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嗚!嗚!”
沉悶的牯牛號角吹響,睡夢中的季爾登習慣性一躍而起。無論睡得多麽死,隻要這代表戰爭和血腥的聲音響起,他都能條件反射般地蹦起身。
夕陽正透過艙窗射入艙內。水上的這幾天噩夢般的生活,讓睡覺完全失去了規律,不管早上晚上,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吃完接著睡。
與其在清醒狀態下遭受折磨,不如渾渾噩噩地在夢中把這段時間熬過去--這是季爾登為應對枯燥難受的船上生活想出的辦法。
“季爾登將軍,前麵發現敵船!”
當季爾登踏出船艙時,希萊茨基正揮動令旗,打出旗號,命令所有船隻進入備戰狀態。
遙望遠處,出現了二十餘艘戰艦,猛虎軍團的戰旗在強勁的南風中獵獵飄舞!
“怎麽會在這裏碰到敵人?!”季爾登暈頭暈腦地咆哮道。
其實,問題正出在季爾登自己身上。
當日在石棺裏,丹西偷聽到了鷹斯與季爾登之間的談話。盡管鷹斯什麽消息都沒有套出來,被季爾登糊弄過去,但躲在石棺中的丹西卻起了疑心。
斥候和情報人員隻能提供普通信息以及一些軍事調度情報,卻不可能如鷹斯一般能與遊牧各族首領、戰將隨意交流,瞭解他們對於北部戰場形勢的判斷以及對未來走勢的猜想。
除了沃薩人持樂觀態度外,其他各族都開始對戰爭前景有所懷疑,這本身就相當令人可疑。
丹西知道,季爾登與鷹斯的關係非常鐵,互以兄弟相稱,可季爾登仍瞞著什麽東西不告訴鷹斯,這更加深了丹西的疑心。
盡管當晚在石棺內沒有想明白為什麽,但丹西已經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
戈勃特一定是抓到了什麽王牌,足以令猛虎軍團致命的王牌,並且為了保密,連自己最親密的盟友也瞞著,故而聯軍不同民族高層間,才會對戰爭的看法產生如此大的分歧。
盡管也有可能是自己疑心過度,但這種關係到無數人生死存亡的大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最後一段逃亡的旅程中,丹西將自己的平蠻方略進行了無數遍的檢討和重構,站在戈勃特的立場去思索破解猛虎軍團北線防禦體係的辦法。
那段驚險刺激,多次命懸一線的逃亡經曆告訴丹西,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任何一種可能性,無論多麽微小,都不能輕易忽視。
這是一種自我挑戰的解謎遊戲!
為了解開謎團,丹西不僅無數次地用狼牙棒在地上描畫地形圖、對陣圖,甚至還將敵我兩方首領,所有萬人隊以上將領的名字悉數列出,以探求其中是否存在著某種關聯。
終於,當希萊茨基這個曾經讓猛虎軍團血流成河的名字再度映入眼簾的時候,丹西定住了……
回到破蠻岡的當天,丹西即向紐卡爾發去緊急密報,告之蠻族可能自水道於亮月平原登陸並偷襲閃北郡領地的消息,要求紐卡爾暫停其他一切活動,全力進行備戰工作。
此外,丹西還命令閃南郡軍事總長旺熱緊急抽調兩萬地方守備部隊支援閃北郡防衛。同時,完成援助聖瓦爾尼任務後回國修整的孔狄及其手下兩千“尖犀騎士”,也火速馳援--這些軍隊已經是丹西所能抽調兵力的極限了。
收到密報後,紐卡爾嚇得六神無主。他立刻將閃北郡原有的,分布各處防衛的五千正規軍全部調往淚河沿岸防守。
此外,他還徵集將近兩萬漁民、農夫和牧人入伍,組成一支雜七雜八的民兵隊伍開赴前線。這些部隊加上調來的援軍,達到了四萬八千人左右,與季爾登和希萊茨基的部隊大致相仿。
可要論及戰力,隻有孔狄手下的騎隊以及駐防正規軍,共七千人可堪一戰。其他人,若是在陸地上遇到季爾登率領的沃薩精銳騎兵,基本上不堪對方的抹劍一揮。
但幸運的是,這次雙方是在水上相會。
紐卡爾不通軍事,閃北郡軍事總長尤裏奇又被丹西帶去破蠻岡迎敵。他急得上竄下跳,卻不知道如何是好,兩萬五千人乾巴巴地守在岸邊,不知道可怕的蠻族大軍何時到來。
連他族首領都不知道這次軍事行動,丹西更無法弄清楚了,他隻能按自己的猜想告訴紐卡爾,規模在三萬至十萬之間,時間不定。
亮月平原上,淚河岸邊軍營裏的混亂和茫然,直到旺熱和孔狄於三日前趕到時方才結束。紐卡爾也才得以舒一口氣,將燙手的軍事指揮權拱手送出去,自己專心去搞後勤內政。
紐卡爾老哥連河防的基本工作都沒有做,竟然不派人巡航河道,隻坐在岸邊乾等,這項工作直到兩日前才在旺熱的組織下進行。
不過,人有所長,紐卡爾總督也不完全是酒囊飯袋,他搜集了幾十艘戰艦,將兩百多條漁船改裝成戰艦,並組織工匠連夜造出上百架投石機,戰鬥武器、軍需物資也一應俱全,保證了旺熱和孔狄主持戰局時,後方無憂,能夠大展拳腳。
這次兩軍於河中相逢,其實也是一場遭遇戰。
旺熱和孔狄的部下連夜趕路,剛剛抵達,需要紮寨修整,但由於紐卡爾前些日子坐在岸邊等待,並不瞭解敵軍動向,故而兩人決定親率艦隊出航,視察戰場情況,以便製定應敵之策。
雖然同為騎將,季爾登這隻旱鴨子的水性比起孔狄來就不可同日而語了。作為猛虎軍團十九位創業角鬥士之一,孔狄曾登陸鯊魚島血戰、在南大洋掌舵、於累斯頓河巡航,水性不說超卓,卻也有相當的水準。
隨同兩人行動的有,原駐防閃北郡正規軍五千人、閃北郡熟悉水性的民軍三千人。八千人的水軍,分乘十五艘戰艦、十艘漁船改裝戰艦,沿河而上。
這支巡航隊本來準備巡航一天,於傍晚時返航。誰知道就在艦隊準備掉頭回去的時候,發現了遠處開來的遊牧聯軍艦隊。
不期而遇,雙方都是大驚失色,各自準備應戰。
從兵力和船隻數目上說,遊牧聯軍艦隊遠遠超過對手,都是對方的五倍有餘。即使是聯軍中九千閃特降軍的水性,也不遜於對方的八千人。
從指揮官的角度看,希萊茨基和旺熱這兩位閃特籍將領,對水戰都不陌生,在對淚河水情的熟悉程度上,希萊茨基還要勝上一籌。從戰場位置上說,遊牧聯軍艦隊是逆風順流,更加占優。
不過,旺熱和孔狄的艦隊也並非全無機會,他們至少掌握著兩項優勢。
其一,旺熱和孔狄指揮的悉數為戰艦,而對方除了希萊茨基與季爾登共乘的旗艦外,都是運兵船。
秘密行動講求快捷迅速,在有限的時間裏載運量更大、速度更快的運兵船遠比戰艦合適。當然,如果敵人覺察自己的動向並有所準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其二,為了操持槳舵,九千閃特降卒被分散到百餘條船上,每船不到百人,而船上其他的沃薩人對水戰可以說完全外行。
這些暈了三天船,嘔吐拉稀、臉色寡白的戰士,原本是非常勇猛的,可到這時,戰鬥力還能保持幾分,實在令人生疑。
“將軍不必驚慌。”希萊茨基一邊用旗語指揮船隻行進,一麵給季爾登解釋道:“我船多、敵船少,我船大、敵船小,我兵眾、敵兵寡,隻要能靠上去登船相戰,我軍就有勝出的機會。”
“奶奶的,不是說閃北郡幾乎不設防嗎?!”季爾登狠狠啐一口濃痰:“我對水戰一竅不通,全由你指揮,我做你的馬前卒!”
拔出閃亮的馬刀,季爾登輕身一縱,躍上旗艦的艦首。見過無數戰陣廝殺,經曆無數凶險場麵的勇將季爾登,知道自己的能力,也非常清楚自己在這場水戰中的地位。唯一不妥的是,他仍習慣性地用上了騎戰術語“馬前卒”。
“敵軍多而弱,我軍少而強。”旺熱雙手負胸,遙望遠方。
“敵艦大而脆,我艦小而堅。”孔狄拔劍在手。
“敵艦笨重,我艦靈活。”旺熱繼續眺望。
“敵人缺乏遠戰利器,我方物資一應俱全。”孔狄繼續接口。
兩位指揮官不由得相視大笑,對於即將到來的勝利充滿了信心。
“希萊茨基定然用擠壓戰術。”孔狄冷笑道:“讓我去逗弄逗弄他們,看看他手下的那群認賊作父的狗崽子,有沒有能力執行那麽精巧的戰術!”
“一切保重。”旺熱拍拍戰友的肩膀。
“放心吧!”
說話間,孔狄如燕子般飛身而躍,橫空丈許,跳上了另一艘戰艦。
淚河南北兩端河麵上,號角震天,令旗翻飛,呼喊連連。兩支突然遭遇的艦隊,都在利用交鋒前的短短時間,進行最後的戰前調整。
如血的殘陽,將萬物罩上一層紅暈。
著名的淚河水戰終於在黃昏時拉開序幕……
遊牧聯軍的艦隊,每排三船,成三列向下遊撲去。除了每列間必須留出的間隙外,這支艦隊將整個淚河水麵完全擠滿。
這是水戰中常用的擠壓戰術。當本方人數、船數多於對手時,可以通過擠占河麵的方式向前挺進,逼迫對手進行比拚人力的接舷戰。
同時,這種布置,也可以大大壓縮對方艦隻靈活調度和變向運轉的空間。
閃北郡正規軍與民軍組成的混合艦隊,則在河心排布成一列,魚貫溯流而上。看樣子,是準備進行尖刀式中心突破。
不過,在這把尖刀的前端,是孔狄率領的兩艘戰艦,與身後的艦隊遠遠拉開一段距離。
這兩艘先鋒艦,是整支艦隊裏最好的兩艘戰艦,上麵佇立的,也是具有豐富水上經驗的老水兵。艦船上,赤著臂膀的舵手高頻率地揮動著櫓槳,長長的船槳整齊劃一地在水麵快速地起、落,起、落。
孔狄立在船首,伸劍前指。先鋒艦鋼硬的船首撞角順著利劍所指的方向,在淚河中乘風破浪!雖然是逆流,但舵手的劃動整齊有力,比順流而下的敵艦還要更快!
看上去,從北往南的百餘艘船黑壓壓地衝下來,如泰山壓頂。
迎麵撞上去的這兩艘先鋒艦恍如巨石下的沙礫,顯得那麽的孤立無助,像隨時會被壓成齏粉。然而從指揮官到水兵,人人臉上都閃動著堅毅與自信。
沃薩人有福氣,首次坐船就遇上水戰。他們不知道目前是危險還是安全,也沒人告訴他們要如何應對。希萊茨基現在再來教這些人如何水戰,也已經來不及了。
他們臉上的表情更是千姿百態,有的人興奮、有的人害怕、有的人什麽也顧不得,隻在那難受地嘔吐。很多人茫然地向左右和身後顧盼,希望從其他人的臉上找到答案,可他們失望了,其他人也在以同樣的目光望向他們。
甲板也成為沃薩指揮官個人表演的舞台。
有的人瘋狂地揮舞著馬刀,大喊“衝啊!”,可是他們忘記了腳底下是船板而非陸地,手下人根本不知道往哪衝、怎麽衝。有的人大叫射箭,可是他們對水上的射程根本把握不了,箭枝全都掉進了淚河水麵,倒是弄死不少魚蝦。有的人自顧不暇,彎著腰在那裏一個勁地吐酸水……
閃特降兵們比那些異族盟友要有經驗得多,他們的表情都非常嚴肅,因為他們知道,自己遇上了最可怕也最難纏的一類對手。
他們已無暇叫身邊的沃薩人冷靜下來,更無暇教異族戰友如何應對這種水戰,因為他們自己必須精力和體力高度集中,才能對付得了前麵狡猾而善戰的同族敵人。
近了,近了!
兩支艦隊越駛越近!
終於進入了有效射程!
先鋒艦上的投石機首先發難!
擁有投石機的閃北郡艦隊,射程優勢比對手高出一截。燃著火油的石塊在投石手的熟練操作下,開始在敵船上轟然砸落,騰起片片木屑和青煙。兩艘先鋒艦的投石命中率非常高,即便沒有擊中敵船,也在船沿激起道道駭人的水花。
沃薩人的哀嚎開始在河麵上出現。
運兵船講求的是運輸效率而非戰鬥效率,所以先鋒艦的每一塊石頭砸下去,都是幾個人的傷亡,並帶動一片沃薩人恐懼地亂竄。
不過,沃薩人真正淒慘的叫聲還在後麵。
在先鋒艦船首指揮官的怒吼聲中,十幾排密集的火箭飛空而上,劃出道道紅線,又澆落在遊牧聯軍艦隊兵士們的身上。
雖然先鋒艦也遭受到射擊,但那是無序而雜亂的,而且先鋒艦上的弓弩手,前排都有巨盾手舉盾相護。相對的,遊牧聯軍艦隊上卻亂成一團,哪談得上配合與掩護,傷亡比率有如天壤之別。
遊牧聯軍艦隊開始現出混亂跡象,怕挨砸的、怕挨射的、身上著火的沃薩人到處亂竄,連負責掌舵搖槳的閃特降兵都受到自己人的衝擊,一些人被擠落下水、一些人被衝離位置、一些人在踐踏下呻吟。
一些船隻原本還算規矩的運行路線,變得雜亂無章起來。
隨著敵我船隻的逐漸駛近,孔狄突然舉劍狂揮,厲聲怒喝:“掉頭!”
先鋒艦一側櫓槳以瘋狂的速度搖動,一些甲板上的水手跑過去幫助戰友用力,以加快速度,另一側的櫓槳則探入水中不動,舵手靈巧而穩重地控製好方向。
孔狄指揮的兩艘先鋒艦竟然玩出來極高難度的花活,於激烈的戰陣前掉頭轉向!
掉頭之後,先鋒艦繼續按規定速度劃行,與身後追撲而來的遊牧聯軍艦隊永遠保持一定的距離,對方怎麽也追不上。
他們保持的距離恰在投石與火箭的射程之內,先鋒艦上的這兩大遠程利器依然毫不留情地往密集著兵員的敵船上傾瀉!
騎射聞名的沃薩人,這次也嚐到了挨打而很難還手的痛苦滋味。
他們在陸地上稱雄,以快馬之“騎”拉開與敵人的距離,讓對方怎麽也追不上;以利箭之“射”,讓對方挨打卻無法還手。
可今天,閃特人在水上卻以同樣的技巧教訓了他們。
沒頭蒼蠅般亂衝亂竄的沃薩人、身上著火的沃薩人,最終令遊牧聯軍的運兵船上一片混亂。
一艘幾乎失去半數閃特舵手的船隻,開始在河心打轉。
“轟!”
一聲巨響,後麵一艘船躲避不及,跟它撞在一起。
有了一艘之後,隨後就是第二艘、第三艘……第十艘!
想擠壓別人的遊牧聯軍整個艦隊,現在已經亂成一團,互相碰撞、自相衝擊,慘叫之聲匯成可怕的哀樂,在河麵上回蕩!
掉頭後從艦首跑到艦尾指揮戰鬥的孔狄知道,勝利已經來臨!
希萊茨基選擇的擠壓戰術,是一種難度相當高的水戰戰術,他不僅要求同一船上的水手心心相通,也要求不同船隻間的水手配合熟練,這樣才能起到效果。
希萊茨基作出這種選擇,也實屬無奈之舉--不如此,又如何以運兵船與戰艦抗衡?
如果沒有船上的沃薩人自亂陣腳,閃特降兵們很有可能會完成他布置的任務。
很可惜,不熟水性且是頭一次參加水戰的沃薩人,從陸地上的勇士變成了水麵上的懦夫,在孔狄及其手下水戰老兵們的精彩表演和無情打擊下,最終把自己船上唯一可依賴的水手們衝亂、衝散,最終導致一場著名的水上悲劇在淚河上演。
正確的戰略毀在手下沒有執行的能力,希萊茨基也唯有仰天長歎。
當然,話說回來,如果手下沒有執行能力而采取的戰略,又如何稱得上正確的戰略?
我們在紙上玩弄邏輯的怪圈容易,但在瞬息萬變,必須當機立決的戰場上,將軍們發出的每一道命令都絕不是那麽容易,而要使每一道命令都完全正確、完全奏效,則幾乎不可能。
勝與負、成與敗,往往隻有一線之差、一紙之隔!
孔狄指揮的先鋒艦開始再度掉頭,與此同時,旺熱指揮的閃北郡艦隊主力也已經趕到。
可怕的尖刀,開始露出凶殘的本色!
不帶絲毫憐憫、不含半點同情,朝著全隊亂作一團完全混亂的,遊牧聯軍艦隊的傷口處捅去!
淚河水戰開始迎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