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二萬神聖同盟大軍開出荊棘堡,在詹魯盆地的大道上隆隆南下,去增援正在半島中部與異教徒艱苦廝殺的友軍。

在這支隊伍中,美芙洛娃的香車鳳輦最為引人注目。在紗幔的遮蔽下,在這輛由十六匹駿馬拉動的巨大馬車裏,除了懷抱丹鳳的美芙洛娃之外,還載著一位須發蒼蒼的老頭兒,卻是詹魯王國的國是顧問帕巴特。

“尊敬的帕巴特先生,”美芙洛娃輕啟朱唇:“您為什麽執意要跟隨我們一起南下呢?”

“還不是為了你那個凶蠻霸道、窮兵黷武的夫君,為了社稷江山。”帕巴特沒好氣地說道:“我得親自麵見丹西,跟他陳明厲害,講清道理。哼,安多裏爾那個老家夥,隻會搞些陰謀詭計,卻往往急功近利,飲鴆止渴,隻顧眼前利益,忽視了千秋萬代之根本。丹西跟他攪和在一起,加上貝葉、席爾瓦這幫奸猾之徒在一旁攛掇,施政完全沒有長遠眼光,政策也缺乏連續性,總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唉!咱家那口子,總是那樣,說話辦事特別強硬,根本不顧別人心裏有什麽想法。他其實也不是故意的,就那臭脾氣改不了,您可千萬別往心裏去,要是丹西哪裏得罪了您,我這裏給您賠不是啦!”美芙洛娃連忙輕言細語地化解老臣的怒火:“至於安多裏爾,他和您都是國家的柱石之臣,共理朝綱,要發生了什麽不愉快,可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你們都是前輩長者,我也不好怎麽勸解,但隻要多溝通,想必誤會是能夠消除的。”

“丹西嘛!到底年輕,我也就不說他什麽了。”帕巴特翕著鼻子:“哼,安多裏爾那個老狐狸,刁鑽古怪,打仗是不賴,治國不行了。從他喝茶就看得出來,附庸風雅,厚味濃香,不知道清韻雋永之意趣,嗬嗬,最後還不是品不過我,改換門庭,從偽茶仙變成了一個大酒鬼。”

“帕巴特先生,”聽著帕巴特的埋怨,發覺自治領兩個位高權重的老臣還在像小孩子一樣鬥氣,美芙洛娃隻能強忍著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夫人,我可不是為什麽小事嘔氣,”帕巴特道:“是因為一個涉及我國根本的大問題,土地問題。”

美芙洛娃記起來了,國內高層似乎確實有這麽一件爭議。為了給詹魯並入本國鋪平道路,丹西和安多裏爾決定實施有計劃的土地互遷計劃,把一些詹魯貴族遷往自治領各地,同時將一些忠誠的莊園主遷入詹魯盆地。上次打敗詹魯保王黨之後,政府沒收了詹魯王室和許多保王黨貴族的土地,故而實施的第一步就是,將這些地方賞給自治領的有功之臣。這麽做,既獎勵了手下,又加強了對詹魯的控製和影響,丹西和安多裏爾認為屬於兩全其美的政策,孰料,卻遭到了帕巴特的強烈反對。

“哦?”美芙洛娃笑著問道:“您是怎麽看待這個問題呢?”

女人雖然對政務不是太了解,卻懂得談話的一個基本技巧,讓人把心裏話倒出來,有助於消氣止怒,緩解矛盾。當然,對著這麽一位美麗的女士傾談,無論什麽人,再大的火氣,也會慢慢地消於無形。

“農為國之本,農業是我國的核心經濟部門,也是稅收的主要來源,而農業的根本問題就是土地之分配。這一點,在農業最發達的遠東帝國最為典型,王朝之更迭、社會之動蕩,其根源就在於土地分配不公。”

帕巴特的表情變得相當嚴肅。

“每一個朝代到了其風雨飄搖的後期,都必然會出現土地被大量兼並到少數地主手上,農業人口中的絕大部分淪為佃農的現象。這再加上地租畸高,土地產出中的很大比例以地租形式落入地主口袋裏,佃農所得僅能糊口,則一旦遇上天災人禍,年景不好,佃農馬上就陷入連糊口之食也掙不到的困境之中,若再加上官吏的橫征暴斂,官逼民反就是自然而然的結果。每一次起義,打出的旗號都是均田地,而且屢試不爽,一用就靈。”

“可以說,從政治的角度看,以自耕農為主體的國家,其政權的穩定性遠高於以佃農為主體的國家。從軍事的角度看,國家的兵員素質也能得到保證。這就是我為什麽反對將土地賜封給功臣,而要分給無地或少地的民眾之原因。而且我認為,今後如要獎賞有功之臣,直接給錢就行,不要隨意賜給土地。”

“可是,既然有這麽長時間的循環,為什麽沒人吸取教訓?為什麽每朝每代都一直這麽在怪圈裏打轉,卻沒有智士達人能控製得住,想出辦法從裏邊解脫出來呢?”美芙洛娃疑惑道。

“對,這正是我想說的。”帕巴特解釋道:“為什麽會出現土地兼並,完全是因為經濟原因。農業發展到成熟階段後,土地集中到更善於經營的少數人手裏,才能實現規模效益,才能獲得更高的產出率。這是一種無法抵擋的趨勢,是由經濟規律所決定的。”

“大多數朝代都亡於土地兼並,而且每一個朝代開始,也必然首先推行反土地兼並政策,但很快,兼並就重新抬頭,繼續循環往複。究其原因,不外以下兩個。”

“第一,參與兼並者,往往是開國立業的有功之人,手中既握有權力,君主也不好怎麽下手。這可不是個別人的問題,而是一個功臣集團的行為,君主若強行遏止,就會觸犯一大批權臣重將的利益。第二,土地兼並會帶來產出效率的提高、稅收的增長,對國庫歲入有利。故而到了後來,君主往往睜一眼閉一眼,善罷甘休,不了了之。如此,亡國的禍根也就悄悄地埋了下來。”

“土地兼並雖為大勢所趨,但仍然可以緩解這一矛盾。最關鍵的就在於,隻允許通過純粹的經濟手段進行土地交易,堅決禁止借助任何非法手段,特別是通過權力來兼並土地。”

“土地兼並受經濟力量的驅使,反土地兼並為政治穩定和軍事強盛所需要,但兩者較勁的結果,卻總是前者獲勝,後者失敗。堵不如疏,強行禁止土地兼並,從長期而言,根本起不到應有的作用,隻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禁止土地交易,真正善於經營的人無法買入土地發展農業生產,而豪強地主集團往往能倚仗權勢,搶地占林,霸山護澤,*,殘民以自肥。這種行為在人為加速兼並速度的同時,也大大激化了社會矛盾,很容易釀成巨大的動蕩。”

“所以,愚蠢地禁止土地兼並,起不到什麽作用,保持吏治之清廉、法律之公正,才是至關重要的。另外,在歉收年份,政府也必須減免稅賦,發放賑濟,維持農戶基本生存條件,避免投機分子低價吃進土地,以減緩兼並的速度。”

“我們國家是一個混合型的政治經濟體製,中央郡實行自由民半軍事化社區製,以嚴格的法令禁止土地買賣,保證該地區民眾悉數皆為自耕農;閃特經曆連年的軍閥混戰,人地矛盾並不突出,有大量耕地可供分配和重新開墾;兩盟半島是商業城邦,糧食無法自給,卻能通過商業活動換取足夠的消費物資。惟獨詹魯,是一個典型的成熟農業國。中央走廊大多數國家情況都與之類似,如若統一大業完成,自治領現有的國土反是特例,這些地區才是我國之主體。倘若在詹魯處理不好土地問題,不能闖出一條新路,今後即使完成軍事統一,國家內部依然麵臨著無法克服的社會危機。”

“我明白,您的意思是,丹西的賜封土地政策,是用權力來分配土地,不僅加速土地兼並趨勢,而且開了一個很壞的頭,會造成不良影響。而您將土地分給無地或少地的民眾,卻能緩解這一矛盾。”美芙洛娃妙眉微蹙,盡力整理思路:“不過,假如說土地兼並是經濟規律使然,就算吏治廉潔、法律公正,那麽到最後,依然隻能延緩卻避免不了這可怕的結局,最終還是會導致政治動蕩,社會矛盾重重呀!難道這就是王朝的命運嗎?”

“按理說,未來的發展實非我等凡人所能預料。能掐會算,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神仙,我還真沒有見過。”帕巴特胸有成竹,侃侃而談:“不過,老臣終日苦思,倒發覺有一條路可以試一試,故而必須親自到兩盟半島麵見領主大人。”

“哦?能給我說說嗎?”

“為探索新路,須考察曆史,比較東西,從古今內外尋找經驗教訓。東西大陸皆為發達的農業文明,但仍有不同之處。”看到美芙洛娃有興趣,內政名臣帕巴特自然也是談興盎然。

“東大陸為典型的農為主,桑為輔的農桑結合經濟。其特點是,衣食皆以農戶為單位自給自足,封閉性強,故而商業發展空間受限。遠東帝國的河流基本上是東西走向,但東西部的產品差異性卻很小,南北兩邊的產品差異性雖大,互補性雖強,卻沒有發達的水運連通,再度阻遏了內部的商業交流。這兩點天然不足,再加上商人在政權內部缺乏利益代言人,政府總是采取重農抑商的錯誤政策,商人階層往往遭受飛來橫禍的打擊,故而商業總是遭受無妄之災,無法持續地發達和繁盛。”

“西大陸是典型的農為主,牧為輔的農牧結合經濟。這裏自澤西帝國瓦解後就未形成統一的帝國,強國林立,由於牧業往往需要更廣闊的土地資源,故而各國的侵略擴張傾向更為強烈,人地矛盾經常以戰亂和瘟疫方式解決。當受到各種條件製約,誰也吃不掉誰,又無法在整個西大陸實現人地平衡之時,他們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繼續混戰下去,二是尋找其他出路。比如,布魯斯人通過海上探索,發現了黑大陸的存在。依老臣預測,如若繼續這麽探索下去,沒準他們真能找到一片人煙稀少的新大陸,掀起海上移民拓殖狂潮,將內部的人地矛盾轉嫁到海外,踩著新大陸原住民的屍骨實現殖民者的耕者有其田。另外還有一點,肉類比之穀物和蠶絲更易腐爛,需要香料醃製,故而西大陸的商業貿易相對重要一些,這從經薩格爾中轉的商品中,香料占很大比重就看得出來。”

“中部大陸呢?這裏是一種混合經濟形式,有詹魯、海亞爾這樣的農桑大國,也有閃特、塞爾這樣的農牧大國,雜糅融匯,特點並不明顯。今後的道路怎麽走,如何記取東西大陸的教訓,跳出已有的死循環?我看,丹西領主借宗教戰爭之便,進軍兩盟半島,可謂神來之筆。如果巧加利用,也許可以發展出一種獨特的經濟形式,即我所建議的,農商結合模式。”

“現階段我國可以通過不斷的軍事擴張來解決土地問題,但一個國家必然有其邊界,軍事擴張也必然有其極限。當這種運動靜止下來時,受經濟規律驅動的土地兼並是無法抑製的,最多隻能加以延緩,而人地矛盾又必然導致無地、少地民眾的出現,引發政治動蕩和社會危機。”

“要想解決好這個問題,我們就必須事先替這些人想好出路,究竟在哪些地方、什麽行業,能夠吸納這些被排擠出來的農業剩餘人口?通過什麽方式來化解社會衝突,將劇烈的矛盾消之於無形?”

“幸好在我們這裏有兩盟半島這塊上帝賜予的寶地。這是一塊吸納剩餘人口的巨大海綿,是一片緩解社會矛盾的巨大緩衝帶。丹西領主的自治政策,一定要堅持下去,切不可中途斷止,因噎廢食。我們更要有意識地加以引導,為中央走廊與兩盟半島的各項交流,創設暢捷的通道……”

“嗨喲喲!帕巴特先生,您真稱得上老成謀國,可我的腦子都給攪糊塗了。”美芙洛娃到底是女流之輩,帕巴特盤來繞去,她聽得似懂非懂,頭暈腦脹:“我從小受的是宮廷教育,學的是社交禮儀、詩歌音樂,坦誠地講,對這些曲裏拐虯的治國之道,隻能懵懵懂懂地聽個半生不熟。”

“嗬嗬……”除了搖頭苦笑,帕巴特也沒有辦法。

“不過您別生氣,我家的小丹鳳將來會比我聰明得多,”美芙洛娃眼珠一轉:“丹虎、丹豹拜安多裏爾和貝葉為師,小丹鳳不去湊熱鬧,女孩子家,也不要去戰場上打打殺殺的,就讓她跟著您學習,搞搞內政好啦!”

美芙洛娃把手裏的寶貝女兒遞過來,帕巴特又怎好拒絕?

“哼,我的學生,肯定要比酒鬼和瘦猴的出色!”德高望重的閃特名臣,抱著熟睡的小女嬰,也不由得被激起了競爭之意,比賽之心……

“駕!”

“衝啊!”

丹虎、丹豹興奮的叫喊聲從車窗外傳來。

那是悍婦奈絲麗和狼女卡琳爾為枯燥的旅程找樂子,在教兩個小家夥騎馬玩……

當奈絲麗和卡琳爾陪著美芙洛娃南下尋夫的時候,她們的老公,瘸子別亞和大狗熊凱魯,正帶著部隊在危險的敵後腹地行軍。

幽暗的森林裏,兩萬猛虎輕騎分作三路,悄無聲息地向東南穿行。

部隊打著沙漠帝國旗號,所有人都披上畫有聖火符咒的黑色戰袍,乍一看去,就像一支馬駝客輕騎部隊。時近黃昏,林中陰暗,加上黑袍罩蓋,更令人難辨真偽。

為了保證行軍的機密性,馬帶嚼,人噤聲,各條預定的行進路線上,身手矯捷的斥候們遊來蕩去,探察一切可疑地區。別亞是奔襲老手,作戰經驗豐富,經曆草原逃逸戰後,猛虎斥候的偵察與反偵察水平大增,想要對這支軍隊中途設伏,幾無可能。

“這片森林以南五公裏就是飛梭城。夜幕降臨時,我們正好走出森林,借天黑掩護,潛行到城下。”別亞邊走邊介紹作戰計劃:“掌管北門防禦的偽軍頭子已被我們收買,隻要趁夜接近城門,發出指定暗號,對方就會開門迎接。”

“降將可靠嗎?”凱魯問道。

“此人由摩那狄先生牽線搭橋,已經通過情報機關的考驗,應該沒有問題。”別亞解釋道:“為防萬一,我們先派一千騎兵衝進城內,完全接管和控製北門後,大部隊再入城,殺光異教賊黨。”

“各預定出口,是否經過了探察?”鄧肯道。

“有幾個零散的崗哨,已被前哨部隊消滅。斥候們搜遍周遭,未曾發現敵蹤。”

“打完這仗,咱也該好好修整一下了。”凱魯舔著嘴唇道:“放著大路不走,總是在山林裏繞來繞去,還不敢點火燒飯。他奶奶的,天天啃幹糧,嘴裏都淡出鳥來了!”

“飛梭城富庶繁華,拿下此城後,”鄧肯打趣道:“山珍海味,還能少得了您?!”

“哈哈,但願那些禁酒的異教徒沒有把城裏的酒壇子砸光,”凱魯豪笑起來:“拿下飛梭城,咱們痛飲慶功!”

飛梭城南麵有幾座丘原。山林裏,也暗伏著大批身著黑袍的戰士,與別亞那支冒牌部隊不同,這是如假包換的真品。這支部隊由賽義德統帥,人數亦為兩萬左右,其中包括從薩格爾秘密趕來的一萬羽林軍。

別亞偷偷奔襲,艾哈邁德亦佯做不知。為避免對方察覺動向,他沒有從前線派軍回援,而是自後方抽調部隊。沙漠帝國腹地本來就兵力薄弱,兩萬人已經是可以調動的極限了。除此之外,艾哈邁德知道丹西和狄龍兩人皆是極端的狡詐奸猾,對於蛛絲馬跡都相當敏感,往往能見微知著,從不為人注意的小地方看出敵軍之異動。故此,為迷惑對手,前線的大將老皇帝竟然一個也不動,反將賽義德這個名氣不大的年輕將領派去指揮。

“別亞那個邪教瘸子,端的是狡猾無比,”史吞拿一邊喘著氣一邊介紹道:“帶著騎隊穿林越山,還盡走之字形的古怪路線,時不時來個突然的大拐彎,根本搞不清他的目的何在。剛開始我以為他要進軍古土城,前幾天又像是直撲井鹽市,今天中午他們鑽進森林時我才猜出來,原來這小子竟然要攻打飛梭城!”

“敵人是很狡猾,可怎麽比得上陛下的神機妙算?”賽義德冷哼道:“陛下早已看穿他的奸謀,我軍已在此歇息了三日時間,養精蓄銳,就等他來自投羅網!”

“可這個混蛋也非常謹慎哪,”史吞拿皺眉道:“每一處可設伏的要地險道,都派出斥候仔細察探,根本不給我們任何機會。”

“所以陛下才派您親自出馬追蹤,”對於教宗之子,賽義德自然是刻意巴結:“隻有閣下這等不凡身手,才能在毫不驚動對手的情況下,準確察知他們的動向嘛!”

“可他們也有兩萬之多,兵強馬壯,咱們的正規軍僅有兩萬五千,其他的盡是沒什麽戰鬥力的新附軍,”史吞拿仍放心不下:“現在又缺乏地利,打起來隻怕不易呀!”

賽義德冷笑道:“哼,拿騎兵攻城,他們就已盡失地利,何況我們已有準備呢?敵人獲勝的唯一希望在於內奸配合,可我們這支潛伏部隊,除了飛梭城守將之外,其他的任何人都被蒙在鼓裏。這一回,我們要一舉多得,不僅幹掉跛子別亞,還得挖出那個內賊,徹底消除隱患!”又信心十足的對史吞拿說:“史吞拿先生,您就等著看我怎麽收拾那夥邪教徒吧!”

“其他的我不管,但凱魯那頭大狗熊,”史吞拿惡狠狠地說道:“請你一定交給我來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