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月晦星稀。冷冽的夜風,緩緩拂過北方大地。
夜風是公平的,它將攜帶的塞外沙塵,均衡留在了每一處地方,哪怕是赫赫有名的午門也不例外。
雖說擋不住寒風,但傳說中的殺官專用地塊“午門外”,也不是浪得虛名,到底有一股經年肅殺之氣在此——此處不斬無名之輩,刀口下限是六品官員。
沒有六品,上朝都沒資格,更別說被推出午門外了。
“鬼天氣,都四月半了,還這麽冷!”
夜風中,馮荊介緊了緊圓領公服的領子,縮縮脖子,再把手臂揣回寬大的袍袖內,恢複了之前的避風鵪鶉模樣。
沒辦法,身為從六品的鴻臚寺左寺丞,馮荊介屬實是上朝大軍中的正牌吊車尾……排在隊末的他,缺乏四周人牆擋風,每當這種時候,都要被穿堂冷風刮個通透。
好在時辰快到了。
就在馮荊介暗自咕噥之時,前頭已然排好隊形的人列,傳來了一陣微微的波動。與此同時,正前方的午門城樓上,亮起了一排燈盞。
頂著黎明前的黑暗,城樓下的左右掖門,開了。
緩緩打開的掖門,代表著早朝程序的正式開啟。古老的明帝國,於這一刻再次蘇醒,開始重複著日複一日的行政流程,緩慢的車輪吱嘎作響,在曆史長河中艱難地拖行著。
跟在長長的文官隊列之後,馮荊介木然邁著方步,一步步穿過了左掖門。
馮荊介不是個胖人。他身材消瘦,麵龐清瘦,頜下留著一縷山羊胡,頗有教書先生的風範。
馮荊介今年虛歲四十有五,正屬於一個官僚最好的歲月。
然而,歲數到了,位置卻沒到。
在鴻臚寺這樣一個閑魚衙門,馮荊介一把歲數了也才混到個左寺丞,其上還有兩位少卿(副局)和寺卿(正局)……隻能說,仕途寥寥。
就這,還是走了捷徑的。
事實上,馮荊介並不是正牌985進士出身。他進鴻臚寺做底層官僚之前,隻是一個國子監生。
監生就是先天缺陷了。明代,僅隻有開國時期朝廷缺仕,監生和進士同等就業了一段時日。這之後進士大軍便牢牢占據了主流官位。監生之流,隻能靠撿漏和去老少邊窮地區任職混資曆了。
馮荊介是河北廊坊土著,算是京郊結合部的青年。當年讀國子監期間,娶了本地商戶家女兒就地紮了根。這之後,商戶走了門路,馮荊介便在鴻臚寺謀了個差事。
去鴻臚寺是有原因的。京城茫茫多的衙門裏,鴻臚寺是少數可以撿漏的地方。
邊緣衙門,有時候不被正牌進士看重,就有了撿漏的機會。
有明一朝,三十三位鴻臚寺一把手,隻有十七個是進士出身。這之外,六個是監生,生員三個,舍人一個,禮生一個,儒生一個。
對於馮荊介這樣學曆不高的人來說,鴻臚寺是少數低學曆也有機會混到頭的好地方。
然而,二十年時間過去,蹉跎半生,從青年變成老夫,馮荊介距離當初的目標,卻還差了兩三個身位。
這幾個身位,就是天塹了。事實上,這已經是馮老爺職業生涯的終點了。
“呼……”
吐出一口略微帶著白色的霧氣,馮荊介的思維從回憶中返回了現實——皇上都出來了,馬上要磕頭,不能君前失儀。
不知不覺間,馮荊介已經跟在長長的隊列後方,穿過了午門後的走道,穿過了皇極門,穿過了殿前廣場,來到了金鑾殿……這時候還叫皇極殿前。
隊列到位後,在場所有人,包括官僚、太監和禁軍,屏聲靜氣等了大約半盞茶時間。直到天色微明,皇帝的儀仗才從皇極殿內出來。
接下來,是馮荊介熟極而流的程序:皇帝落座,群臣山乎萬歲,一叩三拜。皇帝下口諭:免禮平身議事。
身為老牌背景板,事實上,免禮平身環節後,所謂的早朝,就和馮荊介沒關係了。
通常來說,牽扯到真正的國事,譬如宰輔升黜,這種會議會在皇極殿內小範圍舉行,沒他這個六品芝麻官什麽事。
至於有資格搬上早朝的其餘事項……鴻臚寺一般沒有。即便有,那也是寺卿乃至少卿去皇帝麵前奏對,同樣沒有他馮寺丞什麽事。
於是,當馮荊介起身退後到自己熟悉的車尾站定後,便攏起大袖,微閉雙目,眼觀鼻,鼻觀心,繼續神遊天外去也。
話說,馮老爺混到今天這個地步,其實內因還是占了主要因素。身為一個監生,他聖賢書讀了不少,可唯獨缺乏了一點監生該有的“靈動”。
說白了,馮老爺就是抹不下麵子。
按說,他也不是個迂腐的老學究。但該拍馬屁時力度不到位,該送禮時摳摳索索,該跑官時總慢別人半拍……
如此積年累月下來,當初多少還有點奮進的馮老爺,就這樣迷失在了官僚機構的大海裏。最終,馮荊介蛻變成了一員合格的老板凳,每天得過且過在混日子。
然而,得過且過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朱八八這個窮鬼叫花子,當年得了天下,天生的仇官仇富綜合征就發作了。於是,朱八八便給大明官僚定下了有史以來最苛刻的工資額度。
這個工資額度,一家幾口吃飯穿衣是夠了。但官兒們不行啊,官兒們要養幕僚有排場,要有應酬交際,要迎來送往,普通工資哪裏夠。
於是,就出現了前赴後繼的貪官浪潮,朱八八殺也殺不光。
好在朱八八之後,後代皇帝狠人不多,陸陸續續“從善如流”,默認了官員們撈外快補貼家用的潛規則。
如今,幾百年下來,到了明末,潛規則早已發展成了明規則,各種體製內外的份例銀等,都有了固定額度。
這裏,馮老爺就付出代價了。
正常來說,京官清貴,油水少但是升遷快。大家的基本套路都是先過苦日子熬資曆,等資曆到了,想辦法做一任外放,那麽這些年的清苦也就都還回來了……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不是。
可馮老爺在鑽營投機上手藝差了點,外放沒戲,又待的是鴻臚寺這種清水衙門,日子就著實清苦了。
“唉,公服又要染了。”
神遊天外之際,天光已然大亮。站在帝國最具有政治氣息的廣場上,馮老爺卻壓根沒有關注君臣奏對,他低下頭,操心的看了看自家公服。
青色的六品公服,已經褪色褪的厲害了。袍服下擺甚至已經出現了斑斕的色塊。
這衣服必須拿去染坊裏重新染一下了。
中古時代,染織行業的基礎原料,都是植物性染色劑,容易掉色。所以民眾會隔一段時間,去染坊將自家的袍服重新上色。
馮老爺知道,現在西城和東城,都有專給達官貴人定做上等衣袍的新式裁縫店……據說用了南方來的布匹和染料,永不褪色。
可那種遍地鑲著玻璃,大白天都燈火通明的奢遮裁縫店,根本不是馮老爺有勇氣能邁進去的。
“還是得染!”
權衡再三,馮老爺最終還是決定,等三天後的休沐日,他就去將公服染了。
公服是馮老爺唯一能撐場麵的東西了,即便手頭再窘迫,也要先把這事辦了。
就在他下定決心這一刻,從上方的丹陛傳來了一聲尖著嗓子的長音:退朝。
哪怕思想還在染坊,但這一刻,馮老爺的身體卻習慣性地隨班進退,做出了恭送皇帝的動作,可謂熟極而流。
從現在起,一個帝國小官僚的一天,才算正式開始……早朝做背景板這波不算。
馮老爺上朝時是吊車尾,下朝時可就是排頭兵了。不過群臣下朝大多都是三三兩兩紮堆而歸,隊形很快就亂了。
就這樣,大股的官員拉出長蛇陣,原路出了皇城。
前腳出午門,後腳六科衙門的給事中們就紛紛消失在了兩側:六科衙門就在午門外。
出了午門,沿著長長的磚砌步道一路向南,出端門,再出承天門(天安門),馮老爺就到站了。
早在明宣德元年(1426),為適應大朝會和群臣上朝、祭祀等的秩序管控需要,朝廷在承天門東側建立鴻臚寺,掌管朝儀。
所以,平日裏負責監察群臣朝會時的禮儀姿態的,也不是什麽禦使,而是鴻臚寺的官吏。
當然了,這些工作現在和老板凳馮老爺沒什麽關係了。滿場子巡查糾人禮儀這種粗活,都是年輕人該做的。馮老爺好歹也是我大鴻臚寺四把手,早就不做這種得罪人的麻煩差事了。
可是,今天當馮老爺第一個踏出承天門後,他卻搖了搖頭,深深歎了口氣——麻煩有時候是躲不過去的。
映入馮老爺眼簾的,是在金水橋邊跪著的兩個人。
這二位身穿袍服,乍一看是大明官員。然而仔細端詳的話,這身袍服卻和大明公服又有些區別。
馮老爺能在鴻臚寺這種衙門廝混多年,那在業務上必定也是有獨到之處的:馮老爺會說一點安南語和暹羅語,能和外邦人士做簡單溝通。
再加上他分管的業務正是接待安南等地的外邦人士,如此,跪在金水橋邊的這二位,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安南跑來上訪的使者。
話說,自去歲起,安南緊急派來找崇禎大皇帝告狀的使者就是一撥接一撥。
結果沒過多久,之前來的使者團,卻又被後邊來的使者給叫回去了。
原因嘛,很簡單:曹總兵和安南權相之間簽署了和平協議,《撫遠號條約》,大家現在又是相親相愛一家人了,所以安南人撤訴了。
原本,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眼下四麵跑風漏氣的大明朝廷,根本沒有餘力顧及到安南那種偏遠地區……知道內情的,更不會因為這點破事和南天一霸曹XX對線。
所以安南人自己撤訴,朝廷自皇帝以下,其實都樂意看到這個結果。
然而,可是。
當初在危局下,能被安南朝廷緊急挑選出來告禦狀的,肯定是“思想堅定,政治正確,百折不撓”的那種官員。
事情壞就壞在這裏:堅定過頭了。
第一撥派出來的主使節,名叫阮洪。這位是真正頭鐵的那種,屬於平時就大力弘揚大安南主義的死硬派份子。哪怕是後續安南使者給他通報了局勢,喊他回家,阮洪也固執的認為,安南朝廷是被曹賊綁了票,所有簽署的條約都屬於無效條款,現在的命令是無效的。
於是,阮洪自去歲到了京城,就賴在鴻臚寺不走了,天天吵著要麵君告禦狀。核心訴求隻有一個:姓曹的撤軍,還安南黎庶一個朗朗乾坤。
似阮洪這種愣頭青,大明朝堂上下自然是不待見的,更不用說允許他麵君了。
而阮洪這邊,自一開始碰了壁,也隨之改變了策略,開始打持久戰,走賣慘路線了。
現在隔三差五,每逢上朝或散朝,阮洪就會帶著自己的光杆副使,出現在金水橋邊,雙膝跪地,血狀鋪地,哭訴曹賊淩虐安南百姓,懇求大明聖天子垂顧,出來主持公道。
這種行為藝術,初見時還是有一些效果的。上朝的百官事後肯定也是要私下議論一番,多少有一點輿論壓力。
然而時間一長,路過金水橋的官員們也就熟視無睹了,隻當個笑話看。
可這裏麵,不包括馮老爺。
滿朝文武都可以看安南二貨的笑話,唯獨他馮荊介不能……他是鴻臚寺正管安南貢使的職官,阮洪的所作所為,不出事則已,出了事,他馮荊介正正背鍋,跑都跑不掉。
哀歎了幾聲流年不利後,馮老爺苦著臉,急步走到已經擺好了攤的阮洪麵前,躬下身,小聲說道:“差不多就了了,今日上朝的人也不多。”
和想像中不同。事實上,這個年代能來大明的朝貢人士,那都是國中貴族富商,說漢語寫漢字都是基本功,從小就學的。
下一刻,皮膚黝黑的阮洪阮大使,一邊熟稔地伸手將地上白布寫的血狀鋪平,一邊用流利的廣州官話回到:“多謝馮大人提醒。”
馮荊介無奈搖了搖頭:“唉,你說你這是何苦。”
跪在地上的阮洪表情平靜,眼藏熱烈:“義之所在……馮大人豈不知,孟子有雲,雖千萬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