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家殺臣子是有祖傳手藝的。
朱元璋就不用說了。在後世,人們或許說不上老朱的其他功績,但是清洗老兄弟,以及他創造出的剝皮楦草,瓜蔓抄這兩個有深刻內涵動詞,人們肯定是耳熟能詳的。
一個靠著發明殺官新模式在曆史上留下字號的皇帝,那也是沒誰了。
接下來的朱棣也不是省油的燈。
相當於重新開國的朱棣,麵對大批忠誠度可疑的前朝官員,自然也是殺人如麻。
這之後接班的皇帝就不行了。後來者首先麵對的,是日益穩固的朝堂格局和日漸強大的士大夫集團——王朝前期社會矛盾少,底層人口繁衍速度增加,地主階層的實力隨之膨脹。
其次,守成的皇帝們既沒有開國的能力和銳氣,也缺乏足夠的政治聲望。一句話,於國無功。你一個靠著血統上台的富N代,憑什麽能大批殺人?於是到了明中期,皇帝在士大夫集團麵前步步退縮,居然出現了騙廷仗這種滑稽劇目。
文官的這種滑稽劇本別說朱八八了,就是在朱棣時代,那也是殺全族的下場。
然後就是明末。
到了這時候,情況又轉到了另一種極端:社會矛盾總爆發,士大夫集團已經HOLD不住局麵了,然後大家恰巧又遇到了一位能力不夠,卻一心要力挽狂瀾的年輕皇帝。
於是就悲劇了。
發現自己接手的是一個超級爛攤子後,性格急躁的崇禎皇帝開始對官員動刀了。
而這個時候,官僚集團同樣沒了底氣——時局變成這副鬼樣子,掌管具體行政,兼並天下土地,分贓國家稅收的士大夫集團不負責,難道把鍋扔給躲在宮裏做木匠活的皇帝?
崇禎上台後,一開始官僚們還是蠻高興的,因為九千歲和閹黨先被辦了。
然而當年輕皇帝發現局麵不但沒有改觀,反而更加爛汙,朝堂失去平衡不說,居然連京城都被韃子圍了……皇帝的怒火於是對準了台上這批人。
從剮了袁崇煥開始,崇禎便毫不猶豫地舉起屠刀,開始放飛自我,在無能狂怒的路上一去不回。
這次的己巳之變中,除了直接被殺掉的袁崇煥,其餘被皇帝直接和間接弄死的大臣,其實還有很多。
大學士錢龍錫因袁案受到牽連被判為死罪,後來險險逃過一命,差點成了有明以來第二位被皇帝砍掉腦袋的首輔。此君之後被發配戌守定海衛,終崇禎一朝,兩次大赦不得歸。
然而錢龍錫的命運還算是好的。
己巳之變中,崇禎磔死了遼東督師袁崇煥,關死了兵部尚書王洽,三位郎中被亂棍打死。刑部尚書喬允升和大學士錢龍錫下獄論絞後減刑充軍,繼任韓繼思削籍。
薊遼總督劉策、總兵張顯世、山西巡撫耿如杞、總兵張鴻功以上四位大員問斬……
像宣府總兵侯世祿這種被免職的,其實都已經算得上是幸運兒了。
以上被崇禎直接弄死的大員,每一個身後都會有數量不等的中低級犯官陪死。像曆史上被崇禎下令亂劍砍死的二五仔李際春等一幫永平投降官員,那都不算事,根本上不了台麵。
光一個己巳之變,崇禎就殺出了威風。
崇禎收拾官員,是沒有開國皇帝那麽霸氣的。朱元璋殺起人來不分文武,動輒抄家滅族,還要捎帶隔壁鄰居,所謂瓜蔓抄是也。
而崇禎這裏還是有點束手束腳。他不但不能對祖大壽這種實權軍閥動刀,而且也很少對大臣抄家滅族,皇帝隻能對壞了事,被他找出把柄的臣子下刀。
然而這已經足夠恐怖了:晚明社會八方漏氣四處冒煙,這幫無能的嘴炮士大夫在崇禎麵前滿身都是錯漏,真真是想殺就殺,不用皇帝刻意去找,理由自己就蹦出來了。
承平了幾百年,囂張了整個明中後期的士大夫們,就在最近一段歲月裏,又被崇禎喚醒了開國時那種朝不保夕的感覺。
……
今天在皇極殿這場戰役,雖說劇本還是文官設計的,但是有一樣內核卻變了:文官們不能再像以往一樣,靠著顛倒黑白,強詞奪理以及人多勢眾來打倒忠勇伯。
在一個拉偏架的崇禎麵前,想要扳倒姓曹的,就隻能就事論事拿出真憑實據。另外,不管今天能不能成功,發起者很可能還要付出代價——徐本高和魏續,以及杭嘉湖參將南京兵部等等這些人,眼看著就要付出代價了。現在不確定的是,崇禎這次會殺多少人?
看到剛才氣勢洶洶來圍攻自己的一幹人全部退回了班列,忠勇伯這一刻氣焰高漲。
隻見他挺胸凸肚邁開台步,走到一幹文臣大頭巾對麵,然後按照既定的魯莽人設狠拍了下自己的胸脯,順勢翹起了大拇指,指著自家鼻尖態度囂張地說道:“老曹我是草莽出身,行事從不拐彎,講究一個光明磊落!”
“徐家人派兵打老子,那老子就出兵炮轟他家的宅子,這叫一報還一報!”
“今天在金鑾殿上,當著皇上的麵,老……我老曹問心無愧,也是這般說法!”
忠勇伯演到這裏,突然轉身躬腰,對著禦座抱拳道:“皇上,當日老曹去轟打徐家,可是沒有一兵一卒下船,還給了徐家人一炷香出逃的功夫。”
“說到底,老曹不過是轟了一座空宅泄憤而已,浦江兩岸萬千民人都可作證!”
台上的崇禎聽到這裏,臉色和緩地點了點頭:比起平日裏那些說話雲山霧罩,行事毫無擔當的文臣來說,曹總兵這一套反而更對皇帝的胃口。
“曹卿當可安心,此事朕勢必要窮究。”
……
看到君臣二人當眾勾兌,這次政潮的幕後總策劃侯恂有點著急了:曹賊居然連消帶打,不但將“虐民”一事給洗個幹淨,連累己方折損大將,還在殿上大放厥詞,委實不能容此獠再猖狂。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之前安排好的阻擊手這會卻都啞火了,沒人站出來繼續懟姓曹的。
見勢不妙的侯恂於是隻能赤膊上場。隻見他從隊列中站了出來,對忠勇伯冷聲道:“曹川,你切莫急著張狂,那奏章上一十二條大罪,你須滑不脫!”
“切,這位堂官,我今日教你個乖,要給人定罪,一條就夠了。”
曹總兵來京城短短幾天,其實不認識侯恂,但這不妨礙他懟人。互噴一句後,曹總兵開始拿起奏章,繼續自辯起剩下的罪名來。
剩餘罪名,刨除掉那些子虛烏有用來湊規模的之外,其實最核心的“謀反”指控大家都清楚,指得就是生產模式和吸納流民這兩點。
令士大夫們坐臥不安的,除了吸納流民外,穿越眾在台灣施行的工業化耕作模式才是重點。
至於說真正要命的那些工廠,士大夫們反而總結不出什麽道道來。現在是十七世紀,僅憑一點冊子上的描述,人們也推斷不出來生產線的可怕。
關於以上兩點,其實是彼此關聯的,忠勇伯接下來做了合理解釋。
首先,忠勇伯依舊大方地承認了耕田一事,並且向殿中所有人說明:當年他在未招安之前,就已經帶著弟兄們驅趕了台南野人,占領了那塊廣袤的平原。
這之後因為缺乏糧食手下吃不飽肚子,於是他就開始和善於製器的海外阿拉斯加國商人貿易,從彼國購買了用來耕地的鐵車,另外還引進了一些工坊。
說到這裏,忠勇伯攤開雙手質問殿上群臣:“有大片野田卻少人耕種,老曹我想法子買些鐵牛耕田,何罪之有?”
問完這句後,忠勇伯又順勢說到了吸納流民一事:鐵牛也不是萬能的,數量少而且難伺候,所以他需要從大明招募流民去做工種田。
下一刻,忠勇伯拋出了殺手鐧。
他告訴在場所有人:那塊足有一郡大的肥沃平原,這些年來,上麵的野人已經被他的弟兄們清理幹淨,還修了水利工程。
不但如此,他還從阿拉斯加國買到了克製瘴癘的秘法。如今台南早已不是人們聞知變色的海外惡洲,而是閩粵一帶人盡皆知的富腴之地。
最重要的是,他忠勇伯大人,何時說過不許人去購地置田了?
說完這句話,忠勇伯和群臣麵麵相覷,時間暫停了幾秒。下一刻,班列中頓時傳出了一陣竊竊私語。
反應快的朝臣已經弄明白了忠勇伯的意思:在場各位都可以去台灣購地,然後派人去耕田。這樣一來,所謂的指控也就不存在了——地都被縉紳買了,自然是想怎麽種都可以,那不就成了大明的郡縣了嗎?
於是侯恂傻眼了。
忠勇伯這時繼續大聲說道:“夷州那塊地,稻米一歲兩熟,隻要有人願意出銀子,我就賣!……價錢嘛,隻要五兩銀子一畝,一百頃整地起賣,少了老子還不伺候,這個名目叫招商引資。”
看到朝臣們混雜著震驚和貪婪的眼神,忠勇伯大人哈哈一笑,轉身對崇禎說道:“皇上莫急,其實老曹一早在夷州也預備了皇莊來送禮的,今後按時就有出產送入京城,還望笑納!”
看到這個鄉下來的土鱉如此**裸地在廟堂上公開對皇上行賄,這一刻,所有朝臣都震精了。
崇禎聞言哈哈大笑,笑到眼淚都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