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相親都碰到那小子

介入治療的日子到了。

1月10日一早,屠微沉著地聽完醫生的吩咐,看著霍少彬被抬上手術推車。他在一堆人後,緊緊跟著,穿過彎折迂回的廊道,視線仿佛穿透滿目的白色大褂,跟推車上的人對視。銀白色的手術室大門緩緩打開,他看著推車漸漸進入門內的黑暗空間,然後在他眼前消失。

他麵無表情地坐在手術室門口,仿若一樽千年前雕鑄的銅人,身形偉岸,亙古不變地停在那個瞬間。

10點23分,霍少彬出手術室。麵色蒼白,雙眼緊閉,上掛點滴,下插尿管,昏迷中。屠微跟著,最後停駐無菌病房之外,長久未離。是夜,屠微夜寢無菌房外,中途數次出陽台,抽煙,仰望暗夜。

第二日中午,霍少彬恢複狀況良好,清醒,發聲輕微,喚老婆,醫生悅,遂讓其轉普通病房。

病房內,霍少彬虛弱著看屠微:“老婆,你咋變熊貓了。”

屠微顫抖著手撫上他得臉,聲線暗啞,“熊貓值錢,國寶。”

霍少彬抬手,蒼白指節分明的右手貼上臉上冰涼的手,抓著那隻手緩緩移到嘴巴,虔誠地落下一吻,久久不離。

屠微每天守在霍少彬床前,端茶倒水喂藥,任勞任怨,伺候媳婦。霍少彬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乖乖地當大少爺。倆人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一起端著漫畫看,每次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情就會拿出來說說,看到什麽逗趣的鏡頭拎出來樂樂,言談間歡聲載歌,其樂融融。

霍少彬好像變了性子,偶爾還會說些黃色小段子逗屠微,想看老男人窘羞得表情。老男人初始還會配合地臉紅、心跳一下。到後來麻木了,幹脆白眼一翻,不客氣地回敬回去,倆人唇槍舌劍,大鬧嬉笑,也是另一番光景。

時間悠悠流轉,沉浸在二人世界的倆人恍然不覺,仿若外麵的世界離他們很遠,已經沒有什麽事情能打破他們二人構築的銅牆鐵壁。

那天霍少彬對正吃著香蕉的屠微道:“香蕉好吃嗎?”

屠微:“你要?給你剝。”

霍少彬愜促道:“我有香蕉,你要吃嗎?”

屠微兵來將擋:“插過管子的香蕉我沒興趣。”

霍少彬:“……”

屠微大笑:“自尋死路!”

霍少彬跟著笑,手機這時響起,他拿起一看,心下一凜,不動聲色接起電話,嗯嗯啊啊應了幾聲,掛了。

屠微笑得兩頰微紅,丟了香蕉皮悠哉看起電視。

霍少彬伸出一隻手撒嬌道:“老婆,中午我想吃山藥炒芹菜,高山菜豆腐湯,清炒娃娃菜。”

屠微答:“知道了。”

中午二人吃過飯,霍少彬忽然說:“老婆,有人下午會來看我。”

屠微頭從漫畫書裏抬起,條件反射地問:“誰?”問完立馬反應過來,遲疑地又加了句,“你爸?”

霍少彬沉著臉,“不是他,是霍川。”

屠微腦子裏閃過那張如沐清風的臉,放下《海賊王》,“你哥?”

霍少彬不置可否,“你下午……”

屠微看他眼神遊移,心下了然,點頭道:“那我下午回避一下?”

霍少彬看他臉色平靜,遲疑道:“你,別生氣。”

屠微斜睨了他一眼,“這有什麽好生氣的,你們有話要說,我也不適合呆著。”

霍少彬從床上坐起,屠微走過去拍了拍他臉,“行了,我知道你不想他們拿我們――的事情來說事。晚上我帶飯回來,想吃什麽?”

霍少彬抱住屠微,把臉埋進他脖頸,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帶什麽我都吃。”

屠微讓他抱了會,過了一會,才拍拍他後背,“好了,那我走了。我正好回去一趟。點滴掛完了記得叫護士。”說完,屠微站起身,披上那件灰色大衣,邁著穩健的步伐走了。

霍少彬坐在床頭發了會呆,然後開始打電話。剛才監視霍川那人打電話過來,說霍川和張賀單獨出去見了個麵,這不是個好兆頭。他不知道張賀有沒有跟霍川說什麽,他了解霍川,這個一直扮演著沉靜溫柔的大哥角色的人,知道他住院進過手術室,就算知道他是假裝的,明麵上很可能來找他。

他預感霍川會來找他,卻無法預料霍川什麽時候會來。他隻能跟屠微說實話,還好,老男人如他所料很體貼地誤會了。這樣也罷,老男人這樣理解,總比被老男人看出什麽要好。

餐桌上,霍向全麵目肅容,母親溫柔帶笑,仿若絲毫沒有受昨夜那頓爭吵地影響。一如既往,十幾年如一日的餐桌之禮,沒分毫變化。霍川低眉順目,帶著淺笑吃完飯,打了個招呼,出了門。

他麵目平靜地坐上車,腦子裏回蕩著昨夜父母在書房爭吵地內容。

“你如果想她,就光明正大地看,用得著偷偷摸摸?!”

“我偷偷摸摸什麽了?”

“你偷偷藏著她的照片,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就是看了又怎麽樣?!”

“我就知道你想著她!這麽多年!你當我是死的嗎!”

“你輕聲點,多大歲數的人了?”

“你嫌棄我了?!你就一直想著她!還想著她生的王八崽子!小川才是你兒子!”

“啪!”

“王八崽子?!瘋了你?不用你提醒我曾經幹了什麽!”

“嗚嗚嗚……”

霍川閉了閉眼,腦中又想起張賀早上說的話。

“大少爺,二少爺的事你其實都清楚的。”

“大少爺,二少爺這些年都很苦,他那麽做肯定想……”

張賀話沒說完,隻是長歎一聲。

想什麽呢?想家,想爸爸,想吸引我們的注意力吧。

霍川腦子紛亂無比,發動車子。

他在長河醫院路口的綠化帶停了車,走了進去。住院部的五樓,508室外,他躊躇了半天,終於輕輕敲下了門。推門看去,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床尾一瓶點滴高懸。

霍少彬轉過頭看霍川,麵無表情看著,直到霍川走近,才開口,“你來了。”

霍川的表情跟那天張賀的表情何其相似,清俊的臉上滿是疼惜和愧疚,伸手摸了摸霍少彬的臉,歎著氣,“少彬,你真瘦了。”

霍少彬沒說話。

“你這又是何苦呢?”

霍少彬心下好笑,他現在看霍川,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麵前這張臉依舊清俊如徐風,一般人一看到這張臉,就會心生好感。曾經他每次看到這張臉,心神搖曳,愛恨糾結。可是現在,他竟然,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了。他腦子裏閃過老男人粗獷濃重的眉眼,眼裏閃過一絲笑意。是啊,何苦呢?當然是為了追他家媳婦。

“少彬,你再不開心,你也不能折騰自己身體。我知道你還進過手術室,你還――”插過尿管。霍川沒說出口,隻是一臉難過地看著霍少彬,“過段時間,我會讓爸來看你的。”

霍少彬搖了搖頭,開口說:“哥,我不想見他。真的。你別給我找不痛快。”

霍川悸動,他這個弟弟多久沒喊過他哥了?他顫著手想去抓霍少彬的手,被霍少彬躲開,“少彬――你叫我哥了,我真的很高興,我……”

霍少彬盯著他得眼睛,沉聲說:“如果你還認我這個弟弟,就別讓他出現在我眼前。我不想看到他。我現在過得很好,我住院也不是因為你們。我隻是身體有些累,調養一段時間,你們不要多想。”

霍川眼圈紅了,“你都休學了,醫院畢竟住著不舒服,你……”他擦了擦眼眶,“我可以不管你,你隻要開開心心的,做什麽我都沒話說。”

霍少彬冷著聲:“恩,你還有什麽話要說麽,沒了就走吧。”

霍川:“……”

一個粉裝護士推著車從走廊那頭過來,經過屠微身邊,“誒?屠先生啊,怎麽站門口啊?”

屠微摸了摸後腦勺,笑道:“咳,我弟睡著了,我不想吵醒他,你忙你忙。”

直到護士的視線再也掃不到他,屠微才轉過頭,兩手插口袋裏,側著腦袋貼上門,豎著耳朵聽裏頭的動靜。誒,這門的隔音效果也太好了,他隻能透過門上的一個玻璃窗偷偷看幾眼房裏的人影,可倆人說什麽,他愣是聽不見。

不過通過他偷窺的幾眼,房裏的哥倆好像氣氛還不錯,動靜挺小的,還能心平氣和地說話。他想了想,逐漸也放下心。聽不見就聽不見吧,房裏的倆人沒出什麽事就好。他也不是非要聽那哥倆的悄悄話,他又不是猥瑣男……

嘖,還不是怕霍少爺跟他哥吵起來,太激動又拔了針管糊人一臉血麽……

他站門口跟個二愣子似的哀歎了幾下,再一抬頭往房內瞄去,那霍川正站起身,好像要出來了。他立馬後躥,拐了個彎,巡了個位置坐下,裝作病人家屬,掏出手機玩起來。低頭看著手機,耳朵卻豎著,聽房門開啟的聲音,聽人走動的腳步聲。

此時正是下午2點,外頭陽光大好,室內光線充足明亮,病人都在午睡,探病的家屬這時候也都不在,這五樓病房區的護士站四周,寥寥沒坐幾個人,來一個人,動靜還是聽得相當清楚。

霍川在屠微麵前走過,去坐電梯。屠微盯著他得後腦勺,看電梯停在2樓,也不知道怎麽想的,衝進緊急通道,蹭蹭蹭地一路狂蹦,蹦到了2樓。他衝出樓梯門,四處看了看,正好看到霍川筆直的身影走在住院部和門診樓的通道上。他趕緊跟上,他覺得,霍川肯定是去找霍少彬的主治醫生。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跟下來,或許,他就想看看,這個霍川,霍少彬他哥,會跟醫生說什麽,他要看看,這個霍川,到底心裏有沒有這個弟弟。

他跟霍川保持著十步的距離跟在後麵,果然,沒一會,就看到霍川敲開了那林醫生的門。霍川進門後,把門關上了。屠微在門口站了一會,看附近沒什麽人注意他,走過去探頭透過玻璃窗瞄了倆眼,隻看到霍川的一條腿。他又貼著門聽了聽,裏麵隱隱有說話的聲音。

屠微吸口氣,慢慢吐了出來,然後搭上門把,及其緩慢地擰開門,門開了一條縫,裏麵說話的聲音清楚了許多。

“這我都知道。不過霍二少吩咐的,我也不敢不聽呐。”這是林醫生的聲音。

“他住這裏多久了?”

“一個月左右。”

“當中有誰來過?”

“有一個男的一直在照顧他,霍二少叫他哥。其他不是很清楚,得問值班的人。”

“叫他哥?什麽名字?”

“姓屠,名字我得查查,醫院應該有登記。誒,這男的應該和霍二少關係很好,一直住在醫院照顧他,霍二少這麽騙他,我都有點不忍心,那天告訴他說是腦癌,他臉都白了,誒,這造的什麽孽……”

“行了,我弟就喜歡玩,既然他想玩,你就好好配合。他什麽時候想出院了,你就好好做好功夫,別讓其他人知道。”

“是是是。”

……

姓屠的,說的就是他吧?

腦中一片白光閃過,帶出一片猙獰漆黑。屠微一瞬間腦子仿佛停止了運行,不知身在何地。他哆嗦著放開門把,靜止的腦神經緩緩重新運轉,卻猶如被三千道閃電神雷劈了個正著,腦子嗡嗡作響,疼痛不已。

他艱難地轉了個身,背部弓起一道頹廢壓抑的曲線,猶如被千斤鍾鼎壓製著,緩緩朝來路走去。

“砰!砰!”

腦子疼,身體疼,心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