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深處劍骨涼。

西門吹雪的劍和葉孤城很不同。他的劍輕薄如水,和他的人一樣,鋒利,窄薄,被束在烏金的劍鞘裏,如西門吹雪的人一般沉默。

而葉孤城的劍,是三尺重劍,重劍藏鋒,並非勝在鋒利,而是一種內斂的靜默。沒有人能揣測這樣古樸的劍能有多快的速度,也沒有人能想象這樣沉重的劍會舞出怎樣絢麗的光華。

兩人相視。“西門莊主。”葉孤城對坐在樹樁上打坐的男人頷首。兩人同樣是一身白衣,不同的是,西門吹雪的白衣是全然的素淨,而葉孤城的白衣在袖口領口勾勒出金色的花紋。似乎,從服飾上也暗示了兩個人劍道的不同。

西門吹雪似乎不急著站起,同樣對葉孤城微微頷首“葉城主。”而後,他從樹樁上緩緩起身,一舉一動之間自成氣派,雖不同於葉孤城的雍容,亦別有一番氣魄。

西門吹雪站了起來,與葉孤城相對而立,兩人身量所差無幾,宛若兩柄利劍交鋒,分明看似靜默,然而劍意透骨。

“城主追上了那人。”西門吹雪語氣中並沒有疑問。他不曾知曉葉孤城的輕功到底到了什麽程度,但是他自問葉孤城離開的這段時間,他自己若全力奔馳,可以橫穿這片樹林三五次。葉孤城顯然是在林中遇見了什麽人,所以才如此耽擱。

葉孤城抿抿唇,並沒有打算對西門吹雪隱瞞。“是。”他知道西門吹雪此人至誠,若他有心相交,必定以誠相待。否則,不僅是對西門吹雪的侮辱,亦是對自己的侮辱。

西門吹雪與葉孤城對視,純黑的星眸對上葉孤城琥珀色的眼眸,兩人的眼底仿佛都隻剩下一席白衣。他們不是朋友,至少,他們對待彼此,和對待陸小鳳是不同的。他們有相同的道,相同的執著。他們是兩柄劍,所以,他們懂得彼此的寂寞和追求。

葉孤城和西門吹雪,是知己。知己二字,比朋友沉重得多。

思及此,西門吹雪微微有些動容“城主可知那是何人?”他知道葉孤城懂他,所以,他們之間,並無客套。

葉孤城此時心念幾轉,到底歎了口氣“那人正是家父。”他不想對西門吹雪說假話,畢竟,誰都不想對一個至誠之人說假話。而葉孤城之所以沒有選擇沉默,是因為他並不願對這世上難得的知己隱瞞。

西門吹雪似乎有些詫異,然而並沒有多問。

“今日難得與莊主重逢,你我二人同探劍道,莊主可願?”葉孤城並不願在玉羅刹的話題上糾結,遇見西門吹雪,他更願意的是與之暢談。今夜的生死對決,讓他觸摸到了新的境界,他急需鞏固這個境界。

西門吹雪並無疑義。葉孤城隻是觀戰便突破境界,何況他親身體會,能得此益友,共同探討,的確是幸事。

兩人身形輾轉騰挪,幾個縱身,便消失在一片夜色中。黑色的夜,一身白衣總是顯眼,然而兩人移動的速度太快,宛若兩顆流星劃過天際,墜入凡塵。

是了。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這樣的男子,人間,哪的幾回聞?

兩人一夜長談,多有領悟。

在太平王府的別院裏,宮九很急躁。這座別院原本是太平王去峨眉山禮佛的時候修建的,宮九不客氣的派人修葺了,帶著眾人入住。隻是,到底是時間緊促,別院的人準備不足,熏香雖然是杏花香,然而卻並非他平素用的那種。陌生的香味充斥了房間,讓他感覺分外不自在。

更不自在的是,他的哥哥不在身邊。他的哥哥跟西門吹雪論劍,一夜未歸。他的哥哥竟然沒想過招人給他傳個信兒。

宮九知道葉孤城很寵他。雖然葉孤城總是表現得淡漠。然而,他的情感隻有那麽多,在乎的人隻有那麽幾個,能給宮九的,許或已經是葉孤城的全部了。這些宮九是知道的,所以能按捺住心中的躁動不安,在葉孤城身邊淺淺蟄伏,表現出一派好弟弟的模樣。

然而,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多容易受刺激。前世的毛病似乎換了一種表現形式,他須得一人很長久的關注,他需要那些始終牽絆在他身上的目光。而那個人的名字,隻能是葉孤城。

怎麽辦呢,我親愛的哥哥,我好像真的,控製不住了呢。

宮九常常覺得慎人的冷。自從那一夜梵音入夢,前塵翻騰,他便一直處於一種冰冷的狀態,他自己的命運他固然不曾擔心,既然早知了命運的軌跡,那他縱使逆天而行,也必然將之扭轉。

然而,他擔心的,是他親愛的哥哥。他的哥哥自然是全然無知的,所以,一如前世的愛劍如命,絲毫不知自己會在一場絕世劍客的生死對決中隕落。

宮九挫敗的覺得自己連哥哥身邊的空氣都掌控不住。哥哥手中的三尺青鋒,就是他最大的情敵。他必須在哥哥以命相搏,追求劍意巔峰的路上羈絆住他。至少,他要為哥哥守住這條命。

宮九無法想象,有一天,他走上紫禁之巔,卻隻能懷抱哥哥的冰冷的身體的時候的場景。他曾經一人縱身飛上紫禁之巔,用精致纖長的手指描繪上麵的磚瓦,隻覺得指尖滾燙,仿佛還殘留著前世哥哥的心頭之血。

那一天,一向狂傲卻謹慎的九公子失控捏碎了紫禁城的琉璃瓦,引來了大隊禁宮侍衛。

葉孤城踏進別院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在院子裏踱步的宮九。他和西門吹雪在湖心亭一夜長談,此刻身上尤帶著幾分露氣,冰涼,又微微濕潤。

宮九看到葉孤城,眼眸驟然一亮,仿佛被拋棄的小獸又看見了母獸的身影,急急向葉孤城奔去。他把頭埋在葉孤城的頸窩,嗅著哥哥身上自帶的海水和陽光混合,此刻又沾染了些許微涼的味道,眼眸裏一派晶亮亮的委屈“哥哥去哪裏了,都不告訴阿九一聲。”

宮九和葉孤城等高,卻偏偏要擺出一副撒嬌的架勢,葉孤城心裏暗暗好笑,卻伸出手攬著他的腰,讓他靠在他身上,不那麽費力。“遇見西門莊主,聊了一些關於劍道的事。”葉孤城自然是對宮九坦誠的,這是他弟弟,他這世上絕不能欺騙的人。

“西門吹雪在哥哥心裏比阿九都重要麽。”宮九收起委屈的情態,板起了臉,抿著最看向葉孤城。

葉孤城微微一愣,旋即覺得好笑。眼前的青年年歲不算年幼,偏偏二十多年還是那一套,佯裝嚴肅的表情,明明白白的控訴自己受了委屈,若是再年幼一些,葉孤城毫不懷疑他敢說

“是”,這個年少即以多智似妖著稱的九公子即刻就能哭給他看。

修長絕白的持劍的手捏了捏和大體輪廓和自己別無二致,卻顯得更溫雅精致的麵龐,輕笑出聲“自然是阿九最重要。”葉孤城感受指下的幼滑細嫩,感歎怨不得玉羅刹總是喜歡捏他的臉。

然而葉孤城卻忘了,這個世上能這般放肆捏太平王世子的臉的人有幾人?能捏白雲城城主的臉卻不被天外飛仙的,又有幾人?

似乎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宮九不再鬧騰,拉著葉孤城走進別院的房間“哥哥一夜未睡,對哥哥來說最重要的阿九就陪哥哥睡一會兒吧。”著重強調了一遍“最重要的”,語氣中的執拗讓葉孤城啞然失笑。自然也沒拒絕宮九同榻而眠的要求。

兄弟二人躺在寬大的撥步床上,漸漸睡去。一隻精致堪比女子的手悄悄纏上勁瘦的腰,宮九嘴角掛上了一絲笑意,全然看不出剛才受了委屈的樣子。

春花正豔,耳鬢廝磨間,又豈是幾世幾年,便能說清道清的繾綣。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