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之劍嘯九天
諸王來京,自然是不能住在尋常驛站的。他們在京城有各自的別院,實在式微的王爺也有宮中提供的,專供王爺暫居的府邸。
南王鎮守邊疆多年,在京城的勢力略微薄弱,然而也不至於和其他王爺擠在一所府邸之中。此番他來京之前,自有管家先行,打理好京中一切,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南王的別院和太平王的府邸,隔街對望,相去不遠。
此刻,南王世子趙懷古正在園中練劍。
他手中一柄輕薄軟劍,劍身雖然薄軟,然而內力灌入,凜凜生風。劍身輕薄入水,卻是隨時能取人性命的大凶之器。
宮九若在此處,必定恨不得將趙懷古碎屍千許,挫骨揚灰。因為他手中的劍,正是葉孤城少年時所佩。那是葉孤城並未入劍道,玉羅刹雖然平素對他極為疼愛,然而武學一道,從來嚴苛。葉孤城劍道未成之時,玉羅刹從不許他真正用劍。
然而,卻也不能看著葉孤城手無寸鐵,連一件防身的武器都沒有。所以,玉羅刹特意取出了西方魔教窖藏多年的軟鐵,命令手下最擅長鑄造的工匠精雕細琢的為葉孤城鑄了一把軟劍。劍身並不長,然而那時葉孤城身量未成,倒也能鬆鬆垮垮的繞在腰上。
這把劍,一直隨著葉孤城到他十二歲。
世人都道,白雲城主的劍術成於海上。確乎如此,當葉孤城日日在海中錘煉內力,偶爾聽海嘯浪湧,有所頓悟之日,既是他劍道初立,劍意初成之時。那一日,葉孤城靈光一閃,在桃花島的劍招中托化出自己的天外飛仙,玉羅刹才真正將他自幼不曾離身的劍交由他使用。玉羅刹明白,他的兒子,已經能駕馭手中的三尺青峰,哪怕劍本凶器,亦能在劍的大凶之中,安守本心。
所以,可以了。他的兒子,可以用劍了。
玉羅刹的眼光從來不錯,而恰好,他又是那種恰到好處的聰明的父親。葉孤城能有一劍封仙的時日,天資固然,勤奮亦有之,然而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個經驗豐富,眼光卓然,且對他全然無私的引路之人。
後來,玉羅刹所贈的那柄軟劍被葉孤城葬入劍塚。劍塚是葉家祖傳之地,並未在白雲城中,而是在曾經的盛京故土。而劍塚本身對於葉家人來說,僅供懷想,並不神聖,所以守衛也不算是森嚴。
這才有了葉孤城的佩劍被盜之事。守衛劍塚之人,也是學劍之人,對於軟劍這種根本不算是劍的東西並不顧惜,也害怕責罰,所以並未上報。這讓派人偷竊葉孤城軟劍的趙懷古鬆了一口氣。
趙懷古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對葉孤城如此,執著。的確,是執著。他忘了自己從何時起,開始關注這個江湖上聲名鵲起的劍客,隻知道自己一直一直默默關注著。那時候,趙懷古也是少年心性,貪慕江湖中絕世劍客的恣意瀟灑,總想著與之攀交,有朝一日,把臂同遊,豈不快意?
然而,他告誡自己,葉孤城不止是江湖草莽,更是掌控天下經濟命脈的一城之主,隻可小心結交,不可輕易招惹。所以,他強自按捺住自己想要與之結交的心情,靜靜等待著相見的時機。
他也的確是等到了。
趙懷古永遠記得自己十六歲的生日,隨著父王帶領一群暗衛悄悄抵達白雲城。他的父王有意結交白雲城主,利用,甚至驅使。那年,南王帶去送給葉孤城的禮物,是名劍莫邪。趙懷古並不讚成他父王的做法,在他心裏,白雲城主近乎坐擁天下財寶,何必為一柄名劍折節?然而,有緣一見葉孤城的心思讓他沒有阻止南王。
趙懷古自小生養在內陸,後來又隨著南王去了南疆,去往白雲城的連月的水路,讓他頗為難過。然而,一想到能見到葉孤城,他也就覺得搖搖晃晃的船沒有那麽讓人難受了。
趙懷古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見到葉孤城的場景。他們到達白雲城的時候,恰逢秋季。白雲城終年不冷,縱使是秋季,也不過是多了些許涼意。白衣墨發的劍客持劍默立,他周邊是空曠遼闊的海域,他立足之處,是隻有成年男人手掌大的礁石。
忽而,葉孤城動了。長劍劈開翻湧的海水,天地間仿佛垂落了晶瑩璀璨的珠簾,陽光下有些璀璨晃眼的水珠,被一柄長劍絞碎,無端讓人膽寒。
白衣的劍客,仿佛自身就是一柄長劍,從珠簾中縱身而出,周身內力外放,竟不沾一絲水痕。寶劍黯如水,微紅濕餘血。白衣劍客的三尺重劍上,分明隻有碎落的水珠,然而趙懷古竟然有一種它周身染血的錯覺。
一劍之威,竟然如此。這一刻,趙懷古才明悟,江湖所言,並不能及這個劍客的十分之一。此刻,縱然葉孤城使出的,是如此的殺招,麵目卻依然絲毫不見猙獰。劍道高下,立時可見。葉孤城才是真正用劍的人。而今縱觀江湖,太多所謂才俊,也是一身白衣,腰間佩劍,卻太多被劍所禦之人,用劍之時,行為暴烈,麵目猙獰,何能有白雲城主的半分神韻?
趙懷古望著眼前插劍入水三分,借力回轉,依舊立於礁石之上,鞋底都沒有濕了半分的男人,不由有些癡了。
直到南王差身邊小童通報,請見白雲城主的時候,趙懷古才微微回神。他見到葉孤城,總覺得莫名的歡欣,仿佛前世他們就應當十分親近。幼年,趙懷古曾經隨母親去寺廟拜佛,那時年歲尚小,嬉笑著去問掃地的老和尚“人是不是真的有前生?”
老和尚看了他半響,摸摸他頭頂,告訴他“前世今生本就不相同,太執著於過往,是小施主自己著了相了。”
那時候趙懷古年歲尚小,卻覺得心裏咯噔一下。刻意的不再想老和尚的話,時年日久,自己也就真的忘了。
直到他再一次見到葉孤城。那次南王本是想請葉孤城當他兒子的師父的,然而葉孤城拒絕了。趙懷古固然失望,卻也覺得理所應當。南王雖然有些氣憤葉孤城不識抬舉,卻也奈何不得已經商行天下的白雲城主。
趙懷古隻得隨著父王失望而返。然而,葉孤城那日的風儀,卻日日在趙懷古腦海中上映,讓他越發煩躁。南王妃見他如此,以為少年心浮氣躁,所以打發去寺院裏住上幾日,修一修心。
趙懷古去了寺廟,有一日恰巧遇見幼時的那個掃地僧,鬼使神差的,他又上前問了老和尚同樣的問題“大師,人是否有前生。”
老和尚歎一句“癡兒”,一拂袖,趙懷古竟然沉沉睡去。夢裏,仿佛他真的回到了前生,前生,葉孤城竟然真的是他的師父。竟然隨著他們父子謀反。竟然,在紫禁城殞身。
趙懷古駭然,更讓他驚悚的是,葉孤城之所以願意為他們父子做到如此,是因為,葉孤城,本就是南王親子!
他在夢中猛然驚醒,卻看見老和尚坐在他床前念經。見他醒了,念叨一句“今時非他世,施主切莫自誤”便飄然而去。
趙懷古反複念叨著“今時非他世”,心裏大概有所猜測,今生,葉孤城可能跟他並沒有血緣上的牽連,然而,他不死心的派人查證。
派去的人一無所獲,葉孤城的身世實在是嚴密,隻能知道他是前朝血脈。趙懷古並不氣餒,反而從他父王身上入手,一一排查了他父王的女人,最終卻不得不頹然承認,葉孤城,絕無是他兄長的可能。
至於後來,他在太皇太後的壽宴上,看見宮九腰間的玉佩。一瞬間想起,那個前世對自己雖然不和顏悅色,卻多有愛護,今生卻人事皆非,對自己冷硬以待的白衣劍客。驟然燃起的嫉妒,讓趙懷古心內如焚。所以,才不理智的對宮九提出交換的要求。卻不知道,自己的不理智,最終導致了南王府的覆滅。
最後一招劍招揮出,趙懷古將軟劍纏在腰身。此刻,趙懷古已是成年男子,曾經纏在葉孤城腰間略微鬆垮的軟劍,恰好扣住趙懷古的腰線,顯得分外利落。
趙懷古站在別院的一寸回廊,靜靜撫摸腰間的軟劍,仿佛隔了許多年月,還依稀能感受到那人的溫度。今時非他世,今時非他世。可是,若就這麽斷了和葉孤城的聯係,還真是,讓人不甘心呢。
有黑衣的護衛悄無聲息的從陰影裏閃現出來,遞給趙懷古一個食指長的竹筒。竹筒上和南王府一般傳遞消息所刻的福紋不同,這一隻上麵,鏤刻著精致的雲紋。
趙懷古神色驟然驚喜,急速回到房間,小心將上麵的蠟封烤化,取出裏麵三指寬紙條。上麵赫然寫著這些時日,葉孤城在江南的一舉一動。白雲城主鮮少外出,縱然外出,也是暗衛層層守護,他想要探聽到一些消息,並不容易。
而這次葉孤城離家匆忙,幾乎被宮九逼得落荒而逃,一路也沒有刻意遮掩行蹤。暗衛發現有人探查,然而江湖之中,互相窺探本就尋常,太過遮掩反而惹人懷疑,索性,這些人隻做窺探,並無傷人之心,他們也就並未理會。
燭影惶惶,映著趙懷古臉上近乎癡迷的笑容,顯得分外滲人。
回廊一寸相思地,相思連綿,皆為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