第五章
天色陰暗,全城縞素。
城樓上升起的是黑幟,城門上披著的是黑紗,就連廣場上鋪著的也不是紅地毯,而是黑地毯!
街道兩旁,佇立著哀傷的人群……
悲風輕拂,全城無聲,最多僅有些低低的抽泣……
在寬闊得足以容下二十輛馬車並行的主幹道上,見不到其他任何人,惟有一個孤獨孑行的身影……
丹西領主死裏逃生,靛河大敗後率軍平安返回首都。人皆以為他會因連續的敗退而低調行事,但他卻要求舉行一次盛大的入城儀式。
領主的想法,人們永遠也猜不準。
此刻,人們才知道,原來是一種這樣的入城儀式。
丹西領主一身黑色的奠服,獨自一人,牽一輛牛車,上麵載著安多裏爾宰相的靈柩,自正東門緩步走入巨木堡……
可怕的病痛折磨,連續不斷的戰敗和撤退,大將、兄弟、恩師,一個一個在戰爭中隕命,在這些似乎無窮無盡的生理和心理打擊之下,領主的背也顯得有些佝僂了,僅三十歲的他,鬢角開始斑駁的花白……
街道旁的市民們,手捧十字架,自發地跪倒在地,為可敬的宰相大人,為前線陣亡的將士們喃喃禱告……
除了低沉的祈禱之外,就隻有丹西領主寂寥的腳步聲,在寬闊的大街上回蕩……
用了幾近一個小時,丹西領主方才抵達了河濱廣場。
踏著黑地毯,他緩步走上高台。
美芙洛娃夫人、伊莎貝拉夫人,帶著孩子們,身穿祭服,含淚站在高台下,跪倒在安多裏爾的靈柩前……
“我們敗了,而且是可恥的大敗仗!無數的英烈,長眠於異國他鄉,永遠也回不來了!”丹西領主望著下麵的人群,滄然涕下,“包括安多裏爾宰相、威達將軍在內的數十萬將士,英勇地捐軀沙場。這場失敗,不是他們的失敗,是我,是我丹西一個人的失敗!”
丹西領主提高了聲音,“他們是勝利者,是反抗異教入侵的聖徒!在天國,主會作出公正的評判!”
“戰爭還未結束,異教徒狂暴的入侵即將到來!可怕的大戰,還在前頭!”領主將手中的權杖一折兩段,“為了告慰陣亡的將士,我需要為戰敗負責,自今日起,我自貶職級,廢黜自己的領主頭銜,以一個普通老兵的身分,領導你們去擊敗侵略者!”
“這一次,有很多將士跟隨我,一路死裏逃生,戰勝無數艱險,克服重重困難,平安歸來。他們,無需承擔戰敗的責任!他們,是真正的勇士!他們,也是真正的勝利者!”丹西把手一揮,“現在,讓我們抹去眼淚,扯去黑紗,舉行凱旋儀式,歡迎他們的歸來!”
上百支大號角,奏出嘹亮而雄壯的樂曲。
城樓上的黑幟換成了猛虎戰旗,城門上的黑紗換成了彩旗、彩帶,黑地毯換成了紅地毯……
席爾瓦、李維、貝葉、凱魯、別亞、巴維爾、查理等軍政重臣,率領猛虎步兵、猛虎騎兵、自由軍團、蛟龍水兵等靛河大戰中逃生的殘部兵馬,以方陣隊列,闊步走入城門,接受凱旋儀式……
丹西領主不是在高台上檢閱,而是走下來,以普通一兵的身分,向他們行莊嚴的軍禮……
這一天,丹西領主自貶職級,以一個普通士兵的身分,暫時代理全國軍政事務。
這一天,自治領的所有高官重臣,也都被摘掉官銜,以普通自由民的身分代理職務,待打敗呼蘭異教徒後,方能官複原職,重享爵位。
這一天,殘兵敗將們沒有受到羞辱,反而受到禮遇,獲得“凱旋儀式”的榮耀,市民們亦以寬大胸懷接納了他們。
自治領政府為他們擺下了“慶功宴”,但幾乎所有的兵將都謝絕參加。
“這酒,等砍下瑟連和柯庫裏能的狗頭再喝吧!”
別亞將軍代表將士們發出了誓言,傳達出誓死捍衛中央郡的心聲!
從將軍到士兵,所有的將士,在凱旋儀式後,都沒有在首都逗留,一律毫無留戀地自發離城,前往累斯頓河東岸大營駐守……
在他們離城的街道旁,擠滿了從城內各處趕來的市民,他們自發地送來鮮花、美酒,將士們飽含熱淚,接過鮮花,痛飲烈酒,然後頭也不回,一往無前地奔向東方……
無論軍人還是民眾,悲憤、哀傷、沉重,豪情、壯烈、激昂,兩種截然迥異的情感流,在胸中激蕩,在血脈裏湧動……
麵對前所未有的大災難,自治領全軍一心,全民一心,全國一心,要讓呼蘭侵略者在我們的國土上,死無葬身之地!
當天深夜,密爾頓、我、胖墩三人,被丹西領主秘密傳召到東岸大營。
和所有的將士們一樣,丹西領主過家門而不入,直接回軍營報到。
夫人和孩子也趕來這裏與父親團聚,所有關鍵的軍政事務也在這裏處理,故而這座大營,暫時取代首都而成為我國的政治中心。
聽完我們的報告,丹西領主平靜而沉毅。
密爾頓還想故伎重演,從丹西領主那裏再掏些金幣出來,孰料,丹西領主一眼看透他的鬼心思。密爾頓此時到底是個小孩,如何能與老練的領主相比?在連續詢問下,露出了破綻,謊話難圓,最後隻得老老實實地把靈蛇眾之事從實交代。
“哈哈,厲害呀!”丹西領主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這麽點年紀就敢坑蒙拐騙,而且騙得這麽大!好,有種!”
密爾頓紅著臉吐舌頭。
“領主,”我憂道:“這八千金幣的窟窿?”
“誰惹出的事,誰自己擺平!自治領有錢,也不能填這窟窿!”丹西領主一揮手,令我徹底絕望,“如果遇到一點困難就要倚靠別人,那就永遠長不大,永遠無法承擔重任!”
“可上哪賺這麽多錢呢?”胖墩苦惱道:“去偷?去搶?”
“搶,永遠是最快捷的賺錢法子嘛!”領主笑道:“種田的不如經商的,經商的又不如拿刀把的。”
“再告訴你們一條信息,剛剛收到的戰報,”丹西領主道:“試圖攔截我運輸金條的浪人盜賊團,遭到阿爾古將軍的圍剿。藤田太郎被殲大部,僅帶著五百多人逃竄。”
“啊!”密爾頓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領主含笑點頭。
我和胖墩依舊疑惑。
“回去準備吧!”丹西領主手指著我道:“對了,林思東,你在出發前的這幾天,再給我畫一些南線指揮官的肖像畫,好嗎?”
“是!”
告辭後,我們悄悄地離開軍營返城。
“你明白什麽了?”胖墩問道。
“藤田太郎聽了吉田的情報,卻吃了大虧,三千多人隻剩五百逃回。如此慘重的損失,十之八九,他會召吉田回去質詢。”小家夥眨著眼得意道:“我們追蹤吉田,就能尋到這夥矮腳豬啦!”
“尋到又如何?”我皺眉道。
“浪人盜賊團橫行摩裏水域多年,在海岸地區屠滅生靈無數,規模一度達到三千餘人,他們的寶庫裏,別說八千,至少有八萬金幣以上的財寶!”
“可他有五百人哪!”胖墩道:“我們才不足百人。”
“打仗,靠的不是人多。”小鬼頭自信滿滿,隨後卻又歎氣道:“唉,我們雖揪出了喜巴哈魯,但領主似乎並不滿意哩!”
“為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密爾頓搖頭,“感覺而已。”
隨後的幾天,我給諸位重臣高官畫像,密爾頓和胖墩則繼續實施監控。
到得第五日,原南線兵團的主要指揮官基本畫完時,密爾頓也托一名靈蛇眾的探子來告:馬上收拾行李,吉田行動了!
告別領主後,我化裝潛行,不久即在累斯頓河的一艘漁船上與胖墩、密爾頓和傑姆等人匯合了。船上除了靈蛇眾之外,還有兩隻模樣威猛的獵犬。
野外跟蹤,與城市跟蹤又大不相同。由於野外人少,視野開闊,故而跟蹤者更加不易掩護。另外,野外目標的行進速度比城內要快得多,故而對行動方向的預測能力,亦是能否成功的關鍵。當然,盜賊們原先就有過很多經驗,對野外追蹤並不陌生,而密爾頓更從胡狼人那裏學來一招絕活。
他在草原上時,曾從胡狼人那裏偷來一些特製藥粉。藥粉撒在人身上,人的鼻子聞不出,獵犬卻能嗅到,而且就算洗澡,也能數日不散。卡琳爾曾在井鹽城以此法挫敗馬赫迪的地道攻勢。
靈蛇眾裏自有偷雞摸狗的高手,悄悄在吉田八兵衛逛集市的時候與之擦身而過,偷撒一點在這倭族軍師身上。故而,嗅覺靈敏的獵犬這次也就跟隨同行了。
這回,吉田看來是真急了,居然坐船而行。
相比密林、山地、田野中的一個人來說,河麵上的一條船,就要容易跟蹤得多了。
行了三日船後,吉田突然上岸。
密爾頓不動聲色,命令分為兩組,一組由傑姆領頭,牽著獵犬登陸,另一組繼續行船。兩組之間,沿途以“千裏靈翔”相互聯絡。
果然,吉田在岸上跑了兩天,又突然上船。棄舟登陸,又靠岸登舟,反反覆覆,如此三番地折騰了幾個來回。
但吉田狡猾,密爾頓更狡猾,目標一直在我們的監控之下。
在累斯頓河順流而下,沿途我們看到,呼蘭和塞爾偽軍正在接管河東岸塞爾的港口和漁村,升起一麵麵嘯狼戰旗,但水麵上,依舊是蛟龍軍團的天下,鐵甲河艦在大搖大擺地行駛,盤查過往船隻。
吉田和我們都早就預備好了通行牒文,故而一路輕鬆地通過了各種檢查,未受任何阻滯。
不及半月功夫,我們已駛出累斯頓河口,進入了茫茫的大海。
到得大海,吉田縱帆東轉,貼著塞爾國的南部海岸線而行。
我們小心地跟在後邊,既保持一段距離,又不讓目標脫離視線,而且還能巧妙地隱蔽好自身企圖,不為對手覺察。
這艘漁船所雇傭的艄公和水手,其馭舟技術,顯是超乎尋常的高。
果不其然,當我和胖墩悄悄向密爾頓打聽,小家夥得意洋洋地告訴我們:別看這幾個持槳操帆的水手似乎不起眼,其實,他們是丹西領主調派給我的一個特遣死士支隊。他們一共十人,領頭的就是那個掌舵手,名叫孟農。
靠岸休息,補充淡水時,我和胖墩按捺不住好奇,主動找孟農聊天。大概丹西領主有過交代,孟農對於我們三個非常尊重,有什麽問題也知無不言,詳盡告之。
特遣死士按聯隊、分隊、支隊劃定編製,分內部保衛與對外破壞兩個聯隊,直接聽命於丹西領主,不受其他任何人調遣。孟農的支隊就屬於對外聯隊的近海突擊分隊。除近海突擊分隊之外,尚有山林突擊分隊、草原突擊分隊、平原突擊分隊、遠島突擊分隊、敵後都市突擊分隊等並列的兄弟單位。
大家各有特長,但任務則比較相似,那就是滲透敵後、搜偵情報、破壞設施、抓捕活口、暗殺敵酋等,尤其是在其他手段無法奏效時,死士支隊往往被派出試試運氣,去執行那些凶險萬分的任務。
目前,柯庫裏能大軍壓境,瑟連的增援部隊星夜兼程,自治領的形勢危若累卵,內外兩支聯隊已經合二為一,共同作戰。由於任務的危險程度很高,死士的陣亡率亦是相當高,孟農支隊幾乎每次行動都會有老夥伴壯烈犧牲,有新弟兄編入隊伍……
“幹這麽危險的行當,你不後悔嗎?”我輕聲問道。
“有啥後悔不後悔的?我們都是被自治領撫養長大的孤兒,更被培養出一身的本領。”孟農道:“我這條命本來就是自治領救下來的,報效祖國亦是理所應當。”
聽聞此言,我心情沉重。
中部大陸烽煙不斷,每一輪大戰都會造就出大批戰爭孤兒,為自治領的死士聯隊提供了充足的兵源。自治領往往會派出專人,不僅在本國,而且到走廊各國,到處搜羅那些喪失雙親,無法獨立生存的孩子,然後悉心調教,努力培養,傳授殺人技能,灌輸忠誠思想,發展為後備死士。當這些孤兒長大成為殺人如麻的死士後,又將創造出更多的孤兒……
孟農見我神色悲傷,反而笑著寬慰我。自治領對他們不僅有再生之恩,而且給予了很高待遇,更規定,完成三十次高難度任務,或者六十次中等難度任務後,就可以申請退役,回中央郡定居。
孟農告訴我,幾年來,他已經完成了二十三次高難度任務,不僅升任支隊長,而且隻要再完成七次任務,就可以退役了。將來,他會在蜆蝦區定居下來,買一艘漁船,成為一名打漁為生的自由民。他現在積攢下來的薪資已相當不少,足夠買房置業和娶老婆了……
“啟程了!”談話間,傑姆走過來道:“吉田倭賊揚帆出海了!”
我們都迅速躍上船,悄無聲息地扯起風帆,劃動槳楫。
航海數日後,那個混蛋第六次棄舟登陸,在一個塞爾漁港下船,然後繼續東行。
我們亦潛行追蹤,悄悄跟隨。
這一段的塞爾海岸線,地形比較複雜。山脈、峽穀、密林、沼澤、沙灘,紛錯交織,沿海的明暗礁石群眾多,暗流漩渦也頗為不少。無論商船漁船還是戰艦,都會盡量避開此地,到安全海域行駛,故而這裏人煙稀少,罕有居民。
吉田倭賊似乎對此處的地形非常熟悉,盡管地形複雜難行,岔路縱橫,但他的行進速度卻極快,穿山越嶺,在密林和沼澤中鑽來鑽去,非常難以跟蹤。此時,時間已過,藥粉氣味亦已消散,獵犬追蹤法已然失效。
幸得靈蛇眾的盜賊們也是身手敏捷的越野好手,孟農手下的支隊更有輕功卓越、專門負責追蹤的死士,吉田雖狡慧多智,仍在我們的嚴密監視之下。當然,接近兩周時間在複雜的海岸線上捉迷藏,也把我們累得夠嗆。
到了凱提南亞郡附近的一片海岸,吉田翻過一座海岸小山,突然失去了蹤影。
我們如影隨形,躡蹤爬上山頭,極目眺望。
六艘大小船隻、百餘座野地帳篷,出現在眼前。
倭寇確非浪得虛名,雖為盜賊,卻儼然按軍隊編製管理,照行軍模式安營紮寨。
這是一片荒涼的海灘,背靠小山,麵朝大海,近岸處是一片錯綜複雜的礁石群。於此紮營修整,有山巒抵禦來自陸地的進攻,有礁石群防備來自海上的突襲,萬一戰敗,既可以遁入山林躲避,又可以乘船走海路撤離。
野地帳篷,按一個圓形的組成歇宿營地,最外頭還立有一圈排柵,以防備突襲。
傑姆伏在草叢後,給我們指點介紹仇家的情況:浪人盜賊團的水上船隻,按大中小分為安宅船、關船和小早船三類,因其流寇騷擾的性質,絕大部分屬於小早船。那艘最大的船,就是藤田太郎的座艦——安宅船“黑丸號”。
很顯然,這次意欲劫掠巨額黃金的浪人盜賊團,被阿爾古將軍率領的蛟龍軍團正規水師——三桅帆艦艦隊打得很慘,原來的數十艘戰船隻剩六艘,三千多凶狠的倭賊僅存五百。
倭賊的身材確實矮,一眼看去,很多人都在一米四五左右,相較中央走廊的成年男性而言,他們就像一夥發育不良的侏儒。不過,你要是因此而小看,可就要吃大虧。
浪人的武器裝備非常獨特,他們持雙手兵器——太刀,不戴頭盔而戴鬥笠,身披竹片甲,以敏捷輕靈取勝,步伐飄忽,刀法凶狠。
他們的裝備比之正規軍,當然顯得有些簡陋,但對付輕裝的盜賊或者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那就綽綽有餘了。另外,他們最突出的特色在於手中的太刀。太刀以碳鋼燒就,千錘百煉而成,非常鋒利,拿普通兵刃與之交手,往往被其一刀削斷!
除了浪人外,我們還需注意一種特殊人物——忍者。他們與我國死士的性質有些類似,負責情報和暗殺破壞等工作。藤田太郎手下有數名忍者,估計吉田八兵衛亦是其中一位。
浪人盜賊團在宿營時,往往有忍者在四周的暗處警戒,行動時須得嚴加注意,避免驚覺他們……
“我需要知道,指揮所的位置。”密爾頓凝視前方。
“按理說,應該是最中心那座帳篷,”傑姆皺眉道:“可是,奇怪的是,代表藤田那個黑丸鬥笠,似乎又並未掛在中心帳篷的頂上。”
“我看,應該是在那裏。”孟農手指右斜方向。
我們扭頭看去,卻什麽也沒瞧著。
“剛才有兩個矮腳豬的身影,突然消失在那叢灌木之後,”孟農解釋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那應該是一個山洞的入口。”
“山洞?!”傑姆、密爾頓等人,都不由得兩眼發亮!
海盜水賊在搶來財貨後,一般都不會儲留於船上,以免船隻傾覆後葬寶於海底的慘劇。他們一般要在岸上尋一秘密場所作為藏寶庫,而沿岸的山洞,則是最佳存放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