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謠再見到江一寧是在三天後,在她打工的那家大排檔內。
他看上去像是剛和朋友們從別的地方續攤過來的,好幾個人都喝高了。唐謠雖然很不情願再見到他,但還是非常負責任地將菜單遞了過去。
江一寧原本就是因為唐謠在這裏才過來的。
自從校慶晚會過後,也不知道唐謠是不是在躲他,一連好幾天他都沒有在學校裏碰到她,給她打電話,也都是無人接聽的狀態。
江一寧原本是想去她的教室直接堵人的,可是一想到這樣可能會讓唐謠更加反感,就猶豫了。正好今天有個朋友過生日,飯店、酒吧玩了一晚上後,說要續攤時,江一寧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裏。
在他看來,不但有了正當的理由見到她,且又不會顯得太刻意。瞧,他多聰明。
唐謠將菜單遞到了江一寧的手上,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唐謠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
江一寧邊翻菜單邊笑著說道:“好幾天沒見到你了,最近我給你打電話一直都打不通,你是不是把我拉黑了?”
“這個提議很不錯,你下次再打來的時候,我可以考慮。”唐謠冷淡地說。
“我這是給自己挖坑了嗎?”江一寧笑了一下,將菜單遞回給唐謠,“隨便炒幾個小炒,素菜居多,我這幾個朋友都喝醉了。”
唐謠接過菜單,說:“稍等。”然後她轉身進了廚房。
江一寧充滿玩味地盯著她的背影,饒有興趣地喝了杯茶。
唐謠待在廚房裏等著廚師將菜炒好,她的思緒卻飄回到江一寧所說的話上。
這些天他的確打了很多電話過來,可是他運氣不好,她每次都沒有接到。不過,像這種人的未接來電,唐謠絕對不會花時間去回的。
很快,菜便上了桌。唐謠將東西端了過去,又開始忙碌起來。
江一寧向來懂得見好就收,見唐謠在工作,也就沒有去打擾。一頓飯說說笑笑就到了11點,江一寧見唐謠準備離開,便跟其他人打了個招呼,跟了上去。
唐謠剛走了沒幾步便感覺到身後有人跟著,一回頭便看見江一寧那張好看的臉。她原本準備邁出的腳步停下來,皺著眉頭,有些不耐煩地看著他:“江一寧,你到底想怎麽樣?”
她的聲音不大,但是十分堅定。
見她詢問,江一寧忽然笑了起來。他慢慢地走到唐謠的身邊站定,說:“這麽緊張幹什麽?我又不吃人,我隻是想告訴你,上次被你弄髒的那件衣服已經送回來了。”
他在口袋裏掏了掏,將一張嶄新的發票遞過去:“喏,這是費用單,拿去。”
唐謠狐疑地接過他手上的發票,見真的是幹洗店的費用單後,心裏鬆了口氣。她抬起頭看向江一寧,眼神裏少了些防備,說:“我上班的時候不習慣帶很多錢在身上,這樣吧,你把你的銀行卡號給我,明天中午我去銀行給你打過去。”
“可是我沒有銀行卡。”
江一寧聳了聳肩,顯得有些無奈。
“沒有銀行卡?”
見她驚訝,江一寧耐心地解釋道:“我一向都是用我爸的附屬信用卡,銀行卡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作用。”
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
唐謠在心裏想著,思索了一下,便開口說道:“那這樣吧,明天傍晚你要是有空的話,我把錢送過去。”
“明天傍晚啊。”江一寧蹙眉思考了片刻,“不行,我約了幾個朋友打球。要不這樣,明天晚上這個時候我到這裏來找你,到時候你再把錢還給我好了。”
“那就這麽定了。”唐謠看了眼不遠處的許嶼,對江一寧說道,“我先走了,明天我會把錢準備好等你過來拿。”
“你急什麽啊,正好我也要回學校,一起吧。”江一寧提議道。
“不用了,我的朋友來接我了。”
唐謠拒絕的話剛說完,江一寧便順著她的目光看見不遠處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
那是誰?
江一寧皺了皺眉頭,顯然沒想到半路上會殺出一個程咬金。
許嶼一過來便看見了正在跟唐謠說話的江一寧,強大的記憶力讓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男生是前幾天在C大校慶晚會上和唐謠跳舞的人,冤家路窄。
見唐謠望過來,他沒有猶豫地走過去,問:“謠謠,怎麽,出什麽事了嗎?”
“沒事。”唐謠搖了搖頭,“小事情,馬上就走。”
說完,唐謠回過頭對江一寧說:“你明天一定要記得過來拿錢,老這麽拖著也挺麻煩的。”
看到忽然殺出來的許嶼,江一寧本來就有點兒不開心,又聽到唐謠疏遠的話,心裏更加不舒服了。江一寧語氣煩躁地說:“知道了,你以為我願意找麻煩啊,要不是你今天身上沒錢還,我用得著等到明天嗎?”
“你……你……”
唐謠被他弄得氣結,剛想反駁就被許嶼攔了下來。
他將唐謠護在身後,麵對著江一寧,冷靜地問:“她欠你多少錢,我替她給你。”
這個人沒毛病吧?
江一寧皺眉看向他,說:“這是唐謠跟我的事情,你出來湊什麽熱鬧?狗拿耗子。”
“江一寧,你怎麽說話的呢?”唐謠看不慣他這麽說許嶼,便站了出來,“我又不是不會還給你。”
唐謠話裏的維護之意江一寧聽得清楚,心裏十分不是滋味。
唐謠白了江一寧一眼,拽著許嶼的胳膊說:“我們走吧。”
他們兩個轉身離開了。
被無視掉的江一寧看著那對漸行漸遠的男女,莫名地煩躁起來。
同樣作為男生,許嶼一眼便看出來江一寧打的是什麽主意,所以他適時出手幫了唐謠。隻是這個江一寧,也不知道他接觸唐謠到底是何居心。
“謝謝你,許嶼。”唐謠輕聲說道。
許嶼搖了搖頭,說道:“你不用這麽客氣。”
唐謠笑了笑,兩隻手揣在一起,許嶼總是適時出現在她麵前幫助她,她都怕自己將來習慣了,那可怎麽辦?
兩個人一直往前走著,都沒有說話。
唐謠無意一瞥,恰好看見許嶼皺起的眉頭,不禁擔心地問:“許嶼,你在想什麽?”
許嶼很會掩藏自己的情緒,他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頭發,溫柔地笑道:“沒什麽事情,就是在想下午教授布置的題目而已。”
“是嗎?”唐謠還是有些懷疑,認真道,“如果真的有什麽事情,你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這麽久以來我隻有你這一個好朋友,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什麽秘密。”
秘密嗎?
許嶼聽到她這句話時怔了一下,好一會兒才笑道:“我能有什麽秘密呢?我在你麵前,幹淨得很呢。”
“那就最好了。”
聽著唐謠轉喜的聲音,許嶼的心忍不住揪痛。他怎麽可能沒有秘密呢?那些秘密早就已經變成了山海隔在了他們中間。
正因為那些秘密,他愛她都成了心上刺、喉中苦澀,難以啟齒。
所愛隔山海,而山海不可平。
對於江一寧收回幹洗費的行為,唐謠是打心底高興。她巴不得江一寧早點兒把錢收回去,兩個人就互不相欠了。
趁著中午休息的時候,唐謠去銀行把錢取了出來,雖然有些心疼,但是隻要有個好結果,也無所謂了。
在回去的路上,唐謠意外地碰見了一個人。
不遠處,林漠漠正和一個男生拉拉扯扯糾纏著。唐謠看見林漠漠十分抗拒那個男生,便想著是否要上去問一下。
“唐謠!”
林漠漠看到她,喊了一聲。
唐謠站在原地還未動,就見林漠漠一把甩開男生的手朝她跑了過來,然後親熱地挽起了她的胳膊。
唐謠看見她扭過頭去,一臉嫌惡地衝著那邊的男生說道:“葉斯藐,我再說最後一次,你以後不要再來煩我了!我們之間早就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死心吧!”
明明是冷漠嫌棄的語氣,可是唐謠清楚地感覺到了來自那隻手的力量,抓得她有些疼。
“學姐,你沒事吧?”唐謠試探性地問。
林漠漠猛地將她拽著往前走,唐謠感覺到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們,讓她如芒在背。
走過一個路口,直到再也看不見那個叫葉斯藐的人,林漠漠才鬆開手,停下了腳步。
道上行人三兩,唐謠聽見林漠漠輕輕地歎了口氣,隨即蹲了下來,一隻手抱著自己,一隻手擋住了臉。
她一定又氣又難過。唐謠看著林漠漠輕微顫抖的肩膀,這樣想著,不免歎氣。
她從包裏掏出麵巾紙,蹲下身將紙巾塞到林漠漠的手裏,問:“學姐,你沒事吧?”
林漠漠接過紙巾,搖了搖頭。
唐謠站起來,說:“那我先走了。”
林漠漠沒有回應,唐謠轉身離開,偶有一點擔心,也隻能回頭望上一眼。
這是她一貫的做法,也是她能夠做的所有。
不過,唐謠很快就將這件事情忘了,她自己有很多事要做,騰不出時間去想別人的事。
下午放學,唐謠匆匆吃了晚飯便去了大排檔。
初冬之夜早早地降臨,大排檔也已經開張了。唐謠跟老板娘打了個招呼,就先去後廚幫忙了,估計江一寧一時半會兒也來不了。
就這麽忙忙碌碌到了9點多,江一寧又跟一大幫朋友過來了。唐謠原本是想直接把錢給他的,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合適,畢竟那麽多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能跟江一寧成為朋友的人一定也好不到哪裏去,還是等會兒私底下還吧。
唐謠正想著,就聽見江一寧叫她的聲音:“唐謠,先把菜單拿上來,剛打完球回來都餓死了。”
今天江一寧看上去又恢複了正常,仿佛昨天晚上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
唐謠有些納悶,但還是老老實實地拿著菜單往那邊走過去。
“江一寧,你認識這個女生啊,怎麽也不介紹介紹?”同伴見此,半帶探究地打趣道。
“同校同學,你就別打什麽壞主意了。”江一寧將同伴的話中之話扼殺在搖籃中。
“哈哈!看來你小子有點兒意思啊。”
周圍三三兩兩的人拿她當話題笑作一團,唐謠冷著臉,將菜單放在桌上,說:“點菜吧。”
唐謠掃了一眼在座的人,這次又是一群不同的人,不得不承認,江一寧的朋友圈倒是挺廣泛的。對於這一點,唐謠其實是羨慕他的,羨慕他有這麽多的朋友,有這麽多人陪伴。
“不要凶嘛。”江一寧故作委屈地說了一聲,不等唐謠反應,又連續報出了幾個菜名,拿起菜單衝她一笑,“辛苦啦。”
唐謠白了他一眼,接過菜單,轉身進了廚房。
她以為江一寧這頓飯又會吃很久,可一大桌子的食物不到半個小時便如同龍卷風過境一般隻剩下殘骸了,看來也是餓了,也難得沒有侃大山。
用餐結束後,他們各自打了招呼,便結伴而去。唐謠看見那桌隻剩下了江一寧,於是匆匆地將手邊的事情做完,就從包裏將錢拿了出來,攥在手心裏,走過去。
似乎是感覺到她過來了,原本還低著頭看手機的江一寧抬起頭看著她,唇角勾起了一個笑容:“唐謠,晚上好。”
好什麽,忘記了最重要的事嗎?唐謠腹誹。
唐謠將手中的錢遞到他的眼前,道:“喏,還你的錢。”
看著麵前那一張張嶄新的鈔票,江一寧並沒有接過,隻是緊緊地盯著唐謠。唐謠被他盯得心裏發毛,索性將錢放在桌子上。
當她轉身離開時,江一寧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唐謠的胳膊一僵,她扭頭皺眉道:“你放手。”
“不放。”江一寧的眼裏光芒熠熠,問,“你為什麽躲我?像老鼠見了貓一樣。”
唐謠不想回答他,用力掙脫了幾下卻無果,不由得問:“江一寧,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想幹什麽……”江一寧歪著腦袋,忽然笑了開來,他說,“唐謠,都這麽長時間了,你真的不知道我在幹什麽嗎?一個男生這樣熱情地對你,你覺得他是怎麽想的?”
唐謠的心裏頓時慌亂起來,她那麽敏感,自然知道一個男生這樣熱情地對待一個女生是怎麽想的。
可就是因為知道,她才會那麽不自在,才會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開這一切。
她對待感情,會習慣地將人遠遠推開,用鴕鳥的心態來麵對一切未知的有可能發生的感情。
許嶼曾說:“你這樣把自己關起來不好。”可是唐謠知道,她心有鬱結,不敢輕易相信一段感情。
感情之於她,早在幾年前就變得一無是處了。
唐謠的目光暗下來,她冷冷地說:“江一寧,我的世界不是你能進入的,我勸你別招惹我。”
說罷,她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手中抽了出來。
她恭敬地麵對著江一寧,以一個服務員的姿態說:“錢我已經還給你了,請你不要再來騷擾我了。”然後,她鞠了一躬,走遠。
直到唐謠鑽進廚房,江一寧才反應過來。他看著桌子上的那幾張鈔票,將它們收進口袋裏,轉過身便去了收銀台結賬。
不要妄想進入她的世界嗎?江一寧的腦海中回響著這句話。是唐謠太不了解江一寧了,他是那種知難而退的人嗎?
來日方長,他有的是時間去慢慢打開唐謠的心扉。
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的原因,這些日子以來,我總是會想起那一年在C大發生的事情,好的,壞的,開心的,難過的。我記得那一年許嶼溫暖的笑容,記得林軟軟撒嬌的聲音,也記得江一寧日複一日的打擾。那時候誰都還在,陽光也正好。
2015年的唐謠
雖然已經過去兩三天了,但那日和江一寧的對話還縈繞在唐謠的腦海裏,怎麽也忘不掉。
她放下書,揉了揉眼睛。
這時,林軟軟發來QQ消息,讓唐謠幫她拿一下遺忘在宿舍的優盤,然後給她送到社團去。
唐謠找到優盤,往學校社團活動室趕去。半路,她的手機忽然響了,看到屏幕上顯示的電話號碼,唐謠怔了好一會兒才接。
其實這些日子她爸爸也給她打過幾通電話,可是結果往往不盡如人意。
唐謠向來要強,她爸爸卻總讓她先跟媽媽低頭,當她知道媽媽處心積慮隱瞞的那個秘密後,她怎麽可能會先向媽媽低頭?一來二去,總是沒有結果。
直到現在,唐謠也還是沒能忘記幾個月前那個身為她母親的女人尖銳的叫聲,那時候她衝著唐謠喊:“唐謠,你要是敢去C大讀書,就當我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後來她真的來讀了C大,而那個人再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了。
電話鈴聲還在不知疲倦地響著,唐謠整理好情緒,吸了口氣,接通了電話:“喂。”
很快,那邊就傳來了唐媽媽熟悉的聲音:“是我。”
“知道。”
唐謠知道是她。
似乎是不習慣唐謠這麽平靜地回答,電話那頭的人頓了頓,才接著開口說道:“唐謠,這兩個多月你在C市幹了些什麽,我都沒管你。前幾天你爸爸跟一個老朋友吃飯,對方說隻要你願意回來,就可以幫你辦理轉學手續。”
果然還是這件事。
“你覺得我會回去嗎?”唐謠的不耐煩已上眉頭,她冷冷地問。
“你不回來,一個人在外麵誰放心?爸爸媽媽把你養這麽大,不是讓你一個招呼也不打就獨自跑到外地念書的!”聽語氣,唐媽媽動怒了。
“你說完了嗎?”唐謠往前走了走,躲到了看台後麵的樹下,冷冷地問道,她與那個女人之間有無法熄滅的戰火。
見她態度如此冷淡,電話那頭的人怒火更盛,她好不容易答應丈夫給女兒打個電話,可沒想到女兒仍舊是這樣的態度。她不禁失去耐心,道:“唐謠,你這是什麽態度?你到底還記不記得我是你媽?”
“我怎麽可能忘記你是我媽?”唐謠的視線沒有任何焦距,她說,“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是我媽。”
她的話無疑是火上澆油,電話那端的人徹底怒了。唐謠聽見她喊爸爸的聲音,聽見她罵自己沒良心,說她就不該管唐謠,讓唐謠愛如何便如何。
唐謠聽得心煩,索性掛斷了電話。
唐謠難過地靠著樹,她已經不想再記起她們母女倆的關係什麽時候變得這樣劍拔弩張。如果時光可以倒退,唐謠寧願那一年自己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見。
那樣的話,母親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不會徹底崩塌。
那樣的話,這個家庭不用苦心維持表麵的和平。
唐謠深吸了口氣,將林軟軟的優盤托一個正好順路的同學帶過去。她一個人去了看台,在無人的一角坐下,看著三三兩兩的同學圍繞著跑道不停地奔跑。
沒一會兒,手機收到了短信,是爸爸發來的。
他說:“謠謠別擔心,你媽已經沒事了,你在那邊好好學習,沒錢了盡管跟爸爸說。”
看,這就是她的爸爸,一個努力想要修複她們母女關係的人,一個被蒙在鼓裏的男人。
唐謠有些心酸,她抬頭看向天空,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這些年來,唐謠告誡自己,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想,最後隻會給自己徒增難過。於是,她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可今天這麽一鬧,那些難過的、明明可以變得美好的記憶再次卷土重來。
唐謠記得她小的時候愛吃街邊的麥芽糖,兩塊錢便能買到滿滿的一大包。那時候媽媽不允許她多吃,任憑她怎麽哭鬧都沒用。這時候,爸爸就會趁媽媽不在家偷偷地拿給她吃,被發現後,兩個人總是免不了挨媽媽一頓教訓,雖然挨罵,但卻異常幸福。
唐謠還記得她上小學的那一年,上體育課時從雙杆上麵翻了下去,頭被地上的石子劃破了好大一條口子,血不停地流著。那時候媽媽在外地出差,一聽到這個消息,馬上趕了回來。那是唐謠第一次見到她哭,唐謠也一直忘不了那時候媽媽臉頰上的淚珠,明明晃晃,多年不滅。
可是為什麽現在一切都變了呢?
為什麽她們再也不能像普通的母女那樣相處了呢?
唐謠低下頭,將臉埋在膝蓋上,這一刻她是真的很難過。隨著這些記憶襲來,那些偽裝的堅強和勇敢仿佛在這一刻潰不成軍。
她不過是個女孩子而已,就算表麵上再冷漠堅強,內心也始終有一塊屬於她的柔軟地方,一旦被觸碰,將不可轉圜。
不遠處的籃球場上,江一寧利落地投下一個三分球。上半場結束,他跟旁邊的人打了聲招呼就回到了休息區。他拿過一旁的礦泉水一飲而盡,喘了口氣,目光無意一瞥,便看見了看台上將自己緊緊抱住的唐謠。
人跟人之間總是存在著磁場,江一寧始終覺得他跟唐謠有著相同的磁場,否則為什麽他總能第一時間感受到她的存在呢?
跟隊友告別後,江一寧立馬跑到了唐謠麵前。
見她的腦袋都快埋進膝蓋裏了,江一寧好奇地喊道:“唐謠!”
唐謠的肩膀微微抖動,是江一寧?
江一寧細心地發現了唐謠的小動作,當下覺得不對勁,擰眉問道:“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他伸出手,想安撫情緒不明的她,可手伸到半空,始終不敢放下去。最終他收回手,微微彎腰,問:“唐謠,你沒事吧?”
唐謠快速整理好情緒,抬起頭,眸子裏是不容靠近的冷漠。
江一寧心中不解,他到底是有多招人厭?為什麽每次她看向他,眼底都尋不到一絲溫柔?
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江一寧指指她,關心地問道:“我剛看你一直埋著頭,臉色也不怎麽好看,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現在正好有空,可以送你去校醫室。”
“不勞煩了。”唐謠轉移目光,拒絕道。
“那你一定是心情不好了,心情不好別一個人待著,否則會更難受的。”江一寧一本正經地說。
唐謠微微皺眉,他怎麽這麽聒噪?可奇怪的是,自己竟然並不排斥他的聒噪。但她明白,她跟江一寧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是冬天裏的豔陽,可以照亮一切,而她呢,則是見不到底的深淵,永遠看不見光。
他們兩個連站在一起都不般配。
唐謠抬起頭,對江一寧說:“怎麽哪裏都有你?你讓我安安靜靜地待著不可以嗎?”
“可以啊。”江一寧笑笑,轉身走到她的旁邊坐下,用手緊緊捂著自己的嘴。
唐謠困惑地看著他,他厚臉皮地拿開手,說:“我不講話,你可以安安靜靜地待著。”
說完他又捂緊自己的嘴。
唐謠不想跟他糾纏,一隻手托著下巴,將頭扭到了一邊。
黃昏時的陽光太溫柔,唐謠柔軟的頭發上鍍了一層暖暖的金光。江一寧微笑地注視著她,即便隻看著一個後腦勺也無妨,因為今天她沒有拒絕他啊,她允許他在這裏安安靜靜地陪著她。
這樣的感覺真好。
江一寧眸子裏的光芒漸漸收斂,也不知為何,他總感覺眼前的唐謠並沒有以往那般冷漠與尖銳,也沒有距離感。
他總覺得她有很多他不知道的故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唐謠準備走的時候,江一寧跳到她麵前,說:“走啦?我送你吧。”
這家夥待了這麽久嗎?
唐謠無語,但也懶得理他。
剛準備站起來,唐謠就感覺從小腿上傳來陣陣酥麻感。
保持這個姿勢太久,腿麻了。
江一寧問:“腿麻了?”
“沒……沒事!”
似乎預感到他要做什麽,唐謠連忙擺手否認。
可江一寧不容她拒絕,自然地蹲下,將她的小腿托住,放置在自己的腿上,幫她輕輕地按摩,說:“你剛才的姿勢保持得太久了,很容易導致血液不循環,這樣按摩一下,很快就好了。”
他喜歡打球,也經常會抽筋發麻,所以很了解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怎麽來解決。
但他的舉動將唐謠嚇得不輕,第一次有男生如此親昵地對待自己,小腿處麻麻的感覺傳了過來,唐謠覺得自己頭皮都在發麻。
這個江一寧,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唐謠的耳根瞬間變得通紅,她尷尬地推開江一寧的手,說:“我沒事了,你放開。”
“沒事了就好。”江一寧收回手站了起來,拍了拍掌心,“你最好再站起來跳一跳。”
跳什麽?有什麽好跳的!唐謠惱羞不已,她猛地站起來,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裏。
她真的是瘋了,不然心裏那股奇怪的感覺因何而來?
見唐謠要走,江一寧立馬攔住了她的去路,看著她說:“喂,好歹說聲謝謝吧!”
“謝謝。”
唐謠脫口而出,立馬走開。
江一寧愣了一下,隨即綻開了笑容。他追上去,難以置信地說:“哎!我沒聽錯吧?你剛才是不是跟我說了句‘謝謝’啊?”
他有些不敢相信,一直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唐謠也會感謝別人。
唐謠走得很快,沒有耐心地回答道:“不知道。”
“喂,你過分了哦。說了就是說了嘛!有什麽不能承認的?”江一寧故作嚴肅地說道。
“哦。”
“唐謠,你能不能多說幾個字啊?”
“不能。”
天邊夕陽的餘暉從一排排屋頂上傾瀉下來,江一寧歡快地踩著唐謠的影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跟唐謠搭著話。
雖然基本上都是江一寧在說,唐謠偶爾回答一兩個字,但即便這樣,也沒能阻擋江一寧的熱情。他甚至覺得自己和唐謠的關係因為那“按摩之交”漸漸變好了。
他以為關係變好了,便可毫無顧忌地詢問唐謠心中不可觸碰的秘密嗎?
江一寧問:“唐謠,你剛才為什麽難過?你有心事吧。”
正走著的唐謠聽到這句話,頓時停了下來。
明明已經忘記了那些不快,可聽他這麽一說,那些不願回想的記憶一瞬間又湧到了腦海裏,怎麽也甩不掉。
見唐謠臉色微變,江一寧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剛想開口,就見唐謠轉身看向他,問:“江一寧,你會不會管得太多了?”
“我這是關心你。”江一寧解釋道。
“關心我?我跟你很熟嗎?連我的私事都要過問。”唐謠皺起眉頭,情緒略顯激動。
江一寧搖了搖頭,忙道:“唐謠,你別這樣,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江一寧,我與你沒有任何關係,麻煩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探跟我有關的任何事情了,好嗎?”
唐謠眉頭緊蹙,言辭激烈。
江一寧指尖一陣冰涼,錦衣玉食的生活和受捧多年的經曆讓他不禁覺得難堪。他說道:“唐謠,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地關心你、陪伴你,你能不能控製你帶刺的身體,不要傷害到身邊真正關心你的人,好嗎?”
“我用不著你的關心。”唐謠冷冷道,“江一寧,對我而言,你的關心是多餘的,我受之有愧。你跟我就好比是飛鳥和海豚,注定是兩個世界的,你就別來煩我了。”
說到這裏,她心裏竟隱隱作痛。
唐謠吸了口氣,將腦袋扭向一邊,說:“江一寧,你是隻不諳世事的金絲雀,你不會明白這個世界有多麽殘酷。你說你擔心我,說到底不過是好奇罷了,你好奇為什麽我跟你不一樣,為什麽我跟那些追捧你、你想要什麽就給你什麽的人不一樣。你說你關心我,你問過我需要你的關心嗎?我不喜歡被人窺視,不喜歡陌生人幹涉我的生活,所以,請你帶著你‘真正的關心’遠離我吧,我們不合適。”
她的話不帶一點兒溫度,江一寧隻覺得麵頰滾燙,一腔熱情付諸東流。
天知道他對唐謠有多麽在意。
江一寧從來沒想到自己會這麽狼狽,他將自己的真心奉上,卻沒想到竟然被她狠狠地踐踏了。
江一寧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咬著牙狠狠地盯著唐謠,問:“你真要說得這麽絕嗎?唐謠……你可真是冷漠啊!”
“對,我冷漠,所以我們不合適,不是嗎?”
唐謠兩眼無神,雲淡風輕地說著這句話,卻不知這話猶如利箭一般狠狠地刺穿了江一寧的心。
江一寧惱羞成怒,指著唐謠,道:“行,我們不合適!我不管你了!從今往後,我要是再管你唐謠一件事,我就……我就……”
他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完,就憤憤地轉身離開。
唐謠的目光追隨過去,隻見江一寧橫穿跑道中間的足球場,氣急敗壞地踢了一腳地上枯黃的草。
江一寧,你這樣對我不值得。
唐謠長歎了一口氣,緩緩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的心竟然痛了,不知緣何。
江一寧,就像我說的那樣,我們就好比是飛鳥和海豚,永遠不可能在一起。天空和海的距離是那麽遠,縱使我躍得再高,你飛得再低,也始終沒有辦法給彼此一個擁抱。不如就這樣,就這樣或許對誰都好。
2010年的唐謠
唐謠坐在宿舍的椅子上,身邊的林軟軟依舊在那裏滔滔不絕地講著最近熱播的電視劇。
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林軟軟終於忍不住,一把攬過她,嚴肅地問:“唐謠,你到底是怎麽了?這個星期怎麽像丟了魂一樣?我剛才講到哪裏了,你說!”
“沒,我沒事啊。”唐謠回過神,說道,“對不起啊,你說哪兒了,接著說吧。”
“沒心情了。”林軟軟鬆開她,到床邊坐了下來,歎了口氣,“跟你講電視劇還不如幻想我的白馬王子呢。唉,也不知道我的命為什麽這麽苦,這段時間我天天都在打探校慶那晚遇到的美男子,可是一點兒消息都沒有,這麽好看的一個人怎麽會沒人知道呢?難不成真的是我那天晚上見鬼了?”
“或許……真是見鬼了。”唐謠無精打采地回答,手撐在桌上,思緒無法集中。
一個星期了,江一寧真的再也沒來煩過她。不知道為什麽,唐謠總覺得這個星期過得格外慢,同時也格外無趣。
一時間,宿舍裏兩個各懷心事的女生都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
不知坐了多久,林軟軟忽然一拍腦袋,喊道:“對了,我都忘了告訴你,上次校慶的照片已經被整理出來放在論壇上了,你要不要看一下呀?”
“照片?”唐謠想到那天的情景,想到江一寧,想到這個厚臉皮的家夥最近的反常,便皺眉道,“不看!”
“哎呀,看一下又不會少塊肉。”林軟軟站起來,走到電腦前一邊開機一邊說,“你等等,我找那個帖子給你看,這幾天我都忘了問你,你怎麽跟江一寧一起跳舞了?”
“跳舞啊……”唐謠怔了一下,最後給了個模糊的答案,“唉,一言難盡……”
“行了,你快過來看。”林軟軟對唐謠招手道。
唐謠不情願地坐過去,看到電腦屏幕上醒目地顯示著“C大百年校慶活動留圖樓”。
林軟軟將鼠標往下滑了滑,停在了唐謠和江一寧跳舞的照片上。
“喏,你看,就是這張照片,下麵好多人都在問你是誰呢。”
“問我做什麽?他是大人物,我又不是。”唐謠嘴上這麽說,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看著別人的留言。
“對啊,就因為他是大人物。今年他剛入學就成了C大校草,不少女生都覬覦著呢。這不,你校慶那天拔得頭籌,好多人都在猜測你們倆有沒有什麽非正常的關係。”
唐謠不知道該說什麽,這個大學裏的人遠比她想象的要八卦。
“話說你們真的有非正常關係嗎?”林軟軟擠眉弄眼地看了她一眼,繼續翻著帖子,壞笑道,“你看啊,你們這幾張照片也太曖昧了吧,也難怪別人會想那麽多。連我看了都會亂想啊。”
“胡說!”唐謠低聲反駁了一下,目光卻定格在那張照片上。
照片上,她正低著頭,臉上的表情讓人捉摸不透,而照片上的那個男生卻一臉溫柔地看著她。
溫柔……
唐謠心下一驚,她怎麽會從江一寧的眼裏看到溫柔呢?
唐謠覺得自己的耳根都燒了起來,就連一個星期前被江一寧觸碰過的腳踝都火熱起來。
她使勁地甩了甩頭,想將這種想法甩出腦海。這時,林軟軟已經將照片滑到了下一頁,上麵的一男一女讓唐謠覺得麵熟。
那是林漠漠!
唐謠一瞬間清醒過來,照片上的林漠漠正和上次碰見的那個糾纏她的男生麵對麵站著。唐謠還來不及詢問什麽,就聽見林軟軟驚訝的聲音:“咦?她怎麽會跟葉斯藐在一起?”
“你認識林漠漠?”唐謠皺了皺眉。
“那當然了。”林軟軟轉過頭看向她,一臉的自豪,“林漠漠是我堂姐啊,她可是我們老林家的驕傲!”
原來是林軟軟的姐姐。
林軟軟繼續說:“要說起我姐,那可是說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從小到大,她都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不僅長得漂亮,就連成績都是一級棒,追她的人可是從這裏排到了中央大街。隻可惜從來沒聽說過她跟誰走到一起。不過要我說啊,能配得上我姐的,恐怕也隻有葉斯藐了。”
“葉斯藐?”唐謠又看了眼電腦屏幕上那個如謫仙般的人,小心翼翼地開口問,“你姐跟葉斯藐不是一對嗎?”
“怎麽可能?我姐跟葉斯藐可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塊兒的。”林軟軟的音量突然提高,“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這張照片裏,他們怎麽會在一起呢?”
那天發生的一切似乎還在唐謠的腦海裏盤旋,難道這一切都是她的錯覺嗎?唐謠總覺得林漠漠和葉斯藐一定有什麽關係。
罷了罷了,終究不是自己的事,不要多想。
唐謠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對正在一邊繼續看帖子的林軟軟說:“軟軟,我打工的時間到了,先走了。”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