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恨,共誰語 第十六回,鎖窗寒

簡懷箴坦然回視,眉間憂思深沉,輕輕道:“是。”

簡文英遽然皺眉,大聲道:“我初見這些紅花,已然覺得邪魅入骨,紅得駭人,卻原是這個緣故。太孫殿下,你縱然信不過我妹子,也該信得過楚王爺與龍醫仙才是。”

楚流煙昔日追隨朱元璋打江山,立下汗馬功勞,被封為平碩王,是大明朝第一位女王爺。雖然她後來因徐達之死與朱元璋決裂,她對大明朝的功業與忠心,仍是毋庸置疑。

被譽為“大明女醫仙”的龍語萍,在朱棣還是燕王的時候,曾經屢次三番救他性命。朱棣即位後,親自下旨建造風萍居贈與沈明風、龍語萍夫婦,並禦賜“天下第一”的牌匾給龍語萍。

簡懷箴居然能得到這兩位奇人的言傳身教,皇太孫自然沒有不信之理。隻不過血曼陀羅之事,太過於匪夷所思,而林公公又是他的心腹,他才一時有些躊躇不決。

簡懷箴凝視著皇太孫,沉吟片刻,徐徐說道:“太孫殿下可命宮中禦醫前來查證,血曼陀羅一事自然會水落石出。據我所知,血曼陀羅要每日都澆灌嬰兒血,才能妖嬈綻放,凝結毒氣。我想太孫宮中的人,恐怕———”

說到這裏,她微微欠了錢身子,“言盡於此,太孫殿下英明神武,自然有法子查出來。今日多謝殿下款待,我與哥哥先行告退。”簡文英也向皇太孫告辭,兩人走出慈慶宮來。

落花簌簌,伴著二人腳步清淺,午後的皇宮,靜謐地仿佛沒有人氣。簡文英終於還是忍不住,撓撓頭問道:“妹子,你說林公公追隨太子太孫二十多年,為何忽然要植入血曼陀羅來害太孫殿下?”

簡懷箴微微仰起頭來,望著朱紅色的廊簷飛壁,金黃色的琉璃瓦頂,那朱紅金黃,都似黏上一層氤氳的釉色一般,曖昧不明,卻又綿延不絕,帶著一種悶滯的朦朧與遲鈍。飛壁上的鳥獸,在一刹那樣貌猙獰,仿佛沾染了西方羅刹地獄的煞氣,透射出別樣的淩厲與殺機。

簡懷箴隻覺得一刹那間心底被壓抑地透不過起來,她的心驟然疼痛,無奈道:“人在皇宮中,很多事兒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林公公也許有他的無可奈何。”

“這件事與如妃可有關係麽?如妃狠毒精明,你我都見到了。難道她要害皇太孫?我們得提醒殿下一聲才是。”簡文英一時有些著急道。

“那倒未必。”簡懷箴的眼眸清亮平靜地如同鏡湖的湖水一般:“如妃膝下無子,加害皇太孫對她並沒好處。我聽人說不久之前,血曼陀羅曾經出現於安州。安州是漢王朱高煦分封之地”她微微沉吟:“哥哥,你明白了麽?”

“朱高煦狼子野心,天下皆知,難道收買林公公,害皇太孫的人是他?可是之前林公公為何要騙我帶你去太液池?當真隻是意外麽?”簡文英眉頭緊皺,素來明朗的臉色一時變得陰沉。

簡懷箴微微蹙眉,長長的黛眉如同籠罩薄薄的淡墨輕煙,她怔怔道:“其實,這兩件事到底真相如何,我也還沒想通。哥哥,在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你莫要告訴旁人,以免招來殺身之禍。”

簡文英鄭重的點點頭,說道:“你放心。”

簡懷箴長長歎口氣,這宮廷是如此的金碧輝煌、美輪美奐,可是她卻隻覺得周圍一片漆黑,一片陰冷。自己就陷身在這黑暗與陰冷之中,仿佛一葉孤舟漂泊在浪尖風口,跌宕沉浮,看不到前途和命運。她總覺得身後有一隻可怕的手在操縱這麽多人的命運,想逃逃不掉,想掙掙不開,她第一次感覺到了窒息和無助。

簡懷箴兄妹在宮中小住些日子,便向王貴妃請辭。

王貴妃越發清減,精神卻好了不少。她坐在黃花梨有束腰馬蹄足榻之上,抿了一口雨前龍井,語氣中隱藏著些許淒涼之意:“箴兒,你這一走,又要隔好些日子才能與本宮相聚。宮中歲長,不妨教文英先行回府,你多陪著本宮住幾天。以後過一日,你我相聚的日子就短一日。”

王貴妃今日梳了個蝶鬢髻(一),發髻上籠,垂在腦後,發梢兩旁插著幾支金鑲玉蘭花,發髻前簪著金絞絲燈籠釵,發股中用犀玉簪子分開,頭頂之上,有點翠卷荷一朵,大如手掌,用碧玉製成,旁邊綴著碧瑩瑩的翠花,花心中裝綴著米粒般大的明珠。這種發髻與她的華顏相得益彰,襯得她異常雍容華貴,端莊大方。隻是簡懷箴凝眸看去,卻發現珠光流動之下,她的發梢之間隱約露出幾根白絲,十分刺目驚心。

簡懷箴素來與王貴妃親厚,見狀隻覺得心中猶如梅花針紮般疼痛。王貴妃留意殷殷,她無以推卻,隻得款款行了一禮,柔聲說道:“既然如此,箴兒就多陪伴娘娘幾日。娘娘當敞開心懷才是。”

王貴妃眼中的淒涼之意愈加深沉,在明晃晃的珍珠白玉映襯下,更覺淒涼入骨。她緩緩說道:“等哪日皇上臨幸長春宮,你也好多陪皇上說說話,縱然皇上不知道你是他的滄海遺珠,也教他眼中先有你這個人。”

“是,娘娘想得周到。”簡懷箴心中酸楚,幾乎落下淚來。

他們正說這話,就聽到淩紈容匆匆走進暖閣之中,福了一福,道:“娘娘,咬弦公公前來傳皇上口諭,召箴小主去乾清宮覲見。”

王貴妃驚了一驚,道:“皇上為何忽然召見箴兒?平日裏前來傳旨的,一直都是王拾香。今個兒為何派了咬弦來?”

“奴婢也問過咬弦公公,他說皇上在乾清宮處理政事,王總管一時走不開,便遣了他來。”淩紈容回答道。

王貴妃靜默片刻,說道:“多半是父女天性,血脈相連,原本就該靈犀相通。又加上那日綏壽殿中,箴兒言語通達,皇上心中有欣賞之憐惜之意也未可定。紈容,你便陪同箴兒去麵聖吧。”

淩紈容笑吟吟道:“恭喜小主大喜。隻是咬弦公公說皇上之傳召箴小主一人,旁人不必陪著去了。”

“既如此,箴兒,你便隨咬弦去吧。千萬要記住,凡是隨機應變。”王貴妃難掩麵上的喜悅之情,千叮萬囑道。

“是。”簡懷箴點頭應著,去換了一件梨花白籠煙岫雲宮衫,隨咬弦出了長春宮而去。長春宮中,王貴妃自安排簡文英回尚書府不提。

簡懷箴內心惴惴不安,低斂著眉目追隨咬弦公公走過青石板宮路。走了不知多久,仍舊沒到,她心中生出幾分疑惑,猛然抬頭看去,隻見眼前一色的綠琉璃瓦頂,在陰沉的天空之下,愈加陰陰惻惻,猶如一池連著一池的青苔死水一般,又似侵染重重氤氳水色的眉黛。

簡懷箴的心一時之間倒是澄澈明朗起來。她的父親禮部尚書簡世鴻是負責籌建紫禁城的官員之一,她也曾見過紫禁城的設計圖案。她清清楚楚記得乾清宮坐落於單層漢白玉石台基之上,為黃琉璃瓦重簷廡殿頂,殿內鋪墁金磚。殿前月台寬敞,左右分別有銅龜、銅鶴、日晷、嘉量,前設鎏金香爐四座。

眼前的這重重宮殿雖然進進相連,遮天蔽日,雕梁畫棟炫目,飛簷鬥拱鉤結。隻是屋頂為單簷硬山頂和歇山頂,比乾清宮殿宇的等級遜色一等。而這層層宮闕,也缺少乾清宮應有的那份雄渾磅礴,金碧輝煌,缺少那份“九天閭闔開宮殿,萬國衣裳拜冕旒“的王者之氣,殿前擺設與乾清宮也大不相同。

她略略沉思,已然明了。按陰陽五行之說,東方屬木,為青色,主生長,因此東麵的宮殿大多覆蓋綠色琉璃瓦頂。這一代的宮殿便是南三所,整個紫禁城中隻有南三所才是綠色瓦頂。

南三所原是建來給皇子公主們居住,如今尚為竣工,除去工匠,宮殿從落中甚少有人前來。

簡懷箴頓覺寒意森森,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所謂皇上傳召,隻是一個陰謀而已。如果不是她識得宮中道路,又知道宮殿建製,恐怕今日定然會墮入圈套之中。如今,雖然有了防範,可是敵明我暗,隻能走一步算一步,相機行事。

咬弦帶著簡懷箴,走進一間宮殿的院落之中。簡懷箴細細打量著,這是一個偏殿,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左右各帶三間順山房,前簷下單翹重昂七踩鬥栱,很有氣派。

咬弦擠出一絲笑意,指著左麵的一間順山房,勉強道:“簡大小姐,皇上在裏麵等著,請你進去吧。”

簡懷箴揚眉,眉心一簇寒意凜然:“公公不是說皇上在乾清宮召見我麽?如何又在這不知名的順山房中?”

“這這”咬弦苦著臉,支支吾吾了半日方磕磕絆絆說道:“皇上那日見到簡大小姐,對大小姐很是喜歡。因此特命小人帶你來這裏。總歸是好事兒的,簡大小姐快些進去吧。”

簡懷箴從容應對,不動聲色道:“既如此,就請公公陪我一起進去吧。”

咬弦當即臉色大變,唯唯諾諾半晌,方才愁眉苦臉道:“簡大小姐就放過小人吧。皇上隻傳召你一人,我跟著進去,豈不是送死麽?”

簡懷箴看了他一眼,眸光淡然而閃著隱約的鋒芒,她再也不同咬弦說一句話,靜靜推門走入房中。

注楚流煙的故事見《誓不為後》龍語萍的故事見《西湖煙柳》

一):蝶鬢髻又成墮馬髻。明代常見宮廷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