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鏗鏘晚風裏。
薛夫人今年七十七歲,本來應當是耄耋老人,然而,她保養得極好,眼角隻有淺淺的細紋。整個人總給人一種端莊秀麗的感覺。歲月似乎對她特別優待,隻在她眼角填上細細的淺紋。當她端坐在因為被石榴樹的枝葉遮擋住了陽光的石桌旁,竟給人一種她隻有二十七八歲的錯覺。
特別是她遇見她喜歡的年輕人的時候,她會笑得分外和善,整個人都泛出一種歲月沉澱下來的慈祥。
陸小鳳顯然是她特別喜愛的年輕人。
陸小鳳自然也喜歡他,他總是希望,每一個女人到了薛夫人這個年紀,都能像她一樣慈祥,一樣美麗。那樣這個世界會變得更美好一些。他總是希望世界是美好的,哪怕這個世界總是用它的醜惡傷害他。
薛夫人有一雙笑眼,看著每一個人都是笑眯眯的,這一點,跟薛冰很不相同。然而,薛冰畢竟是她的孫女,當薛冰看一眼葉孤城的時候,她的眼睛會彎出和薛夫人一樣的弧度。
沒有人能阻止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她自己也不能。
薛夫人的眼裏有時候會泛出一些少女的天真,然而,她怎麽可能真的天真呢。一個女人,憑借一手毫無攻擊力的繡花絕技立足江湖,創下了男人都無法企及的功績,怎麽可能一丁點手腕都沒有呢。
她一雙能分辨最細的絲線的眼睛掃過孫女,隨著孫女的視線看見了站在陸小鳳後麵白衣持劍的男子。那男子自然是葉孤城,他站在陸小鳳後麵,是因為此次來尋薛夫人的,是陸小鳳,而他,說白了,隻是帶著弟弟來看熱鬧的。
葉孤城做事,就如同他的為人。他自然有所傲骨,然而並非一味狂妄,主次分明,適時取舍。這就是葉孤城,果然是葉孤城。
葉孤城自然感受到了薛夫人看向他的目光,他對於年長的江湖前輩始終是尊重的,是以對薛夫人微微拱手,全了禮數。
宮九將這祖孫二人審視葉孤城的目光收在眼中,一向笑容無懈可擊的眼底泛起微微的不耐,不著痕跡的拉了一把葉孤城,將葉孤城以一個微妙的姿態擋在自己身後。
而外人看來,就像是同樣一身白衣,卻顯然氣質有幾分文弱的少年腳下踉蹌,順勢拽了葉孤城一下穩住身形。
薛夫人不再注視這兩個陌生的白衣青年,她始終是沉得住氣的。她笑著對陸小鳳說“你應當時常來看看我,像我這樣年紀的女人,對你來說已經沒什麽危險了,至少,我不會逼著你娶我。”
陸小鳳故作歎息“我倒是想時常來看看你,就是怕有的人吃醋。”說著還瞥了薛冰一眼。慣性風流,無關風月的一眼。
薛冰卻立即氣得漲紅了臉,一臉緊張的看了一眼葉孤城。葉孤城的麵容平靜無波,沒有因為幾人的談話發笑,也沒有因為覺得女子輕浮而皺眉。他平靜的看著,事不關己的態度。薛冰咬咬唇,湊到薛夫人身邊嬌嗔著“奶奶你看他。”
薛夫人安撫似的拍了拍孫女的頭,如同小時候一樣將她摟在懷裏細細的哄“我這孫女兒平素要強的很,別人都叫她什麽冷羅刹,遇見了喜歡的人,卻也是一派小女兒情態,平白讓你看了笑話。”薛夫人說這番話的時候看著陸小鳳,卻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葉孤城。
葉孤城掃了一眼薛冰,沒有說話。他不是不懂,甚至,對人心的波瀾,他比常人更敏感幾分。隻是,情愛之事,早已不在他心上。那麽,不招惹,就是他的慈悲。
宮九卻是笑了“哪有什麽笑話不笑話,情之所至,半點不由人。”他的視線一派空茫,沒有看任何人,也仿佛隻是情感抒發,興之所至。然而,他和葉孤城是雙生子,彼此心意想通,宮九的一番仿佛隨意卻別有深意的話,卻幾乎動搖了葉孤城的心神,他感到了一種漫天的絕望,一點一滴的淹沒他,讓他無處可逃。
葉孤城的眉目沒有一丁點的變化,然而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他伸出手握住了宮九的。這樣的動作,自從他們十歲以後,葉孤城就極少做。此刻,他卻不禁握住弟弟的手,指尖相觸的瞬間,暖暖的溫度流淌在兩個人之間,宮九更用力的回握,在長袖的遮掩下,他並不準備放開掌心的溫熱。
葉孤城對宮九是什麽感情呢?大抵是感激吧。他習劍以來,日益專注。而越是專注,就越是寂寞。在追逐劍意的途中,必然是寂寞無匹的,因為隻有一種孤單到沒有什麽再失去的狀態,才能激發本身的孤勇。這一腔孤勇,就是攀登頂峰的動力。
本來,葉孤城該獨自一人的。即使,這世上,他並非長劍無匹。然而,與他知己相交的西門吹雪,他自己都知,兩人隻適合相互守望,絕不能相互偎依。因為,西門吹雪的道,是冷硬到極致的道,冷硬到,絕不允許一絲一毫的軟弱。而葉孤城的道,是純粹到極致的道,純潔到,絕不允許一絲一毫的影響。
而宮九的存在,是硬生生的破開葉孤城用孤獨鑄成的堡壘,強悍的擠進他的生活的人。宮九是他的肉中骨血,血脈之親不可斷絕。他從一開始,就沒有給葉孤城隔絕他的可能。宮九絕對不允許他一個人不管不顧的拋下一切追逐劍道的巔峰,因為如果他這樣幹,宮九絕對會反過來讓他後悔。
葉孤城穿越時間與空間而來,他知道宮九原來是怎樣的人。他總是覺得,那樣的宮九沒有消亡,而是被壓抑而蟄伏。所以,葉孤城從一開始,是打定主意為宮九鎮守最後的清明。哪怕,宮九真的不幸沾染了小說裏的毛病,他恐怕也能泰然處之,一遍喝茶一遍揮舞小鞭子吧。總之,這人成了他弟弟,不求他如小說裏一般驚才絕豔,總不能讓他像小說裏那樣死的可悲可笑。
然後,兩人相伴相偎的成長。越長大,這個跟他麵容一致,心意想通的弟弟就仿佛成了他心裏不付房租的房客,而且還越來越霸道的向他內心深處移居。葉孤城知道,宮九和別人已經不同了。這別人裏,包括了玉羅刹和葉傾閣。
所以,宮九內心的惶恐,足以影響到葉孤城。並不僅僅是兄弟間的心意相通,更重要的是,他心疼他。
葉孤城從來是護短的人,而對他放在心坎裏疼的人,更是無下限的嬌縱。
宮九被嬌縱,卻不自知。所以不可抑止的萌生出更多的貪婪與惶恐。他貪婪著那人的目光與關心,卻惶恐的害怕失去與分享。
兩人手指交握,心念幾轉。那邊陸小鳳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和薛夫人拜別,他時日不多,須得馬不停蹄的趕回京城。本來,他斷定薛冰會同往的,然而,他在神針山莊外唯一的官道邊稍作停留,卻並沒有看見薛冰的身影。
想起薛冰看葉孤城的眼神,他勾勾嘴角,絲毫沒有惱怒,反而興致盎然。隻是如今並非看戲的好時機,繡花大盜的事情不宜耽擱,是以他孤身一向京城縱去。
另一邊。薛夫人請葉孤城和宮九坐下,親自為他們斟上一杯茶。薛夫人的手指極為纖長靈巧,手上的皮膚細嫩柔滑,堪比十七八歲的少女。薛夫人一手刺繡的絕計,對手的要求十分之高,平日裏自然是小心保養。
薛夫人整個人笑開,臉上的紋路都仿佛淺淡了不少。“這位怕就是白雲城主葉孤城了,那這位小郎君是?”
宮九亦回以微笑,整個人看起來溫柔無害,給人極大的好感“在下宮九,是阿城的至交好友。”他對薛夫人稍微彎了彎腰,並不周全的禮數,他做起來仿佛就是理所應當。
薛夫人笑得更和善“那兩位來找我這老婆子,所謂何事?難不成是看上我這孫女兒了?”言罷還十分狡黠的對葉孤城眨眨眼睛。
宮九展開折扇“賢小姐自然容貌綺麗,然而此番宮某前來,是拜托薛夫人給阿城繡一條發帶。”說完,他收攏折扇,微微輕叩掌心,極為容貌極為絕色的白衣少女踩著綢緞從天而降,手中抬著一抬酸枝木的箱子。箱子大概有半人高,看起來便是極重,然而這幾位少女卻並不吃力,顯然輕功高絕。
少女蹁躚落地,將箱子打開,一方看似平淡無奇的鐵塊顯露出來。那鐵塊其實個頭不算是大,然而極為沉重。薛夫人原本有幾分漫不經心的眼睛已然迸發出絢麗的光彩。
“這是……”她遲疑一下,走上前去輕觸石塊,一股沁骨的寒意沿著她的指尖蔓延開來“天外玄鐵。”她已經能夠篤定,這正是她苦尋多年的天外玄鐵,有了它,神針薛氏的針法才能真正煥發出光彩。若以前薛夫人的繡品是奇跡的話,用天外玄鐵製成的針繡出來的,就會是神跡。
“薛夫人若是覺得滿意,阿城的發帶就拜托您了。”宮九在一旁笑道,隻是看向葉孤城的眼神裏,有幾分期許。
這是……在求表揚?葉孤城撫額,用玄鐵換發帶,虧他想的出來。若不是看慣了這熊孩子從小撿貝殼而扔珍珠,他還真的容易嘴角抽搐。
薛夫人的眼眸已經亮了。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孫女,她綻放出一個小女孩般的狡黠的笑臉“這玄鐵化針需要一些時日,不若城主和宮公子就在此小住,三天後老身保證給你們一條美輪美奐的發帶。”
葉孤城算了一下時間,覺得小住也無所謂,而且此地樹木層疊,比別處更為陰涼。也就點頭應允“多謝夫人了。”
少女,悄悄紅了臉龐。
作者有話要說:墨叔挺喜歡原著裏的薛夫人的。就是張智霖版的電影裏的薛夫人簡直把叔嚇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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