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黃金之都。

這個城市的名字是如此誘人,以至於一提起來就令人向往不已。

沒錯,這就是蘇來爾首都,大陸最大的金礦所在地!

黃金之都裏的金礦,不僅儲量豐富,而且是絕世罕見的富礦、易選礦,開采容易,采礦成本低廉。

在任何時代,黃金都是財富的代名詞。與巨木堡的軍事掠奪、薩格爾的海上交易、洛茲的精細手工、阿拉格侖的農業勞作等不同,黃金之都的致富方式非常簡單,腳底下就埋著一座似乎取之不竭的巨大寶藏,挖起來就發了財。

錢來得太容易,人也就懶惰而不思進取。蘇來爾坐擁寶藏,全國富得流油,但卻無所作為,依然是走廊裏一個不大不小的中等國家,影響力也比較有限。當然,該國也在努力擴大自己能量,比如現任國王喬克斯既是蘇來爾君主,同時也是中部大陸最大的高利貸金主,很多的國家和大商人都從他那裏借錢周轉。

蘇來爾屬丘陵、山地和沼澤交織的地區,以礦業立國,農業以梯田為主,僅能堪堪養活本國人口,一遇到天災人禍就必須向外購糧,故而該國與海亞爾的關係很密切,是傳統盟友。

地形不平,行軍就困難。浩浩蕩蕩的呼蘭大軍一路西進,終於抵達了這個夢幻般的城市。

大隊人馬在城外各處紮營,軻庫裏能及其麾下猛將則被喬克斯延請入城,設宴款待。

東大陸戰神剛入城,就接到了一連串壞消息︰

塞爾戰敗投降,丹西立拉夫諾太子為新王,並與該國建立永久軍事同盟,從政治、經濟、軍事、宗教等各方麵完全控製該國命脈,呼蘭失去一位強大的盟友;

塞尼在書香關大敗,席爾瓦跨越門戶,開進黑土平原,直撲阿拉格侖而去,海亞爾岌岌可危;

狄龍在聖火國初戰告捷,波拉丁敗退;

東教廷向狄龍和丹西兩位聖徒頒發榮譽獎章,並譴責呼蘭異教徒的入侵行徑,嚴厲斥責庫姆奇、蘇來爾、海亞爾等國勾結異教徒的惡行……

底下眾人議論紛紛,軻庫裏能卻毫不在意。

酒宴後,他還特地抽暇接見了自塞爾狼狽逃出來的三名敗軍之將︰丘根、魯道夫和普內爾。

“塞爾王國的失利,是習博卡二世和吉卡斯的失誤,倒也怨不得你們,”望著下頭的三個垂頭喪氣的敗將,軻庫裏能緩聲道,“諸位已經盡力了,不要過多自責。”

“過去的就不提了,”丘根狠聲道,“我希望大將軍給我一份上陣廝殺的差使,好讓我跟丹西了結仇怨!”

“不要著急,報仇的機會,會出現的。”軻庫裏能含笑點頭。

“假如抓到孔狄,請一定交給我處置!”魯道夫跟孔狄之間的私怨越結越深。

“嗯,我會考慮的。”

“丹西立拉夫諾為塞爾偽王,與帝國為敵,我們是否應該采取針鋒相對的行動?”

普內爾在試探,看呼蘭人是否在自己籌碼盡失的時候,仍願意遵守昔日承諾。

“當然會采取行動,但如何行動,且待商議再定。”軻庫裏能含糊其辭,既絕掉普內爾不切實際的幻想,又留有很大的回旋餘地。

“三位一路辛勞,好好休息一下,養足精神。”軻庫裏能站起身來,“老夫估計,我們和丹西之間很快就能相會了。”

阿拉格侖,一座享譽大陸的曆史文化名城。

深秋時節,穀麥成熟,是“糧倉”海亞爾的收獲季節。

首都的市民當然無須下地做田,一般到此時,其他地方忙著收割糧食,首都則總會舉行很多的慶典活動,歡慶五穀豐登,祈求風調雨順。

但今年的秋天,與往年完全兩樣。阿拉格侖全城都籠罩在一片悲戚、壓抑、緊張和慌亂的氣氛之中。

書香關戰報消息傳來,上到國王亞希米德,下至普通百姓,全都被驚呆了。

匯集全國主力的十七萬兵馬,竟然一役盡歿!禦前軍事顧問兼前敵總指揮塞尼,倉惶奔逃,不知去向。書香關守將肝膽俱寒,開門獻降。暴熊山民、胡瑪輕騎,輕鬆穿越隘口,沖上富饒的黑土平原,呈扇形展開兵鋒,直朝阿拉格侖撲來!

剛接獲戰報的時候,凱佩爾還想隱瞞下來,給自己兩天緩沖時間,想法子替自己洗脫舉薦塞尼為帥的罪名。但紙總是包不住火的,尤其是掃蕩萬裏、吞噬一切的戰火。任這位奸相如何在權力場上翻雲覆雨,隻手遮天,他也掩蓋不住這個巨大的血窟窿。

紅發魔鬼席爾瓦進兵神速,占領書香關後,不稍事停留,次日即動身啟程,繼續東侵。胡瑪戰士更發揮出他們的特長,風馳電掣,勢若奔雷,一路奪城占市,掃州掠郡。肥沃的黑土平原上煙塵翻滾,富饒的海亞爾腹地一片接一片地落入飛馬軍團手中。

當海亞爾宰相凱佩爾接獲前線敗績的第二天,他尚未向亞希米德匯報此事,還在揣摩國王的心情,還在思索如何推卸責任、嫁禍他人、保住自己,阿拉格侖西門外就出現了大批難民。

那是從戰區逃來首都的避禍的老百姓。

到了第三天,私下流傳的小道消息終於確證了。

白駿部落馬術冠軍麥耳斯率一支五百人的前鋒探路騎隊在城下現身。這些人遠遠地繞城一圈,又掉轉方向,絕塵西去。

這支部隊的人數不多,給阿拉格侖兵民心頭造成的震駭卻是異常巨大。山林暴民和草原強盜,將在那個可怕的紅發魔鬼帶領下大舉來犯,而海亞爾再無足夠的兵馬與侵略者抗衡!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繼黑土平原西部戰區之後,阿拉格侖又掀起了逃難大潮。市民們攜家帶口,蜂擁離城,官吏們不理政務,掛印而走,城內守軍每天都有不少人開小差,當逃兵……

下麵亂成一團,政令、軍令和聖旨都失去了效力,但朝堂裏卻還在爭吵不休。

曆史總是非常相似,每到這種時刻,每逢國難當頭,臣子們就會自然而然地分裂為投降、逃跑、和談、抵抗四派。除了投降派不敢聲張,披上各種偽裝混在人群中間之外,其他三派都振振有辭,一副全為社稷江山殫精竭慮的樣兒。但要真正認識一個人,並非語言而是行動,並非廟堂擘畫之時,而是兵臨城下之際。

強大的外國侵略軍是考驗一個人是否真正忠勇的試金石,誰貪生怕死,誰奮不顧身,誰隻考慮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誰為了國家和民族竭心盡力,略經一試,便清清楚楚,縴毫畢現。

不過,那些亡國之君,卻總是看不透這個簡單的道理。

在海亞爾王宮,目前主要是主戰派和主逃派在爭議。

凱佩爾與以前的冒險主義相一貫,是主戰派首領,他請亞希米德留駐京城,激勵軍民死守阿拉格侖,等待呼蘭盟軍來援。為了說服陛下,宰相大人豪言壯語,信誓旦旦,甚至磕破額頭,以示自己肝膽可照汗青,忠心可昭日月。

因塞尼失蹤而複起的大將軍武索,是主逃派代表。他詳細剖析形勢,理智地估算敵我力量對比,指出阿拉格侖守軍根本無法與席爾瓦侵略軍抗衡,也撐不到彭薩大軍來援。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請國王暫避災禍,待時複國。

兩方爭持不下,甚至到了惡語相加,互相指斥,翻曆史老帳的地步。此時,亞希米德發話了。

要說這個亞希米德,除了性格懦弱,優柔寡斷之外,倒也不完全是個笨蛋。他的決定,差點沒把凱佩爾嚇癱癇過去。

“朕欲東去省親,武索大將軍也有此意,就由大將軍率五千禁軍護駕同行。凱佩爾宰相忠勇可嘉,就由閣下帶領剩餘兵馬駐守京城,與侵略者一決生死。”

聖火國南部邊境,烈火熊熊。一隊隊聖瓦爾尼兵士在殘垣斷壁間搜索前進,而身穿聖火國將士們則在遠方倉惶撤退。

“在上帝光芒的指引下,我軍節節勝利!”

利祖興奮地嚷道。

“不可大意。”狄龍搖頭道,“敵人隻是被擊退,並沒有遭到毀滅性損失。”

狄龍與波拉丁是老相識了,狄龍的成名之作——蘇蘭姆湖畔大捷就是從波拉丁身上撈取到手的,而“精靈之眼”更在波拉丁臉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痕跡。

此次入侵,狄龍雖然連連得手,取得很多勝利,但也看得出來,波拉丁的主力完好,並未受到沉重打擊。以狂熱死戰聞名的聖火教徒,也一改自己的風格,遇到挫折後就返身回撤,不再堅守。這種戰法令狄龍不能不起疑心,對方在誘敵深入,以空間換取優越作戰條件,醞釀某種陰謀。

不過,狄龍素來謹慎小心,行軍布陣無懈可擊,根本不會給對手留下什麽機會。如此打下去,聖瓦爾尼將不斷地積小勝為大勝,最終把波拉丁手下的聖火狂徒徹底消滅。

其他國家在本國吃緊的時候可以利用外交手段爭取盟友,突然改變兩方的力量對比,而聖火國不同。該國因宗教和曆史原因,外交回旋餘地幾乎沒有,不可能有誰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來援助這個異教國家,連丹西這樣敢作敢為的人都不會出此下策。

那麽,波拉丁究竟想幹什麽呢?

難道他一直這麽消極地打下去,直到被自己逼入死角,最後來一場悲壯的天鵝絕唱麽?如果這樣,狄龍一點也不怕,反而非常歡迎。

但是,異教徒會如此甘心這樣麽?

狄龍越想越覺得蹊蹺……

深夜,聖火國西海岸。

一支龐大的艦隊在此登陸。戰馬、武器、糧草,還有一批批的黑袍武士,從船上卸下碼頭,然後趁著夜幕掩護迅速離去。

沒錯,這就是由一支蛟龍分艦隊護航,從鯊魚島趕來援助教友的馬赫迪部眾,足有五萬援軍。

半島大戰後,威塞克的海盜艦隊也繳獲了兩艘三桅帆艦,從而讓聖瓦爾尼人攫取了這一海戰利器的製造技術。 但由於獲知時間較晚,狄龍又無法像丹西那樣投入巨額軍費,故而新船廠正在規劃,新戰艦正在設計之中,尚未來得及建造。不過,瓦爾芹海盜確是海上驕子,威塞克艦隊除防衛本方領海外,還配合對聖火國的陸地進攻,連續兩次打敗異教海軍,並封鎖了該國大部分海域。

蛟龍軍團以護送大商隊前往欽斯尼亞進貢為名,偷偷從鯊魚島運走沙漠戰士,走一條偏僻航道,繞開瓦爾芹海盜防區,向西飛馳。 為迷惑世人耳目,他們刻意先向西行駛數日,遠離聖火國海域,然後悄悄返頭,在安全水域卸下這五萬雄兵。

在當今時代,各大勢力矛盾重重,勾心鬥角,互相拆台,外交局勢異常的複雜。 宗教矛盾、民族矛盾、國家矛盾、社會階層矛盾,纏繞交織在一起,互相影響,互相製約,很難歸結出一個簡化的固定樣式。

僅以宗教為例,基督教與聖火教的對立是一條矛盾主線,但基督教內部東西兩大教廷不和,聖火教內部四大主要教派互相鬥爭,這再加上教廷與世俗君主爭奪本國教會主導權,各國神職人員、文官官僚、軍事貴族之間的分分合合、明爭暗鬥,局外人很難看清楚渾濁而湧動的水麵下到底掩藏著什麽東西,有幾條大魚在爭食。

即便是決定所有一切的利益主線,有時候也不是那麽分明。國家、民族、教會、君主、國內不同勢力和集團等,各方的利益關係也在不停地變化,不斷根據形勢作出調整。不是核心決策圈的高層人物,根據浮現出來的真真假假的表象,根據一些支離破碎的線索,很難理清個頭緒,遑論撥開團團迷霧,剝去層層外殼,看到事物的真正內核。

這真是一個黑暗的世界,盟友之間的關係很不牢靠,敵人與朋友的角色區別也模糊不清,誠意缺失,欺詐橫行,背信棄義和賣主求榮,如家常便飯。

當然,一切問題都要辨證看待。

對敵仁慈,就是對己殘忍。不論虛偽狡黠,胡謅扯蛋,還是赤裸裸地威脅,惡狠狠地敲詐,抑或無恥地落井下石,充其量隻是一個個人品德問題,而這些“缺德”“沒品”的行為,如果都是為了本國本民族的利益,那這本身就是一種很好的“德”,很高的“品”,不應受到斥責,反要大力褒獎。

外交活動的職業特性就決定了它隻顧公利,勿論私德。那種為了個人道德圓滿而誠實待人,把本國情報和盤托出,憐恤敵人苦境而收拳罷手的家夥,不是真蠢豬,就是假道學。

尤其以後一類人為多,打出所謂的道義幌子,行出賣國家民族利益之實,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缺德”“沒品”之人。真正的政治家,不可能跟這樣的人做朋友。他們會利用敵方的叛徒,他們會跟三姓家奴做交易,但絕不會施以信任……

從目前的走廊局勢來看,丹西與狄龍之間仍是盟友,保持著表麵上的和睦與親熱,但隨著半島瓜分完畢,結盟的利益基石被抽空大半,相互間拆台破壞,偷施暗算,再度成為兩國關係的主流。

雙方雖然不願意進行兩敗俱傷的戰爭,但也不願看到對方順利地獲勝,他們都希望對方陷入無法自拔的戰爭泥沼,而自己卻不斷發展壯大。為此,狄龍策劃了萊德失蹤這樁無頭公案,而丹西則設計了一出“異教徒跨海增援”的好劇。

阿裏掌控本土大陸,馬赫迪主管新大陸拓殖,這是艾哈邁德和休倫定下的基調。 老皇帝也給二皇子留下八萬精兵,作為立業之基。

馬赫迪手上有相當的實力,不可能情願蝸居小島,仰人鼻息,他一直鼓動自己的妹夫丹西,兩人協力消滅狄龍,然後平分其地,而最迫切的,是首先奪回半島西區的狄龍轄地,讓他在大陸上獲得一個立足點。

丹西顯然不願跟狄龍和軻庫裏能兩麵開戰,聯合異教徒進攻狄龍,在目前環境下更萬萬使不得。他的建議是,由蛟龍軍團秘密護送一支部隊前去增援聖火國,與波拉丁一起對抗狄龍。丹西答應,隻要馬赫迪出兵,就同意在結束東線戰役後與妻兄聯手進攻狄龍。如果馬赫迪能在聖火國擋住狄龍一年時間,可獲得四分之一的半島份額,如果能拖住狄龍四年時間,丹西將整個半島拱手相讓。

這確是一招損棋。

誰都不可能去援助聖火國異教徒,但馬赫迪出兵卻是名正言順,因沙漠帝國與波拉丁早就訂有盟約。 有這支部隊加盟,狄龍在兵力上迅速轉為劣勢,陷入泥沼的可能性大增。割讓半島的承諾,更對馬赫迪有極大的激勵作用。

馬赫迪亦沒有辦法,惟有一試。他的實力尚不足以單獨麵對狄龍,必須找到可以聯合作戰的同盟軍,尤其是他手裏沒有海軍艦隊,必須有蛟龍軍團配合。丹西不同意他直接進攻半島,他也就隻有在鯊魚島上幹瞪眼,連登上大陸的船隻都沒有。

進入聖火國與波拉丁並肩作戰,不僅能獲得在大陸上的一塊立足點,而且與教胞和盟國聯手,且能獲得丹西的巨額獎勵。在聖火國的國土上擊敗狄龍,削弱其實力,即使丹西不履約,將來以這裏為基地進攻半島,受到的阻力也會大大減輕。

基於以上考慮,馬赫迪最終接受了出兵建議。

這次協助馬赫迪登陸聖火國,保密性工作完成得非常好,但猛虎軍團還須做足表麵文章,以便擺脫幹係,不給別人留下任何話柄。

卸下異教徒後,艦隊繼續啟航。二十艘三桅帆艦當然是立刻返航,開向戰火連天的半島南部海域,而餘下的商船則繼續向西,沿著預定航線行進。 商船隊除運載馬赫迪部眾之外,還確有一半的船隻上載著貨物,其中有一船半島土特產,是丹西用來獻給費文及賄賂東教廷各位高階神職人員的。

戰艦不再護送商船而返航,理由也相當充分︰離開異教徒控製的水域,進入東教會國家領海,船隊已經安全了,無須再擔驚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