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外,以範丞相為首的幾名官員全都跪在殿前,求見皇上一麵,賀婉帶著人好言相勸,範丞相卻不依不饒,“皇上究竟是病了,還是被人困住,今日我等不見到陛下,絕不離開!”
賀婉歎了一口氣,“皇上不過是病了,前日上朝,你們不都已經見過麽?”
“隔著一襲紗簾,陛下身影模糊,的確像是清瘦了一些,既然陛下聖體抱恙,我等身為臣子,又豈有不來探望之理?”範丞相再次大聲道,“臣等求見陛下!”
話落,楚景身邊的海內侍從殿內出來,“諸位大人請進吧。”
範丞相站起身來,狐疑地看了一眼殿內,然後率先向內走去。
養心殿內的確有一股淡淡的藥味,並不濃重,隔著一層明黃色的床帳,帳內人靠在引枕上,聲音略微有些沙啞,“範卿的好意朕心領了,既看過朕,範卿便回吧,以免感染了病氣。”
範丞相算得上是一位良臣,頗有才幹,隻是為人太過古板,不懂變通,得罪的人不少,就連楚景也被他刺過幾次。
此廂,範丞相恭敬地抬起頭來,“臣昨日夢魘,陛下為奸人所害,今日臣不見到陛下真容,是萬不能安心,還請陛下饒恕臣的不敬之最!”
話落,範丞相猛地上前將床帳掀開,待看清**人時,瞳孔猛地一縮,忙退下來,磕頭請罪,“臣該死!”
楚景似笑非笑看他,“幾日不見,範卿的膽子越發大了,你今日來,到底是來看望朕,還是想要為誰打探情況?率諸大臣在養心殿外一口一個朕被奸人所害,好你個範明,究竟是何居心!”
範明的額上冷汗一顆顆落下來,仍然挺直著背脊,“陛下,自從除夕後,您便稱病,朝上垂簾聽政,無論大小官員都沒能再見您一眼,朝中早有風言風語,臣若不來,如何安心?君是明君,臣亦要做賢臣、死諫之臣啊!”
楚景擺擺手,“算了,今日看在你一番苦心的份上,便不多追究,範卿現在可安心了?”
範明又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這才道:“臣,安心了。”
等到範明退下,楚景立刻捂著胸口低低咳嗽起來,海內侍為他奉上一碗湯藥,忍不住道:“那些老臣實在是太過迂腐,陛下您喝完藥了快歇著吧,把傷養好要緊。”
一路奔波,原本十來日的路程楚景隻走了六日,身上本就帶著傷,饒是鐵打的人此時都有些受不了,故而臉上的病態倒是並未作假。
一口氣將藥全都喝下了,楚景平複了一下呼吸,才道:“讓皇後進來見我。”
賀婉沒有走遠,她猜到了楚景要見她,便就在門口等著,見到海內侍出來,她點點頭表示自己都知道,然後進了殿內。
“事情都安排好了?”
兩人雖表麵上是夫妻,但私底下更像是上級與部下之間的關係,賀婉恭敬答道:“陛下的吩咐,臣妾不敢怠慢,隻是不知陛下是想直接將那位姑娘收入後宮,還是如何?”
薑圓圓可不是什麽軟柿子,楚景捏不動她,“先讓她進京來,剩下的我自有安排。”
說到底,楚景還真是煞費苦心,想起他信裏的種種吩咐,就連賀婉這個旁人都要感動了,恨不能現在就退位讓賢才好。
等到賀婉出去了,楚景揉了揉額,有些疲憊,他伸手將藏在枕頭下薑圓圓的兜衣掏出來,然後才安然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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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下了一場小雨,密密麻麻,牛毛似的,但還出著太陽,雨點澆在嫩綠的草木上,格外喜人。
薑圓圓搬了兩盆粉薔薇來,就栽在牆邊,好不容易養活,架子還沒搭好,雨便先下了起來,頗有幾分順時順季的意味。
楚景走了十來日了,她的生活也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或許最不同的就是小霖兒偶爾總會鬧著要爹爹,不過他也好哄,薑圓圓給他吃一顆糖或者是一塊兒酥餅他便不再吵鬧,隻是有時記起來,竟然還有些傷感。
天氣清涼,薑圓圓洗了手後便先到房裏去將兒子抱起來,“霖兒,要吃午飯了,快起來吧。”
小楚霖睡覺姿勢頗有些怪異,此時屁股朝外撅著,腦袋埋在被子裏,聽見了娘親的聲音從被子裏鑽出來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一看見娘親就笑,軟乎乎道:“娘,吃餅餅。”
他口中的餅餅是最近街上新開的那家‘鮮香燒餅’,裏麵有大燒餅還有小燒餅,大燒餅有人的臉大,薄薄的一張,又焦又脆,小燒餅隻有拳頭大,圓鼓鼓的一個,裏麵塞滿了餡料,的確是又香又鮮。
薑圓圓前日給他買了一個小燒餅吃,這兩天小胖子就總惦記著,每天都要吃上一個,不然就一直念叨,小嘴一天到晚“餅”個不停。
薑圓圓一邊給他穿好衣裳,一邊道:“好,擦完臉了就去買餅吃,行不行?”
小楚霖重重點頭,奶聲奶氣答道:“好!”
這孩子,薑圓圓忍不住在他的胖臉蛋上親了兩下,等給他擦完臉又擦了小牙後,打著一把傘帶他出門去了。
因為雨不大,薑圓圓便任由小楚霖跑到雨裏去,他伸著小手接從天上掉下來的雨滴,似乎在思考為什麽會一邊出太陽一邊下雨。
小孩子的世界裏總有太多的為什麽,薑圓圓願意做一個配合他的母親,耐心回答他每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問題。
來到賣餅的鋪子前,小楚霖指著板子上寫了‘豬肉韭菜餡’的一個,雖然不認得到底是什麽字,他還是很認真道:“娘親,這個餅餅。”
“老板,要一個豬肉韭菜餡的小燒餅,再要兩個梅菜豬肉的大燒餅。”
反正都已經出來了,正好叫吉祥今天不用做飯,都吃燒餅就行了。
老板很快開始包餅,然後放到爐子裏烤,小楚霖的一雙大眼睛看來看去,又指著隔壁的蜜餞鋪子,想吃蜜棗了。
他大概沒有除了吃什麽之外的第二個煩惱了,薑圓圓又帶著他去買蜜棗,鋪子裏還有一個和小楚霖差不多年紀的小孩,由爹爹牽著,買杏幹吃。
小楚霖一下子就想起來自己的爹爹了,拉著娘親的手,眼睛裏一下子就漫上了淚,“要爹爹。”
薑圓圓隻能蹲下來安慰兒子,哄他道:“爹爹出門去了,要等一百天才能回來,霖兒知道一百天是多久嗎?”
小楚霖的大眼睛裏滿是疑惑,很誠實地搖了搖頭,“不雞道。”
和一個話都說不明白的小孩兒說一百天的確是有些為難人,薑圓圓把買好了的蜜棗先拿好,再把兒子抱起來,耐心道:“一百天就是一百個晚上過去,霖兒你隻要洗一百次澡、睡醒一百次,就能見到爹爹了。”
小楚霖似懂非懂,趴在娘親肩膀上,看向那小孩兒的眼睛裏仍然滿是羨慕,雖說楚景在的時間不多,但讓這個從沒體會過有父親是什麽感覺的孩子有了很深的體驗,再也忘不掉,也再也不能接受隻有娘親的生活。
薑圓圓知道這樣一直哄騙下去不是辦法,但楚景走前,便說過或許再不能相見,她……隻能先哄著孩子,期盼等他大些,就能忘了這件事情。
但她好像低估了這孩子的堅持,自從這天以後,每天小楚霖醒後第一件事就是用筆在紙上歪歪斜斜畫上一橫,然後讓薑圓圓告訴他這是第幾天了。
這孩子早慧,很聰明,不僅沒忘,反而想辦法將這件事記得更加牢了起來。
一直記到第二十天,紙上畫滿了,薑圓圓重新拿了一張紙,在開頭寫上“二十”兩個字,然後再讓他繼續記。
吉祥不由得有些發愁,“小姐,要是真到了第一百天,姑爺沒回來那可怎麽辦?”
薑圓圓歎口氣,“再說吧,反正隻能先推脫著,一百天到兩百天,再一年兩年,好歹給這孩子一點兒希望,不叫他知道他沒爹了。”
雖說吉祥不知道小姐和姑爺之間發生了什麽,但聞言,她不禁開始抹淚,打心眼裏替小姐和小少爺感到難過,好不容易姑爺回來,一家人還沒過幾天安生日子,怎麽就又……唉!
薑圓圓咬斷線頭,拿了一根嫩黃色的線,給自己做兜衣,她也沒能那麽快就忘了楚景,尤其是每天晚上找兜衣穿的時候。
楚景此人,雖說混賬了些,但的確對他們母子還算不錯,薑圓圓垂下眼,將線打結,不過就算是再好,他們也做不成一家人。
四月了,太陽開始辣了起來,坐在簷下做繡活都有些覺得曬人,隻好將凳子搬到屋裏來,再打開窗戶和門,讓風一縷縷沁進來。
小楚霖怕熱,早就換上了夏裝,穿著薄薄的藍色繡著錦鯉的衣裳,抱著一個小球跑來跑去,偶爾去逗一逗小白小黑,就這樣玩一整日也不會覺得無聊。
薑圓圓想過要不要請一位夫子來幫他啟蒙,又覺得實在是太早了些,雖說孩子在一個受熏陶的環境下成長是好事,但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這麽早就開啟被書本困住的人生。
現在隻要手裏有錢的,都會送孩子去讀書,薑圓圓也看見過那些頑皮些的孩子因為不願意去學堂而被家裏父親或母親用掃帚追著打的場景,孩子的哭聲與抗拒是真實的。
她想,人這輩子不止讀書一條出路,隻要品性不壞,經商、學醫、學任何一門手藝,隻要能養活自己就行。
她這樣的想法顯然很豁達,整日為了雲生讀書的事情發愁的沈娘子聽了,忍不住道:“那可不行,霖兒這麽聰明,要是不好好讀書,那多可惜。”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薑圓圓道,“書哪裏是這麽好讀的,那麽多讀書人,大都一輩子隻困於一個童生名頭,更多人讀了一輩子書,考了一個秀才功名便已是極致,舉人老爺有多少?去京城裏能參加殿試的又有多少?總之霖兒要是愛讀書,我自然是高興的,他不喜歡,那我也沒有辦法,總不能趕鴨子上架逼他去,這樣他不開心,我也不開心。”
她的一番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但薑圓圓不管別人怎麽想,她對兒子沒有那麽多的要求是真的。
剛從鋪子回來,薑圓圓看見巷子口停著一輛馬車,樸素平常,並不打眼。
她以為是誰家來了客,徑直路過,走到了自家門前,才看見門口站著一個約莫四十上下的婦人,正一臉殷切、愛憐地打量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