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對陳阿姨的了解,還是爸爸當年帶陳阿姨和沈小西來我家之前告訴我的。

沈小西的親爸爸在沈小西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陳阿姨帶著沈小西活得很辛苦,盡管當初在見到陳阿姨和沈小西的時候,我完全不認為那是實話。

辛苦活著的人怎麽可能會那樣光鮮亮麗?我從一開始就將她們當成了小偷——盜取了屬於我和媽媽的幸福的小偷。

生活在一個屋簷下這麽久,我從未想過要去了解陳阿姨和沈小西,她們也從未想過要接納我,所以我們到現在還隻是陌生人的關係。

“手術中”的燈還亮著,爸爸是四個小時前被推進手術室的。

舒念告訴我,他背我來醫院的路上,有一輛急救車從我們身邊駛過,那輛急救車去的地方就是爸爸發生車禍的地方。

“舒念。”我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借此獲得一些力量,讓我不至於崩潰,“他……一定會沒事吧?”

“沒事的。”舒念說,“之前醫生說車禍其實不太嚴重,所以你爸爸一定不會有事的。”

“嗯。”我感激地衝他微笑了一下,盡管我知道,這不過是心理安慰而已。

假如不嚴重,為什麽四個小時過去了,爸爸仍然在手術中?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我的心裏越來越著急,甚至朝著最壞的方向去想。無數種可能在腦海中反複出現,最後亂成一團。

一絲後悔的情緒湧上心頭,假如那時候我跟他好好說話,他是不是就不會出去喝酒,也就不會因為酒駕而出車禍?

“別擔心,小蝴蝶。”像是感受到了我的情緒,舒念輕輕捏了捏我的手,“我在這裏。”

我想對他說點兒什麽,但就在這個時候,“手術中”的燈熄滅了,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醫生走到外麵,摘下了口罩,視線在我們臉上掃過,然後笑了一下:“手術很成功,病人已經脫離危險了。”

我一下子癱坐在長凳上,像是全部的力氣都在剛剛消耗幹淨了。

“不過有些事情要說一下,雖然手術很成功,但是病人的情況很不理想。”醫生在我們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又丟出了這樣的話,“隻是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而已,病人車禍造成的創傷不是主要的。剛才輸血的時候,我們查看了病人在我們醫院的檢查記錄,發現他患有胃癌,並且已經到了晚期,不知道你們家屬是不是知道這一情況。”

“什麽?”我整個人都蒙了,“胃癌?晚期?”

“哪位是病人家屬?去辦理一下手續吧。”醫生又問道,“哪位是白小蝶?”

“我是,我就是。”我連忙應了一聲。

醫生看著我說:“剛剛病人蘇醒了一小會兒,他讓你不要擔心。”

“還有呢?”我追問。

醫生搖搖頭說:“沒有了。”

“哪位是病人家屬?請跟我去辦手續。”小護士走過來詢問。

“我跟你去,病人是我爸爸。”我走過去要跟著護士走,舒念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衝我搖搖頭。

“我是病人的妻子,我跟你走。”陳阿姨看了我一眼,眼神淡淡的,沒有憎恨,“你爸爸讓你不要擔心,你不要做出什麽讓你爸爸擔心的事情。”

她說完就跟著護士走了。

這大概是第一次,她用這種平靜的、沒有偽裝的聲音跟我說話吧!

護士將爸爸從手術室裏推了出來,我走過去,看到他睡著了。

很久都沒有仔細看過他的樣子了,此時看著躺在推**那麽虛弱滄桑的爸爸,眼淚怎麽也止不住了。我走到他身邊,這樣就能更加清晰地看著他。

他的眼角已經有了深深的魚尾紋,眉心的兩道豎紋很深,應該是經常皺眉頭吧。他烏黑的發間也有了白發,原來他也默默地老了,在我關閉的心門之外無聲無息地老去了。

“病人需要休息。”護士抱歉地對我一笑,“我們送他去加護病房。”

我隻好讓開,看著護士推著他往前走。

剛剛被陳阿姨吼了一聲“閉嘴”之後,沈小西一直沒有說話。

“走吧,你這一瓶藥水也快打完了。”舒念說著,拉著我往病房走,“什麽都不要想,先退了燒、消了炎再說。”

我看著他俊秀的側臉,惶恐不安的心似乎也稍稍安定下來。

假如今天他不在這裏,我還能這麽冷靜地麵對這一切嗎?

我回頭看了沈小西一眼,她仍舊站在原地,看上去像是在夢遊一樣。不過她很快回過神來,跟著爸爸的推床往前走。

回到病房,舒念喊來護士幫我換了藥,此時已經是早上五點了,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你一直在這裏……陪了我五個小時?”

“反正寒假沒事做。”他微微笑了笑。

“我已經沒事了,你回去休息吧,一夜不睡覺會很難受的。”我說。

他在窗戶邊的看護椅上坐下,完全沒有要走開的意思:“再等一會兒吧。你快休息吧,我沒事。”

我無法說動他,其實我也有小小的私心——我想讓他在這裏陪著我。

我伸手摸了摸額頭,還好,燒退了一些,身體也有些力氣了。

我盯著純白的天花板發呆,也許是因為一直記掛著爸爸的事情,所以怎麽也睡不著。

我扭頭看向坐在看護椅上的舒念,他閉著眼睛像是已經睡著了。

坐著睡一定很不舒服吧!

我的心裏暖暖的。

第一次遇見舒念時,我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在我最難過、最不知所措的時候,以這樣安靜的姿勢陪在我身邊。

【02】

後來,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著的,再醒來的時候,舒念已經不在這裏了。

護士進來幫我量體溫,微笑著問我:“你的男朋友呢?”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她是在說舒念,“我們隻是……嗯,朋友。”

“呃?”護士的臉上明顯寫著不相信,“不過那個男生真的很棒呢,他昨天背著你一路跑來,臉上身上全是汗,一臉的焦急。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對小戀人呢。”

我怔住了,那時候的我燒得神誌不清,迷迷糊糊的,我不知道背著我來醫院的舒念會失去那一份淡定從容。

小蝴蝶,我喜歡你。

這句話並不是我的幻覺,他真的是這麽對我說的嗎?

可是我明明這麽差勁,舒念為什麽會喜歡這樣的我?

這樣的我不配讓舒念喜歡啊!

我還沒有成為足夠好的人,還沒有成為能夠理所當然地站在他身邊的人。

“38℃,還是發燒,不過總算是降下來了,再觀察兩天,要是高燒不反複就可以出院了。”護士在本子上寫著我的情況,邊寫邊說,“你這是著涼引起的,好在送來及時,不然燒出其他毛病就糟糕了。你可真要謝謝那個男生,他一晚上一直照顧你,都沒離開過病房。”

“嗯,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很感激地說。

她對我笑了笑,說了句“不客氣”之後,就要走開。我忽然想起來,今天似乎是去學校拿成績單的日子,連忙問她:“我今天可以出去一趟嗎?要去學校。”

“你在這裏待著,我去幫你拿回來。”舒念的聲音適時響起,他從門外走進來,手裏還拎著一隻紙袋子,“隻是成績單,不要緊的。”

“對,你還不能出去吹風。”護士說,“好好休息吧。”

她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舒念一眼,對我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轉身走出病房,順手將病房的門關上了。

獨自麵對舒念,我有些不自在,有時候什麽都不知道也許是一種福氣。現在我知道了舒念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反而很緊張,害怕在他麵前出醜。

“給你帶了份早餐。”他將病**的小桌子支起來,從紙袋子裏掏出一個打包盒放在上麵。

“謝謝。”我接過他遞給我的小勺,“舒念,真的很謝謝你。”

“不用對我說謝謝。”他敲了敲我的額頭,低聲說,“對了,剛剛走來的時候,我看到隔壁班的蘇南也住院了,離這間病房不遠。”

“蘇南又住院了?”我有些詫異,“好像……她總是在住院啊。”

“嗯,她的情況好像挺糟糕。”舒念說,“她爸媽在走廊裏,臉色不太好。”

“一定會好起來的。”我說,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笑起來就像太陽一樣的蘇南,那樣的女孩一定會好起來的。

吃完了粥,舒念又待了一會兒就離開了,今天是去學校拿成績單的日子,要八點鍾準時到校的。

沒有舒念的病房顯得空落落的,原來一旦有個人陪伴在身邊之後,就不能忍受寂寞了。

打掛完了藥水,我再也躺不住了,向護士問清了爸爸在哪間病房,我披了棉衣就去爸爸那邊了。

雖然現在那種後悔的感覺已經淡了不少,他的種種不好又重新占據了我的回憶,可正如舒念所說,因為他是我的爸爸,無論我曾經多麽恨他,多麽埋怨他,都無法改變,我仍然會為他提心吊膽。

醫生說他是胃癌晚期,可是他從未告訴我他身患癌症。

我走到加護病房,輕輕推開房門,看到陳阿姨正趴在病床邊,像是睡著了。爸爸已經醒了,他靠坐在那裏,腿上打著厚厚的石膏,除了腿斷了,他還斷了一根肋骨。

昨天手術之所以進行了那麽長時間,是因為醫生將切除癌症病灶的手術與接骨手術放在一起做了。這是一台大型手術,稍有不慎就會有生命危險。

他闖過來了,雖然醫生說手術很成功,但是癌細胞還是可能會發生轉移。

他聽見腳步聲,扭頭朝門口看來,見到是我,微微愣了愣:“小蝶?”

他這一聲將趴在床邊睡著的陳阿姨喚醒了。

她飛快地回頭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僵硬,說:“我去給你買早飯。”

“給小蝶也帶一份吧。”爸爸說。

“不用了,我已經吃過了。”我連忙說。

陳阿姨又看了我一眼,但她沒跟我說話,隻是走過我身邊,出了病房。

爸爸對我笑了笑,笑容裏有一絲擔憂:“小蝶,燒退了嗎?”

“嗯,隻有點兒低燒了。”我走過去,在看護椅上坐下。

剩下我們兩個人,那種不知道要和他說些什麽,甚至是不想跟他說話的感覺又回來了。

“小蝶,我已經決定跟你陳阿姨離婚了。”他見我不說話,忽然說道,“從今以後,這個家裏再也沒有人讓你覺得委屈,也不會再有人欺負你,這是爸爸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

我錯愕地看著他,“離婚”這兩個字最初是從舒念嘴裏說出來的。他說他路過我家門口的時候,聽見沈小西要陳阿姨跟我爸爸離婚的話。

我沒放在心上,也沒有想過有一天爸爸會和陳阿姨離婚。

但在他出了車禍之後的第二天,他這麽說了。

“我和你陳阿姨說了,她沒有同意,不過我一定會讓她同意的。”爸爸歎了一口氣,說,“爸爸能活的日子不多了,我隻是想和自己的女兒一起好好走完剩下的人生,好好補償虧欠你的那些關心。”

我忽然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才好,他都將自己放在那麽卑微的位置上了。

“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說話,你也不願意原諒我,你不原諒我是對的。”他笑了笑,卻慘兮兮的,“你媽媽剛剛去世的時候,我想我要對你好,要連同對你媽媽的那一份愛一起給你。但是我承認我失敗了,看見你,我就會想起你媽媽。我無法忘記,她是因為你才失去生命的。”

“所以您為此討厭我……是嗎?”我的聲音有些沙啞,這是我和他之間心知肚明卻又不肯去麵對的事實。

我們都在逃避,彼此逃避,於是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遙遠。

遠到不像是一對父女,倒像是一對宿敵。

“是,盡管我不肯承認我有這樣的想法,但這樣的想法一直都存在著。我努力不去看你,因為小蝶,你越長越像你的媽媽。每當看見你,我就會想起你的媽媽。”他仰起頭,像是要將湧上來的淚水逼回去。

“您既然這麽在意媽媽,為什麽又那麽快地和陳阿姨結婚?”我始終無法原諒的就是這一點,“您不是早就把媽媽忘記了嗎?現在這個家裏,除了我之外,還有什麽東西是媽媽的遺物?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告訴自己,您是我的爸爸,不要記仇,不要怨恨,可是心裏那一關我怎麽也無法跨過去。”

我想起那天他帶著陳阿姨和沈小西來到家裏,想起他們三個其樂融融地說笑著,沒有人發現我的離開,從那時候起,我就身陷孤獨的黑暗中。

明明是我的爸爸,卻不記得我穿多少碼的裙子;明明是我的爸爸,卻不相信我不會去傷害別人;明明是我的爸爸,卻從不在意我到底在想些什麽。

您讓我一個人孤單了這麽多年啊!

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我聽見他低低的、壓抑的哭聲。

他說:“小蝶,對不起。真的,真的很對不起。爸爸不知道要怎麽補償你,爸爸也不知道還能為你做些什麽。那天看著你在舞台上跳舞,你知道嗎?那時候的你,真的很像我第一次遇見你媽媽的時候。也是那天我才忽然意識到,原來我們的女兒已經在我封閉的心門之外長到這麽大了啊。

“爸爸錯了,爸爸想要對你好,可是你無論怎樣都不肯接受爸爸的好意。在車禍發生的那一瞬間,我很害怕,因為我的女兒還沒有原諒我,我怎麽能就這麽離開?”他一抹眼淚,對我笑了笑,“就這麽去了,你媽都不會原諒我吧?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在我離開人世之前,讓你原諒我,這是我在車禍發生的瞬間,還有在手術台上昏迷之前唯一想做的事情。”

“你願意給爸爸這個機會嗎?”他滿懷期待地看著我。

那樣的眼神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站起來本能地想要逃,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聽見他喊了我一聲:“小蝶,爸爸就真的這麽十惡不赦嗎?”

淚水在瞬間決堤。

【03】

沒有人是十惡不赦的,他甚至因為我出了車禍,並將取得我的原諒作為最後的心願。

應該原諒他嗎?

原諒那個我已經不再抱有期待,總是讓我感到難過、絕望、孤單的人嗎?

我回過頭去看他,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可憐兮兮地將自己低到塵埃裏,隻為聽我說一句:“沒關係,我原諒你了。”

不過是八個字而已,可這八個字如鯁在喉,我說不出口。

我最終還是逃跑了,我想我需要靜一靜,我需要想一想。

“咦?小蝶!”在醫院的走廊上,忽然有一個滿含驚喜的聲音喊住了我。

我原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聽見有人喊我,頓時嚇了一跳,飛快地回頭去看,發現喊我的人竟然是蘇南。

她好像剛剛打完了藥水,百無聊賴地在醫院的走廊裏走動,見到我,十分驚喜:“你怎麽在這裏?”

她注意到我的棉衣裏穿著病號服,笑容驀地一僵:“你生病了?”

“沒注意,發燒了。”我說,“你呢?你還好嗎,蘇南?”

她吐了吐舌頭,很俏皮的樣子:“還好啦,不用擔心。你呢?燒退了沒有?”

“已經好很多了。”我微微笑了笑,“走吧,找個地方坐坐啊!”

“嗯,我們去外麵的草坪上曬曬太陽吧,可舒服了。”蘇南說,她好像對這裏很熟悉,哪邊有門,哪邊有路都一清二楚,要住多少次院,才能像蘇南這樣將醫院當成自家一樣呢?

我想起舒念說過蘇南的狀況不太樂觀,可是看著這樣的蘇南,卻一點兒都沒有病重的樣子,她仍然可愛得像太陽一樣,璀璨耀眼,靠近她就能感覺到溫暖。

陽光灑在身上很舒服,像是可以將心裏鬱積的憂傷都衝散。

“真舒服。”蘇南感歎了一聲,“小蝶,你的夢想是什麽?”

“夢想?”我有些反應不過來,她忽然將話題扯到夢想上來,“夢想啊……大概就是變成更好的自己吧。你呢,蘇南?”

“我啊——”她拖了長長的尾音,緩緩說,“我想一直活下去,算不算夢想?”

我愣了一下,她衝我眨眨眼睛:“不許笑話我哦,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可以活到白發蒼蒼,然後跟喜歡我的、我也喜歡的人在一起,大家開開心心的,永遠在一起。”

“活著……就是最大的夢想嗎?”我喃喃地問道,“蘇南,你……”

“嗯,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說話哦。”她笑了起來,“不過能快快樂樂地走,也很幸福不是嗎?”

我很想說“不是的”,可是看著她充滿活力的笑容,很多話就不忍心說出口。

忽然覺得自己活得很奢侈,我為很多人煩惱,我討厭好多人,也被好多人討厭憎恨,可這些煩惱在蘇南麵前,全部變成不堪一擊的紙老虎。

因為至少我可以活下去。

活下去,對蘇南來說就是最大的奢侈吧!

“是啊。”我聽見自己說,“我不知道你到底怎麽了,但是蘇南,一定不要留下一絲遺憾。”

“嗯。”她抿唇點頭,笑靨如花,“小蝶,你也是哦,除了不讓自己遺憾之外,也不要成為別人的遺憾。”

不要成為別人的遺憾嗎?

我心裏一陣尖銳的疼,我算不算是爸爸最大的遺憾呢?

四年前,我是媽媽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一件遺物,而四年後,我要成為爸爸最大的遺憾嗎?

“蘇南!”一個小護士跑過來,很無奈地看著蘇南,“你怎麽又溜出來了?回去躺著,從北京來了個大教授,要給你做全麵體檢。”

“知道啦,知道啦。”蘇南朝我揮揮手,然後跟著護士走了。

我目送著她離開,視線變得有些模糊,這樣的女孩,如果不能活到白發蒼蒼,該是多麽可惜的事情。

我一個人在長凳上坐了好久,暖洋洋的太陽照得人很想睡覺。

我眯著眼睛,打算在太陽底下睡個回籠覺。

“白小蝶。”突然,又有一個女孩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是誰會在這個時間來找我?我望向聲音的來源處,隻見洛羽心戴著毛線帽子,正急匆匆地朝我走來。

我衝她揮了揮手,算是打了招呼。

我和洛羽心的對話僅止於她要和我好好談一談,那之後她也沒有來找我。

我考慮過放寒假之後就去找她問個清楚,可惜一放寒假,我就住到醫院來了。

真是平常見不到的,一生病就全部見到了。

她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關心地問:“燒退了嗎?”

“你聽說了啊。”我有些唏噓,住得近就是不好,有個風吹草動,別人都知道了。

“不是聽說。”她看著我的眼睛緩緩地說,“我看見了……”

“看見?”我愣了一下,“你看見什麽了?”

“我看見舒念在你家門口用力敲門,是沈小西的媽媽去開的門,然後他急匆匆地推開她跑進你家,背著你跑了出來。真是的,聲音那麽大,都吵死了。”洛羽心低聲說道。

“你更加討厭我了吧?”我自嘲地一笑。

洛羽心沒有說話,隻是偏過頭去不再看我,好一會兒她才說:“或許我不是討厭你,而是嫉妒你吧!”

“嫉妒?”我不太明白,“可我明明這麽糟糕,你不是應該討厭我嗎?”

“或許吧,不過我想通了,這些天來我想了很多。”她輕聲說,“我以為隻要我不放棄,總有一天舒念會看見我的存在,他會成為我希望他成為的那種人。可是我錯了,我錯在不應該囂張地去左右別人的人生,成為什麽樣的人,那不是我能夠左右和決定的。

“我曾說我討厭你,因為舒念一直看著你,所以變成了那種誰也不願意去搭理的孤僻性格。”她驀地笑了起來,帶著一點點自嘲,“後來我才知道,他並不是對每個人都那個樣子,他之所以那樣,不過是因為不感興趣。

“因為性格孤僻的人,不會為了半夜安慰一個女孩,特地牽著狗路過,隻為了給她一包紙巾。性格孤僻的人也不會總是注意那個女孩的喜怒哀樂,因為那個女孩的眼睛隻看得見黑暗,於是他就放棄光明陪著她。他看見的世界,其實就是那個女孩的世界。”她說著看了我一眼,“所以一旦那個女孩改變了,他也一定會改變吧。

“那個女孩就是你白小蝶,我嫉妒你,我嫉妒你是那個能讓他改變的人。我好多次都在想,為什麽不是我呢?明明我和他認識的時間比你要久,可是時間不等於感情,我想通了,也不想再執著下去了。”

“你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嗎?”我有些手足無措,我以為她會鬥誌昂揚,她卻選擇了放棄。

“這些不是我衝動之下說出口的,我想了很久很久。”她似乎鬆了一口氣,整個人都變得豁達起來,“既然握不住,就放手吧。況且我也從來都沒有握在手裏過。”

“我想說的就是這些,現在說完了,我要回去了。”她站起來,“白小蝶,努力成為更好的你吧!這樣的話,一直看著你的舒念就能成為更好的舒念了。”

“謝謝。”我誠心地對她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總覺得……被你鼓勵到了。”

“鼓勵?別開玩笑了,我們可是對手。再見。”

她沒有說多餘的話,隻是朝我揮了揮手,踩著陽光而來,迎著陽光而去,始終都是溫暖的模樣。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洛羽心時,她那麽明媚張揚,像個護食的小獸。

可現在的洛羽心無比豁達,笑容清澈,像是從未算計過我一樣。

【04】

舒念是傍晚來的,他來的時候,一並將我的成績單也帶來了。成績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考試那天我被沈小西攪亂了心情,本以為會考不及格的,所以這個結果還算滿意了。

“夏諾問我,你怎麽沒去拿成績單。”舒念正削著蘋果,像是不經意地說,“我告訴他你生病了,他說他明天會來探望你。”

“哦。”

對於夏諾要來看我,我竟然沒有激動雀躍,是因為白小蝶已經不再是那個隻能站在陰影裏仰慕著夏諾的女孩了嗎?

“我以為你應該更高興一些。”他抿唇笑了笑。

是啊,我也以為我應該更高興一些的。

我說:“舒念,洛羽心來看過我了。”

“呃?”他有些意外,“她幹什麽來了?”

“沒什麽。”我不想將她對我說的那些話告訴舒念,但我有個小小的疑問,“你和洛羽心從小一起長大,為什麽你好像並不願意和她有牽扯?”

“因為我嫌麻煩。”他給出一個讓我驚訝的答案。

“啊?”我以為他會給出更加讓人信服的答案,可他隻說嫌麻煩。不過仔細想想,他這樣不愛搭理人,又很“毒舌”,也許真的是因為嫌麻煩吧。

“其他人……都無關緊要。”他緩緩地說,“怎樣都好吧,與其花費時間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倒不如睡覺養神。”

“無關緊要的人嗎?”我的心情有些微妙,我在舒念的眼睛裏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嗎?

“不過,假如有一天,小蝴蝶你的視線裏可以看見更多的人,也許我也會稍微轉動眼球,去看一看小蝴蝶你注視著的那些人。”他笑了起來,笑容很溫暖。

我目光所及的地方就是他能看到的遠方嗎?

他並不是個會煽情的家夥,可是說出來的話總讓我感動得想哭。

“一定會有那麽一天的。”我說。

洛羽心沒有騙我,或者其實洛羽心才是這個世界上比較了解舒念的人吧,但是沒關係,總有一天,我會成為最了解他的人。

舒念陪了我一會兒,就回家了。

今天要打的藥水已經打完了,護士進來幫我拔掉了針頭,還給我量了一下體溫,體溫保持在38℃。醫生要我在燒完全退了之前都住在醫院,以防高燒殺個回馬槍。

醫生和護士走後,我躺在病房裏百無聊賴,肚子忽然“咕咕咕”地叫了幾下,我這才意識到我應該吃晚飯了。

別人住院,都有家屬來送飯、照顧,隻有我沒有。

我想著是不是應該叫個外賣,可我身上沒有錢,叫外賣也無法付賬。

正在我糾結的時候,有人敲了敲門,我抬頭一看,然後怔住了。

一個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人,此時拎著食盒站在門口。

沒錯,這個人是陳阿姨。

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無比光鮮亮麗,看上去全然不像有個沈小西那麽大的女兒。可現在,她精神萎靡,好像非常累,光鮮亮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滄桑苦楚。

她見我看向她,拎著食盒走過來,一言不發地將小桌子支起來,然後將飯菜拿出來,放在上麵。忙完了這些之後,她在看護椅上坐下,像是在醞釀要跟我說些什麽。

“我知道你不想吃我準備的東西,但你最好還是吃一點兒吧。”她看我不動筷子,忍不住開口,“沒毒的,你放心吧。”

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回頭看著窗外下沉的夕陽,我也不知道她是用什麽樣的表情跟我說這些話的。

我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因為發燒的緣故,我無法分辨她做的這些菜味道如何。

她見我開始吃,似乎鬆了一口氣,等我快吃完了才說:“你爸爸要跟我離婚。”

“哦。”這事爸爸之前跟我提到過,我知道。

“小蝶,你有沒有想過,一旦我跟你爸爸離婚,誰來照顧他?他的身體需要人照顧,你要念書,不可能天天陪著他。”她頓了頓,又說,“而且……你也不會天天陪著他吧!”

我沒有說話,因為她說得沒錯,要原諒一個人不容易,要修複已有的裂痕,恢複成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那更加不容易,甚至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知道現在跟你說這些太晚了。”見我吃完,她起身一邊收拾著小桌子上的東西,一邊對我說,“這麽多年來,我也沒有一天盡到過做後媽的責任。我承認我的確不喜歡你,甚至很討厭你。不單單是我,還有小西,我們讓你留下了很多不好的回憶吧!可這些都是有原因的。”

“原因?”我有些啼笑皆非,“當時我才十六歲,從來沒有見過你,你那樣討厭我,討厭一個孩子,你告訴我是什麽原因?”

“不,你見過我的。”她說,“也許你不記得了,但是在你很小的時候,是見過我的。”

“小時候?”我愣了一下,我以為她在胡說八道,可是看她的表情沒有一絲虛假,“我不記得小時候見過你。”

“在你三四歲的時候吧,那時候你應該還不大記事。我帶著小西逛街,偶遇你媽媽帶你逛街。”她說著,眼神裏有種回憶的味道,“小時候的你,說實話,的確長得一點兒都不可愛。”

“你認識我媽媽?”從她的話語裏,我捕捉到了一個很敏感的信息,“你跟我媽媽……曾經是認識的?”

她點點頭:“是的,我們早就認識,比你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間還要久遠。”

“呃?”這個消息太過意外,讓我的大腦一瞬間短路了,“你跟我媽媽……”

“我們曾經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她毫不避諱地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答案。

“既然是好朋友,那你為什麽如此討厭我?”我無法理解這之間的邏輯,假如是好朋友,為什麽要這麽對待好朋友唯一的女兒?

“因為我憎恨的家夥不在人世了,我隻能將這份恨轉移到你身上!”她忽然變得激動起來,眼神有些可怕,“我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可是這個最好的朋友將我推入了不幸的深淵,都是她的錯!”

“你冷靜一點兒。”我說,“你這樣子,我覺得我們不能好好對話了。”

她愣了一下,隨即冷靜下來,好一會兒她平複了心情,才再次開口:“你曾經對我說,我是這個家的第三者,是我霸占了這個家,可事實根本不是那樣。如果不是你媽媽,當初嫁給你爸爸的人應該是我。”

“不可能!”我瞬間否定,“我爸爸很愛我媽媽,我不知道你到底為什麽這麽恨我媽媽,但至少不能顛倒是非。”

“你先聽我說完,再想想我有沒有說謊。”她說,“我和你媽媽原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們一起學跳舞,甚至一起組建了一個舞蹈工作室。我先認識的你爸爸,後來有一天,你爸爸來看我和你媽媽的演出,於是他們就認識了。

“是我先認識你爸爸的,並且我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後來的故事很狗血,你媽媽和我愛上了同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你爸爸。我和你媽媽都很痛苦,你媽媽覺得是我先認識你爸爸的,就算她再喜歡他,也不能對好姐妹喜歡的人下手。

“我很喜歡你媽媽,我不忍心看著她那麽痛苦,於是我做出了一個決定,那就是將你爸爸讓給你媽媽。可是就在那一天,我還沒有開口,你媽媽和你爸爸就一起來告訴我,他們即將結婚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被喜歡的人和好朋友同時背叛,所有的喜歡都變成了恨。我恨你爸爸,也恨你媽媽。但我不想灰溜溜地當個失敗者,於是我在他們結婚之前,跟一直追求我的人結婚了。

“後來小西的爸爸在小西三歲的時候就生病去世了,我就更加憎恨你媽媽了。如果不是她背叛我,我不會隨便找個人就結婚,也不會變得這麽不幸。你知道嗎?我和小西過得有多痛苦,窮得沒錢吃飯、買衣服的時候,我都會在心裏將你媽媽痛罵一頓。那天我和小西去買掛麵,看到她帶著你逛街,她給你買了一條漂亮的連衣裙,小西羨慕得不得了。於是我就想,這一切的一切,原本都是屬於我和小西的。是你媽媽搶走了這一切,她搶走了我的幸福。

“再後來過了好幾年,我聽到了你媽媽去世的消息。說實話,在剛剛聽到的時候,我很高興,可接著就是一種空虛。這麽多年來,我將我的不幸都怪罪在她身上,這樣我就有一個人來恨,我就可以稍稍不那麽痛苦。但是有一天,這個讓我憎恨的人不見了,我卻沒有意料之中的高興,我甚至很難過,眼淚不受控製地流下來了。我想起了很多事,在遇見你爸爸之前,我們是那麽要好的朋友啊!我們一起跳舞,享受最簡單的快樂。那時候,我甚至想過,隻要她開心,我願意放棄一切來成全她。”

“可是這個讓我又愛又憎恨的家夥就這麽死掉了。”她輕輕地說,“我失去了方向,直到再次遇見你爸爸。我提出結婚,他答應了。在你家看到你的那天,我很高興,因為我找到了可以繼續討厭的人。”

“你媽媽明明那麽美麗明媚,可是你灰頭土臉的,你不配當她的女兒。”她冷冷地說,“她的女兒不應該是你這個樣子的。”

“可是很抱歉,我就是這樣。”我忍不住開口,“我不知道你跟我說的這些到底是不是事實,但這些不足以成為我原諒你的理由。”

“原諒?”她笑了起來,“這一點你倒是和你媽媽一樣天真,我從未想過要你原諒,因為我還沒有原諒你,或許在你成為比你媽媽更好的人之前,我都不會停止討厭你。”

“這正好,對於這一點,我們倒是達成了共識。”我諷刺地笑了笑,“你口口聲聲說你想過要成全我媽媽,可是你做的這些,我卻一點兒都不相信你對媽媽是有姐妹感情的。”

她收拾好了東西,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信封,將它放在小桌子上。

“該說的我都說了,我隻是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你應該恨我,卻不能恨你爸爸。我才是能夠留在你爸爸身邊,陪他走完最後一段人生的人,你要讓他孤零零地死嗎?”

我不說話,這一點她沒有說錯。那天在手術室外,我發現她對爸爸是真愛,隻有愛才能陪伴,這是我做不到她卻能做到的事情。

我盯著桌子上的信封,最終還是拿了起來,信封裏放著一張紙和一把鑰匙。

紙上寫著一個地址,一個讓我覺得很陌生的地址。

我猶豫了很久,不知道這個地址代表著什麽,甚至不明白陳阿姨為什麽要將這個地址給我。

但最終我還是決定去看一看。

第二天,我徹底退燒了,醫生同意讓我出院。

夏諾是在舒念去幫我辦出院手續的時候到的,舒念說過他要來探望我,不過後來陳阿姨來跟我說了那麽多話,我將這件事情拋在腦後了。

“燒退了啊。”夏諾笑著說,“沒事就好。”

“嗯。”我點點頭,“謝謝你來看我。”

“我們是朋友,不用說謝謝的。”他說。

是朋友嗎?

我看著夏諾的臉,他笑得很真誠,他真的將我當成朋友了。

我忽然有些感動,我終於交到朋友了嗎?

“手續辦完了,陳阿姨說她會交住院費的,走吧。”舒念從外麵進來,見到夏諾,衝他輕輕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舒念,夏諾,你們都是我的朋友吧!那能不能麻煩你們陪我去個地方?”我看著他們,輕聲問道。

我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單獨去那個地方看一看。

“好啊。”舒念說,“正好現在還早。”

“我也沒問題。”夏諾說。

於是我們就按照紙上的地址,找到了一棟安靜的居民樓。在這棟居民樓的五樓有一套小公寓。我深吸一口氣,掏出鑰匙開了門。

我緩緩走了進去,然後怔住了。

我有些不太敢相信眼前所見的東西,這太讓人意外了。

“這裏是……”夏諾環視了一圈,不解地問,“這裏是什麽地方?”

“這裏大概是個舞蹈工作室。”我看著立在客廳裏的木偶衣架,上麵掛著一條漂亮的芭蕾舞裙。

這條裙子我很眼熟,我曾經在相冊裏看過媽媽跳舞的照片,那張照片上,媽媽穿的就是這條舞裙。

原來……那不是最後一條裙子,被洛羽心剪壞的不是媽媽留在世上的最後一條舞裙。

我的眼眶有些濕,走過去,輕輕觸碰了一下裙擺。

柔軟的裙擺,那麽美麗。

陳阿姨說,那個人留下來的女兒怎麽會是我這個樣子呢?

是啊,怎麽會是我這樣?原來一個人不夠好,或者說不想變得更好,就足以成為別人討厭他的理由。

“你們找個地方坐一下。”我意識到舒念和夏諾還在這裏,連忙說,“我想仔細地看看這裏。”

“好。”舒念點點頭,也沒有問我什麽,在沙發上坐下。

我走進小房間,那裏放了很多東西。當我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眼淚怎麽也止不住了。

這些都是媽媽的東西,我以為被陳阿姨丟出去的那些東西全部好好地保存在這裏,甚至有媽媽用過的口紅,用過的化妝水,都被整齊地放在這裏。

我走過去,抽出一個抽屜,裏麵放了很多書,都是媽媽愛看的。我還發現了一本日記本,難道媽媽和我一樣,也愛寫日記嗎?

唯有一點和她說的是不一樣的。

那就是當年媽媽嫁給爸爸的理由,還有她放棄跳舞的真正原因。

媽媽不是因為嫁給爸爸才放棄跳舞,而是因為無法再跳舞而嫁給爸爸的。她原本和陳阿姨是一對搭檔,可是後來在一次練習中,她為了保護差點兒摔跤的陳阿姨,而扭傷了腳踝,損傷了韌帶,被醫生告知無法再跳舞。

她不想耽誤陳阿姨,也不想讓她自責,所以放棄跳舞,並且嫁給了爸爸,這樣陳阿姨才能好好地繼續跳下去。可她沒有料到,陳阿姨竟然會閃婚,比她先放棄跳舞。

我看著日記,久久不能平靜,原來太愛一個人,也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嗎?

明明媽媽和陳阿姨的感情很好,卻因為感情好,傷害就更深。

陳阿姨應該沒有看過這本日記吧,不然她不會恨了媽媽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來,她恨媽媽,卻又將這個工作室保存到現在,她其實還是愛著媽媽的吧。

因為她說她帶著沈小西有一段時間沒錢吃飯,沒有錢吃飯,卻還要保留這個地方,而沒有將它賣掉。

憎恨一個人隻需要一個眼神、一句話,那麽原諒一個人是不是也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我想,在我打開這扇門看見那條純白舞裙的時候,我就已經原諒她了。

從工作室出來之後,舒念和夏諾都沒有說話。

“謝謝你們陪我來這裏。”我手裏拿著媽媽的日記本,這是我從那個公寓裏帶出來的唯一一樣東西。

“不用謝。”夏諾笑著說。

我看著夏諾微笑的臉,心裏暖暖的,這個人曾經是我仰慕的男生,不過現在我改變了主意,我應該要成為比夏諾還要好的人。

陳阿姨為媽媽做的這些我看到了,並且很感動,我想我會原諒她,但我不會接受她。我仍然討厭她,就像她討厭我一樣。

這或許就是我們之間能夠保持的最好的關係了。

“有時候真羨慕你。”夏諾喃喃地說,“看著你變得越來越好,像毛毛蟲慢慢蛻變成蝴蝶一樣,你總有一天會成為真正的白蝴蝶的。”

“夏諾。”我停住了腳步,看著他的背影,有些話忽然很想說出來,我對舒念說,“我想和夏諾說會兒話,舒念,你先回去吧。”

舒念點點頭:“好。”

他往遠處走去,在路邊的一個小亭子裏坐下來,視線朝我投過來。我莞爾一笑,這個家夥……

“看來我讓某人不放心了啊。”夏諾有些無奈,“讓人當成假想敵的感覺可真不好。”

“夏諾。”我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問他,“慶典那天,你對沈小西說了什麽?”

他愣了一下,沒有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我不知道。你知道的,我沒有辦法知道次人格在想什麽。”

“你是什麽意思?”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一開始,我真的相信你有第二人格,甚至我還見過。”我說,“但是夏諾……現在的我,已經不相信你有第二人格這種事情了。”

“為什麽?”他挑了挑眉毛,“你為什麽認為我在騙你?”

“因為後來我查了很多資料,住院的時候,我也問了很多醫生,他們都說你這種情況不是什麽第二人格,隻是一種幻想而已。”我說,“我不知道你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麽事,或許有時候會逃避那個糟糕的自己,想象那不是自己,隻是一個人格。可是夏諾,那沒有任何意義。

“我曾經相信了你漏洞百出的話,相信了你的偽裝,我甚至將你當成了我仰慕的男生,我想成為像你那樣的人。可我仰慕的夏諾不是偽裝者,不是連自己都不肯麵對的人。”

“夏諾,那天你對沈小西說了什麽?告訴我好嗎?”我問他。

他忽然笑了起來,不同於那種溫暖的笑容,這個笑容顯得很張揚:“真是被揭穿了啊。”

“不過作為你仰慕的男生,好像我不努力一點兒,就是一種錯誤。”他歎了一口氣,“你真殘忍,白小蝶,將別人辛辛苦苦想要隱藏的東西都挖出來暴露在空氣裏。”

“可是隻有這樣,才能成長,才能讓自己變得更好,不是嗎?”我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說,“曾經有人告訴過我,等待和逃避,什麽都無法改變。毛毛蟲想要變成蝴蝶,要經曆一段漫長的黑暗,但隻有這樣才能破繭成蝶。夏諾,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

“不要再欺騙嗎?”他沉默了一下,“現在想欺騙也沒機會了吧,因為被你說出來了啊。”

“我告訴過你,小的時候我曾經被拐賣過一次,那時候有個很可愛的女孩,她對我很好,總是偷偷給我東西吃,但那些家夥打斷了她的腿,將她丟到大街上去乞討。或許是一直珍惜的東西被毀掉了,所以我失去了理智。

“我打傷了很多人,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派出所了。我很害怕,我覺得那一定不是我,因為夏諾是不會傷害別人的,於是逃避之下的我不承認那是我做的事情。後來每次做了不好的事情,我都逃避,假裝那不是我做的,再後來連我自己都相信那不是我,是我的第二人格。”

“或許我隻是不想去麵對那些黑暗的東西。”他笑了一下,笑容溫暖明媚,“不過連你都能抬起頭來,成為一個完全不同於過去的人,或許我也能夠接受那個暴躁陰暗的自己,讓自己成為一個真正溫暖的人。”

“你一定可以的,因為你是我仰慕的人啊。”我說。

“好吧,作為對你戳穿我謊言的獎勵,我就告訴你慶典那天我對沈小西說了什麽吧。”他衝我眨眨眼睛,“那天,她對我表白了。”

“大概是因為沈小西在某種意義上跟我是同類吧,都擅長偽裝自己,所以我很討厭她,因為我也很討厭真正的自己。”他說,“我那天做的事情,跟你今天對我做的沒有什麽區別,我隻是拆穿了她的麵具,將真正的她揪了出來。然後我對她說,沈小西,你真惡心,你連白小蝶的一半都比不上。”

“事情就是這樣,我不知道沈小西那麽脆弱,隻是戳穿她就讓她那麽失態,甚至在學校連偽裝都沒有辦法保持下去。”夏諾有些得意,“這麽看來,我似乎比她成功多了。好了,小蝶,我回去了,我想我也需要時間來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情。”

“謝謝你,夏諾。”我由衷地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我卻一點兒都不想謝謝你呢。”他笑著說,對我揮揮手,然後從我眼前走開了。

我站在原地,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活著的人都在承受一些東西,有的人選擇逃避,有的人選擇等待,還有的人選擇麵對。

那麽我算哪一種呢?

大概都有吧,曾經的我逃避過,原地等待過,到最後選擇麵對。

隻因為我想成為一個比現在更好的人。

舒念朝我走來,他沒有問我剛剛和夏諾說了什麽,隻是伸過來一隻手:“走吧。”

“嗯。”

我點點頭,牽住了他的手。

【06】

我回到家裏,看到原本一片狼藉的客廳已經被打掃過了。我正打算上樓,忽然有個人從樓下的衛生間裏端了一盆水出來。見我回來,她怔了怔,很快移開視線,端著水繞過我往前走。

這個端著水的人是沈小西。

算起來我也有好幾天沒見過她了,她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身上少了一絲張牙舞爪的囂張,卻多了一絲與她極不相稱的沉靜。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也將沈小西改變了一些嗎?

夏諾告訴我,他在慶典上毫不留情地表示了自己的厭惡,甚至還將她的偽裝全部拆穿。

沈小西那樣的女生,一定很難接受夏諾說的話。她也沒有夏諾那麽堅強,她其實就是一個虛張聲勢的弱者,跟我一樣的弱者。

從陳阿姨的話中不難想象,沈小西小時候一定過得很苦吧!想要過得好一些,就要懂得看別人的臉色,甚至是賣乖討好,隻有得到別人的喜歡,才有機會去擁有好看的裙子、好吃的東西。

那麽住進我家的沈小西,是不是也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將一切她能抓住的東西都拚命去抓住呢?

她曾問我,我和爸爸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她的錯嗎?

如今想起來,或許這並不全是沈小西的錯,她有什麽錯?她不過是想活得更輕鬆一點兒,她的經曆讓她成為了一個掠奪者,這本是沒有大錯的。

我沒有跟她說話,沈小西也沒有跟我說話。

或許她正在經曆最艱難的蛻變之路,但沒有人能幫她,我幫不了,也不想幫。

因為我理解了她的做法,卻無法原諒她的行為。

理解不等同於原諒。

有些路隻有自己才能走完,不走那一段路,怎麽能看見雨後的彩虹呢?

像我的自我封閉,像洛羽心的嫉妒偏見,像夏諾的自欺欺人,像沈小西的虛張聲勢,我們都有著自己才能去麵對的極端。甚至是舒念,他對無關緊要的事情都興趣缺失,卻也說出了類似“會試著去看看更多的人”這樣的話。

蝴蝶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它承受了別人無法承受的磨難與苦楚,所以能穿越黑暗,成為美麗的精靈。

而我們,這條巷子裏的孩子,也一定能夠從這裏飛出去吧,我想。

回到房間,我將媽媽的日記再讀了一遍,愛可以讓人變得更好,也可以讓一個很好的人變得麵目可憎。

陳阿姨是後者。

我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將日記本放進陳阿姨的房間。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注意到這本日記,也不知道她想不想讀,我隻是不想讓她繼續恨媽媽,僅此而已。

陳阿姨似乎是夜裏才回來的,迷迷糊糊地睡著,第二天早上她敲響了我的房門。

站在門口的陳阿姨像是有很多話想說,她的眼眶紅紅的,都腫了起來,應該是哭了很久。她看過那本日記了吧,因為看過了,所以哭泣。

“謝謝。”好久好久,她對我說了這兩個字。

“去醫院看爸爸吧。”我說,“喊上沈小西,我們一起去吧。”

她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我說,“我不想虛偽地說我原諒了你們,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但理解未必代表原諒。以後一起生活,我想我還是沒有辦法對你們報以微笑。”

她眼睛裏浮上一層水汽,她有些激動,嘴唇顫抖著:“你……”

“走吧。”我不是鐵石心腸的人,我害怕看著她的臉,忍不住會想要原諒她,“沒有人是十惡不赦的,你不是,沈小西不是,爸爸……也不是。”

陳阿姨開的車,沈小西一路上沒有說話,她安靜地坐在車裏,像個沉默的小孩。

我忽然覺得很熟悉,現在的沈小西就像是曾經的我,我甚至有些了解她的心情。

一路上誰都沒有開口,到了醫院,我們下了車,一起走向爸爸所在的病房。爸爸已經從加護病房轉到了普通病房。車禍造成的損傷的確沒有那麽大,他最大的敵人是胃癌。

爸爸見我們一起走進來,很吃驚,不隻是他吃驚,就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小蝶……”爸爸輕輕喚了我一聲。

“小西,我們去給你白叔叔拿藥。”陳阿姨帶走了沈小西,將這間病房留給我和爸爸。

我走過去在看護椅上坐下來,醞釀了一下,緩緩說道:“我不知道我最後能不能重新接納您,但是我願意試試。您說的話沒錯,沒有誰是十惡不赦的。況且我們會變成這樣,我也有錯。”

“小蝶。”他怔怔地看著我,眼神很欣慰,“你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

“人總要學著長大。”我試著對他笑了笑,“您和媽媽還有陳阿姨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隻有一個疑問了,爸爸,您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和陳阿姨結婚的呢?”

爸爸愣了一下,沒有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不過他笑了笑,說:“一定要說的話,大概是愧疚吧。”

“愧疚?”我以為他會說“愛”,卻沒有想到是“愧疚”這兩個字。

“是啊,愧疚,總覺得是我和你媽媽的錯,才讓她過得那麽辛苦。我不能多做什麽,她提出和我結婚的時候,我就答應了,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他歎了一口氣,“我努力對小西好,想補償你陳阿姨,卻忽略了你的感受。”

我靜靜地聽著,卻忽然釋懷了。

“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我打斷他的話,“爸爸,今年買給我的衣服不要再買錯尺碼了。我和沈小西的尺碼不要弄混了。”

他怔住了,然後眼圈紅了,我在他眼睛濕潤之前走出了病房。

病房外的草坪上,一隻落單的蝴蝶揮動著翅膀,有些艱難地飛了過去。這是冬天,不是蝴蝶飛舞的季節,但總有蝴蝶不畏嚴寒,展翅飛舞。

“白小蝶!”沈小西站在走廊裏喊我。

我回頭看著她,她虛張聲勢地衝我大喊:“我果然最討厭你了!”

我很認真地點點頭,回了她一句:“一樣,沈小西,我也最討厭你了。”

她笑了起來,笑容裏多了一絲溫暖:“你一定要努力,努力讓我討厭下去,我的宿敵。”

“好。”我再次點了點頭,“你也一樣,我的宿敵。”

微風吹在臉上,已經有了春天的味道。

舒念、沈小西、夏諾還有白小蝶,屬於我們的嶄新道路是不是也會隨著春的回歸而開啟?

一定會吧!

因為我們都在努力,努力地學著長大,成為更好的人,每一天都在努力成為比昨天更好的自己。

等到冰雪消融,等到樹木發新芽,蟲卵長成毛毛蟲,屬於一隻蝴蝶的生命輪回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