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恨,共誰語 第十八回,訴衷情

簡懷箴這才明白,原來縈縈剛進宮沒幾日,是以並不認識在宮中作威作福慣了的落雪公主。

她正猶豫怎麽對付縈縈好,縈縈已然忽閃著晶亮的眼眸說道:“這個女的壞是壞了些,你可別殺掉她。我掩護你你先逃走吧。萬一她醒來瞧見你,告訴別人你弄暈她,怎麽好?”

簡懷箴的眼眸,頓時抹上一重濃烈的冷冽之色,她狐疑地看了縈縈一眼,慢吞吞說道:“她是落雪公主。”

縈縈偏著腦袋,正大眼睛看著簡懷箴:“管她是誰,總之欺負人就不對。”

簡懷箴拂了拂衣裳上沾染的塵埃,沉思道:“既如此,我們就捉弄她一番好不好?”

“好!”縈縈拍著手跳了起來,頭上的明珠盈盈發亮,如同簪了滿天的星子,與晶晶亮亮的眼眸交相輝映。

簡懷箴的嘴角飛上一絲淡薄如煙的微笑,她微微遲疑,終於把手中的梅花針收了起來。

簡懷箴換上咬弦的太監衣衫,與縈縈一起動手,把落雪公主架到萬安宮去。一路之上,雖有不少侍衛巡查,他們隻當是落雪公主飲酒醉歸,咬弦與一個宮女扶她回宮,並沒有盤查追問。

萬安宮的庭院中,那華彩迷炫的琉璃醉,一時之間引得簡懷箴心思恍惚,心緒淒迷。隻是她深知,此時此刻,並不是觸景傷情之時,因為便轉過頭去不看。倒是縈縈,初見如此眩光疊彩的琉璃,驚訝地半日說不出話來。

簡懷箴和縈縈架著落雪公主,繞過蒼茫如翡翠的碧水,來到那棵千年古鬆前。古鬆挺拔蒼勁,蜿蜒橫生,鱗片斑駁,翹首高臥,宛若蛟龍入海,淩雲蒼黛。

縈縈低頭看如煙碧水中錦鯉妖嬈,小臉兒繃得通紅,像是染上一層薄薄的花色:“你不是想把她推到水中淹死吧?”她可憐巴巴地望著簡懷箴,幾乎要哭出聲來。

簡懷箴白色的衣裙上,拂了一身落花如雪,素帶在風中微微飄逸,她笑道:“自然不是。我想把她掛到樹上去。”

縈縈瞪大眼睛,不可思議道:“難道你是神仙?”

簡懷箴的笑,風輕雲淡,遠山眉黛微微舒綻開來。她並不答話,抱起落雪公主,施展輕功,身型如乳燕穿林,飛鵠掠空,轉瞬間便不見了蹤影,隻留的暗香飄盡,袖口香寒。

縈縈正驚愕不已間,簡懷箴已然用咬弦的衣衫把落雪綁縛在蒼鬆之上,飄然落下。縈縈見她翩若驚鴻,婉若遊龍,身形曼妙,衣袂飄飄,悠然飄逸如月中仙子,不禁大為向往讚歎。

簡懷箴拖了她的手,眼中墨色氤氳而生,她冷冷說道:“今日的事兒,你也是有份參與。你見到誰也不能說出去,更不能告訴旁人說見過我。如果被我知道你四處亂說,我便把你推入碧水池中。”

縈縈見她神色突變,眼中的霧氣冷如寒月淒迷,不禁顫抖連連,道:“我不會說出去。你可別把我推入水中,縈縈不想做水鬼。”她驚懼不已,殊不知簡懷箴心中也是百轉千回,百般思量她的身份後,最終才決意放她一命。

簡懷箴帶著縈縈出了萬安宮,在花徑之上與她分手而別。回到長春宮後,她先去見王貴妃,說出朱棣召見一事乃是太監弄錯。王貴妃大失所望,她安慰王貴妃一番後,自回住處不提。

果然,過了不足半日,就見到宮中內監宮女惶惶驚疑,奔走相告,仿佛是出了什麽大事一般。她拉住淩紈容詢問,果然是聽說落雪公主失蹤,下落不明。又過了小半日,到傍晚時分,便有消息傳來說落雪已然尋到,竟被掛在萬安宮的百尺蒼鬆之上,疑是練貴妃顯靈,鬼神作祟,簡懷箴聞言置之一笑而已。

被縛蒼鬆之後,落雪公主驚急交迫,大病一場,再也沒有時間來尋簡懷箴的岔子。一時之間,簡懷箴倒是清靜不少。

那日端華宴上,皇太孫經簡懷箴提點後,派人四處查訪,果然查出”醉顏紅“乃是原產雲貴的至毒之花‘血曼陀羅花’。他派人日夜伏守花樹附近,果然抓到一個小宮女帶著嬰兒血前來澆灌花樹。那小宮女被抓後,竟然咬破舌尖自殺而死。這條線索便從此斷了。盡管如此,皇太孫也十分感謝簡懷箴救命之恩,便時常請她去慈慶宮飲宴。

恰好這時,簡文英已經回府,簡懷箴一人在皇宮之中長日無聊,她又想從皇太孫處得到更多朱棣的消息,便接受皇太孫的邀請,時常奔走於長春宮與慈慶宮之間。皇太孫與江少衡素來是焦不離孟,因此,簡懷箴與江少衡相見的次數也越發多了起來。

這日,皇太孫得到一麵雲雷紋地蟠螭連弧紋秦鏡,特意派人請簡懷箴和江少衡欣賞。鏡以秦為最古,以秦為最珍。秦朝短促,產鏡有限,加之殉葬的風氣也不比後朝,是以流傳到後朝的秦鏡十分罕見。

簡懷箴素來喜愛古董玩物,打發走傳信太監後,便換了衣衫前去。她今日穿了一件銀紋繡百蝶度花裙,裙麵以芻紗裁剪而成,上麵用銀線繡著翩然起舞的蝴蝶,又鑲繡花色清淺,及腰處用素色玉帶為腰束,益發顯得清雅出塵,卓異不凡,大有班姬續史之姿,謝庭詠雪之態。

簡懷箴出了長春宮後,沿著花徑向東一路走去。一路所見,皆是雕梁畫棟,描繪著七彩蟠龍圖案,精致華美,在陽光之下散發出金黃色的光澤。又有奇花異卉,滿滿鋪陳開去,入眼繁花似錦,光彩如夢,美麗地如同畫卷中顏色。

她剛走過花徑,穿入永巷,冷不防有人斜裏撞出來,重重撞在她身上。她眉心微蹙,撞她的人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竟捂著臉哇哇大哭起來。

倒在地上的是一個身量奇小的宮女,上身穿著藍緞繡花大襟小坎肩,下麵穿著團繡荷葉褶羅裙,羅裙不知被什麽鉤破一塊,上麵沾染很多汙漬灰塵。她發絲蓬亂如草,頭上幾顆明珠熠熠生輝,與一身的落魄潦倒十分不相稱。

“縈縈?你怎麽會在這裏?又怎麽會這般打扮?”簡懷箴微微有些驚訝,上前兩步,把縈縈扶了起來。

縈縈轉頭看看,見四處無人,趴在簡懷箴身上抽抽噎噎不停,淚水抹了簡懷箴一身。簡懷箴心中竟然生出一種莫名的矜憫之情,她輕輕拍打著縈縈的雙肩,聲音溫柔地像是清風拂過琴弦:“你告訴我,出了什麽事?你總是哭,我怎麽能幫你?”

縈縈這才停止哭泣,歪著腦袋淚光瑩瑩望著簡懷箴,可憐巴巴地說道:“你當真會幫我麽?”陽光透過高大的玉蘭花樹,稀稀落落照在縈縈的麵上,她的一雙晶瑩透亮的眸子,越發顯得清澈動人,不染塵埃。簡懷箴仿佛曾經見過那種眸子一般,隻是什麽時候見過,卻無從記起。

也許,很多很多年以前,也許,是在午夜驚醒的夢裏見過嗬。

簡懷箴輕輕拍打著她的肩頭,目光渺遠如天上漂泊的流雲,每次見到縈縈,她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神恍惚,卻從心底對這個小女孩兒,充滿了愛與憐惜。

“你必須先告訴我,出了什麽事兒,我才能幫助你,對麽?”她輕聲說道。

縈縈用力點點頭,扁著一張小嘴兒,諾諾說道:“都怪可惡的落雪公主。我們兩個那天把她吊到樹上後,她就生病了。她讓十三娘做一些清蒸荷香糯米丸子給她,那日十三娘籌備皇太孫的宴會,禦廚房裏頭人人都忙著。就我閑的沒事兒做。十三娘就吩咐我把糯米丸子給她送去。誰知”縈縈說到這裏,眉心一緊,眼淚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簡懷箴緩緩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不小心打碎了一隻什麽老虎紋犀牛杯,那個可惡的公主就讓人打我一頓。我不肯被她打,就用彈弓打在她身上,趁著混亂逃了出來。誰知從此以後,宮中就有好多人在抓我。我已經逃了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縈縈撇了撇嘴,又要張口大哭。

簡懷箴覺得既好氣又好笑。好氣的是落雪公主受到這麽多教訓後,居然仍舊張揚跋扈,恣肆驕虐;好笑的是縈縈打破的那隻應該是螭虎紋犀角杯,縈縈卻稱呼為“老虎紋犀牛杯”,隻是越發如此,簡懷箴越覺得縈縈冰心一片,不染纖塵。

簡懷箴麵色霽然,伴著四周花影疏朗,越發顯得和藹可親,她柔聲說道:“你莫要再哭。如果把侍衛引來,我想救你也救不成。你隨我先回去長春宮吃些東西果腹,我央求貴妃娘娘救你一命。”

“你當真肯救我?”縈縈的眼睛刹那被點亮:“多謝你。我原以為這宮中好玩兒,誰知這裏的人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我要出宮去找師父。”

簡懷箴聽她言語天真,句句字字都是出自肺腑,也說在她的心坎之上。宮廷之中,人情淡漠如白紙,人人你爭我奪,勾心鬥角,謀算人心,與打打殺殺又有何異?所謂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一道紫紅色的深深宮門,隔住的,豈止是蕭郎,還有人情——人與人之間的深情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