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之劍嘯九天
葉孤城離開的那夜,天空中飄起了細碎的雨滴。京城地處北地,少有甘霖。縱使有雨水紛紛,也大多是瓢潑大雨。若今夜這般溫柔的,委實不多見。
他沒有帶什麽人,將一幹劍侍婢女留在了太平王府。練劍即為修心,到了葉孤城這個境界,已經少有能撼動他內心的事情。然而,今夜的刺激對於他來說,太多了一些。他不忍心看見弟弟周身浴血,滿目乞求。可是,他更做不到耽於情愛,而放棄本該承擔的承擔。所以,他選擇離開。
並不是離開他的弟弟,此生永不相見。而是葉孤城覺得,宮九這樣的男人,愛情應該是他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他看著弟弟長大,知道弟弟的野心。所以,葉孤城以為,遠了,就能淡了。
可惜,那人是宮九。而他,是宮九此生唯一的執念。唯此,不可棄。
宮九醒來的時候,半邊床榻已經冰涼。
他自然沒有奢望,在經曆了昨天的一幕之後,他的哥哥還會毫無芥蒂的和他同榻而眠。胸口是細微的的疼痛,他掀開胸前被仔細包裹的傷口,果然,昨日近乎透胸而過的傷口,今日隻剩下了淺淡的傷痕。
宮九無聲苦笑,這樣的體質,又修習了那樣的內功,連用傷口跟哥哥乞憐的資格的都沒有。
他何嚐不知道葉孤城會離開。可是,知道,不代表他就接受。隻是,那需要時間。他和葉孤城,彼此都需要時間。
宮九還有幾分蒼白的手指撫上桌上鋪平的雪浪箋,紙上的墨字淋漓,卻是內斂的溫柔。如今到了這一步,葉孤城對宮九,還是滿載的溫柔。
葉孤城寫“須知此情為孽,兄今遠離。唯望珍重,福久長安。”
一張紙,能承載多少情誼?能否承載了宮九的全部癡心?能否斬斷葉孤城對宮九的全部私心偏愛?
自然是不能的。然而,人就是這樣的動物,明明知其不可,偏要如此而為之。仿佛這般,就能粉飾太平。然而,葉孤城自己都是知道的,他的弟弟,是何等倔強。他從一開始,就沒有給自己說不的機會。
宮九絕白的指尖一點一點描摹著紙上的痕跡,閉上眼,仿佛就能勾勒出那人寫下這些句子時的姿態。宮九能將葉孤城的字跡模仿得別無二致,下筆的力道,手腕的提收,棱角的轉折,都能描摹得一絲不差。
福久長安。可是,你不知道,我親愛的哥哥,沒有了長安,我要福久何用?
心底是洶湧而來的毀滅欲,宮九不僅想撕毀眼前這張紙,更想傾覆了這天下。他的手指動了動,然而,終歸是不舍得,末了,隻是將葉孤城的留書小心翼翼的折好,放到隨身的荷包裏妥帖收藏。
愛又如何?恨又如何?到了今天這一步,宮九恨翻了天,也不過是愛倒過來寫。他確乎想過幾萬種廢了葉孤城的武功,囚禁他一輩子而不被旁人發覺的辦法,然而,到頭來,他竟一種也舍不得實施。
宮九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眼角拖出一道紅痕,飛斂入眉。平素本就是溫柔無匹的男子,此刻眉目瀲灩,更是有一種動魄驚心的美。他看著房間裏從波斯進貢而來的水銀鏡子,對鏡子中款款微笑的自己無端生出一抹厭惡。
纖長的手,撫過如玉的臉頰,鏡中的男子神色有些癲狂。他喃喃出聲“笑得再美,有什麽用?和哥哥一點都不像,真是讓人討厭呢。”
嘴角的笑意一點一點收斂,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恍然不見。鏡中出現的男子,眉目如浮冰碎雪,長發未束,整個人卻仿佛一柄長劍,鋒利無匹,舉世無雙。
端著洗漱用品的婢女低眉斂目,走到宮九身後,輕聲問道“大公子可是要梳洗了?”這是白雲城的舊部,葉孤城昨夜走得匆忙,導致從來仆從環繞的白雲城主,竟然孤身一人離開,將他一幹婢女劍侍都留在了太平王府。
葉孤城和宮九乃是雙生之子的事情,在白雲城並不是秘密。白雲城的婢女是舊日桃花島上曾經照顧他們兄弟二人的心腹之人,也就習慣了稱呼葉孤城為大公子,稱呼宮九為小公子。她們侍候葉孤城的時日不算短,宮九刻意之下,竟連這些貼身侍女也騙過了。
背對侍女,在她們看不見的弧度,宮九無聲苦笑。再像,又何如?是不是模仿你的習慣,就能離你更近。是不是頂著一張和你相差無幾的臉,就可以假裝我們已經在一起。是不是我騙過了全天下的人,就可以假裝自己是你,就可以和你所謂的“白首不離”。
宮九恍然想起,幼年時候聽過的軼事傳聞。說的是,漠北之地,夫妻二人,一人身死,另一人必將其焚化,取骨灰合酒飲下。至此之後,永不分離。
將那人融入骨血,放進身體裏,仿佛這樣,才是最妥帖溫暖的保管方式。
可是,哥哥,我們本就是肉中骨血,本來就當生生世世,永生永世,白首不離的。你為什麽要逃呢,是阿九哪裏做的不好麽?阿九哪裏做的不好,哥哥你說,阿九可以改啊。可是,逃跑了的哥哥,卻一定要接受懲罰呢。
婢女見宮九久未答話,不禁出聲“大公子?”
宮九無聲挑眉,轉過身去,又是一派絕世溫柔的樣子。他隨意的接過婢女手上的梳洗用具,唇畔仿佛一抹孩童也似的微笑“連姐姐都認錯我和哥哥了,莫非我真的裝得很像?”他的神態太自然,自然到讓人很容易忽略他臉上的蒼白。
白衣婢女先是驚愕,轉而嗤笑出聲“原來是小公子,奴婢就說呢,世上除了小公子,哪有人能和大公子這樣肖似,連奴婢都認錯了呢。”
宮九笑而不語。任由她上前服侍自己洗漱。
那白衣婢女從小侍奉他們兄弟,頗有幾分情誼,所以行事也有幾分隨意。她為宮九束上散亂的頭發,期間向床鋪張望了一下,疑惑問道“大公子做什麽去了?往日早就該出去練劍了啊。”
宮九神色有瞬間的黯然。然而那黯然褪去的太快,並不被人察覺“哥哥有事要辦,姐姐這些時日就隨在我身邊吧。”他的語氣十分輕鬆,仿佛葉孤城真的是有緊急卻不要緊的事情而暫時離開,仿佛他們兄弟二人並沒有昨夜的裂肺撕心。
白衣婢女手下的動作不漫,利落的為宮九整理好腰間的配飾,卻有幾分憂心的呐呐出聲“大公子也真是的,就真的有什麽急事,也該在身邊帶幾個人啊,咱們大公子是什麽身份,又不是真是什麽勞什子的江湖中人,吃穿用度沒人照應,大公子指不定該多委屈自己!”
宮九的摩挲腰間玉佩的動作一頓,那婢女繼續念叨“肯定又是那個什麽陸小鳳還是陸小雞什麽的,沒事淨麻煩咱家公子。”
宮九對讓陸小鳳背下這個黑鍋毫無內疚,柔聲安慰“姐姐無需掛念,我已經通知咱們的商鋪,留意哥哥行蹤,衣食住行總是有人安排好的。”
宮九心下稍安,幸而這位從小照顧他們的姐姐提醒,縱然哥哥離開,他心中萬分失落,卻也總該為哥哥默默打點好一切。從前哥哥劍外無物,此番少了他在身邊,又沒有旁人照顧,怕生活上要委屈一些。他又如何舍得。
遠在江南的陸小鳳,此刻正賴在花滿樓的百花樓裏喝茶。此年最上等的獅峰龍井,帶著雨前茶,氣味清新卻霸道,若非花家是江南首富,花滿樓又是家中備受疼愛的幼子,哪裏能有這樣的享受。
隻是,這樣好的茶,卻注定被花滿樓的這位好酒的朋友糟蹋了。陸小鳳一杯一杯的飲水一般的飲著,讓一旁的花家管家都心疼,忍不住對花滿樓問道“少爺,您這是在請朋友喝茶?”
花滿樓的笑平素都是溫柔的,此刻卻含著幾分戲謔“非也”他收攏折扇,輕叩掌心“我這是在,飲牛。”
“噗……”陸小鳳毫無征兆的噴出一口茶,花滿樓展開折扇,手腕一抖,將他噴出的茶水全部抖回他身上。
“我感覺,有人在罵我。”陸小鳳被水嗆到,又被自己噴出去的水淋了滿頭,樣子有幾分滑稽,又有幾分狼狽。
花家的管家仰頭看天,表示他什麽都不知道。
花滿樓搖頭輕笑“怕是你又招惹的哪家小姐了。”
陸小鳳摸摸鼻子,暗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又哪裏惹到了上官雪兒那個小丫頭。直到灑在他頭上的水緩緩流到他眼睛裏,才猛地跳起來,撈起袖子一頓猛擦。
還真的有人在罵他,可是和上官雪兒一點關係都沒有。葉孤城的一幹白衣婢女惡狠狠的詛咒著陸小鳳這個讓她們城主“倉促離家”的男人。這是何等的怨念,讓遠在江南的陸小鳳都能感覺得到。
而若幹年後,陸小鳳娶走她們二小姐的時候,這些白衣侍女可是絲毫沒有手下留情,把新郎官整得狼狽遠勝今日。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宮九自然是不能放開葉孤城的。他也不可能在原地凝心靜氣的等。而眼下,江湖風平浪靜,那麽,就且在朝堂翻一番風浪,看風起雲湧,靜待人歸。
宮九挑眉一笑,將留著葉孤城筆跡的荷包妥帖收藏。哥哥,看我為你治下的這山河萬裏,我傾盡平生,誓要看你,君臨天下。
天下盡可在你腳下,而你身邊,有我一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