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即成久別離。
胎兒並沒有什麽時間概念。長日消磨,陶遙多半時候並不是清醒的。畢竟他正在長身體。醒了的時候他總能感覺有軟軟的一團緊緊的貼著他,他曾經試探性的動了動,那小團子會委屈似的安生一會兒,而後更緊密的粘著他。
陶遙有時候會覺得可笑。他的小鄰居又不似他一般帶著記憶而來,此刻又年幼的幾乎不能稱之為人,如何會有“委屈”這樣複雜的情緒。可是他就是能感覺得到,許或這便是雙生子之間的心靈感應吧。
日子卻並非是無憂無慮的。他敏感的感覺到母親情緒的日益焦躁,那是一種絕望與希望反複交織的複雜情感。陶遙對人心的把握始終是敏銳的,前世之人對他的評價多半是“多智似妖”,當然,也有人半真半假,半讚歎半詛咒的說他一句“慧極必傷”。
母親最近的情緒並不好,但是他並不能揣測到全部的原因。他縱使能聽到母親的低語,對外界的窺探卻始終是有限的。隻是,他也能囫圇猜出大概,畢竟,他已經許久沒有見到父親了。
母體的焦躁直接影響了他們。可供吸收的養分越來越少,陶遙並不能控製自己吸收養分的多少,卻近乎本能的想要讓弟弟多吸收一些。
是的,弟弟。此刻他已經能確定,自己擁有的,是一位雙胞胎兄弟,而非龍鳳胎姐妹。陶遙想起前世妹妹甜美的笑顏,雖然遺憾,卻更多的是一種欣喜。
悅之無因。
真正發自內心的喜悅多半是沒有緣由的,它並不需要依托任何外物。隻是,你在我身邊,我便無端歡喜。
至於為何他認定自己是哥哥,這大抵是一種對幼小生物保護的本能吧。雖然軀體同樣柔嫩脆弱,他卻終歸擁有前世的記憶。造化不虛賦,他擁有的比弟弟多,所以,他承擔的應該更多一些才是。
“啊……”女子的痛呼倏忽傳來,人聲漸響,母體深處似乎產生了一股推力,強迫他們離開這個待了數月的溫暖之地。陶遙感覺自己的身體被那股推力擠壓,強大的推力幾乎把他絞碎,然而下一股推力卻將他揉捏重塑。
女子生產固然是艱辛的過程,痛苦的不僅僅是女子本身。陶遙在承受擠壓的空檔,感覺一隻軟軟的小手勾住了他的,卻最終被拉開。
產房布置得極為妥帖精致,足見父母對這兩個孩子的盼望。此刻產房空氣溫暖適宜,然而對於幼小的,習慣了母體的嬰兒來說卻仍是刺激。大量的空氣嗆進了陶遙的肺腔,讓他忍不住啼哭出來。
“教主,你不能進去。”
“都給本座滾開!”
……
嬰兒的聽力並不好,然而他還是將爭吵聲聽了個真切。隻是他隨即就被另一道清亮的啼哭聲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他的弟弟。他向聲音方向伸出幼嫩的手,其實陶遙自己也知道即使伸手也不可能觸碰到弟弟。
那邊哭聲漸小,屋裏的喧囂漸漸安靜。被阻攔的男人終於衝破侍女與穩婆的層層防線,來到了妻兒麵前。
剛生產完的女子畢竟是習武之人,兩個孩子又都疼惜自己的娘親,所以此時她並未脫力,尚且能夠靠在男人的懷裏坐起。眼前的場景讓她倏忽笑出了聲,這一聲輕笑仿佛打開了什麽閘門,讓真個產房的人全部喧騰了起來。
原來,被侍女分別抱著清洗身體的兩個小肉球,全都隔空伸出纖弱的小手,小兒子還一個勁兒的向前夠著,皺巴巴的小臉上簡直寫滿了“不給我哥哥我就哭”這般的威脅神色。
男人攬住女子的肩膀,為她調整一個更舒適的姿態。輕聲道“阿閣,你看,他們兄弟感情多好。”男人掩飾得很好,平靜的眼底卻到底泄露出一絲哀求。可是那哀求太短暫了,敵不過他的驕傲。
女子眼底洶湧著一片不舍,任何母親都會有的不舍。她知道她在今天得到了什麽,那是她此生最珍貴的禮物,那便是她的兩個兒子。可她也知道自己將要失去什麽,因為她注定要離開一個兒子,帶著另一個兒子回家。
她的家,那個景色秀美,卻一片孤獨的城池。那個沒有她的夫君和她心愛的小兒子的白雲城。這是她的責任,她必須承擔,她葉傾閣的兒子也必須承擔。
葉傾閣低頭不語,隻是神色溫柔的看一眼,再看一眼兩個眉目相同的兒子。他們之後必定不凡。她的大兒子,將隨她一起回到白雲城,習絕世劍法,庇佑城中之人。而後伺機而動,光複葉氏河山。她的小兒子,將隨著他們的父親回到西方魔教,同樣習得一身絕世武功,此後或中原逐鹿,兄弟攜手。或蕭然江湖,傲視群雄。
總之,她的孩子,必定有很長很好的一生。福澤綿長,抵至永久。
良久,在男子幾乎以為葉傾閣睡去的時候,她忽然開口“大的你來取名,小的我來取名。這姓名雖然注定少有人知,但到底是咱們贈與他們的第一份禮物。”
男子的懷抱忽然變得擁擠,他異常緊密的擁著懷中的女子。耳鬢廝磨,絕白的手指輕點大兒子軟嫩的小臉“我們叫他……長安,可好?”江湖紛亂,為父並不求你能稱霸天下。我玉羅刹的兒子,隻需要長久安寧,福壽安康便好。
女子忽然笑了,極為光華璀璨,一如初見時候那般攝人心魄的美好。她笑,為一份心有靈犀的美好。她摸摸小兒子終於如願捉住哥哥的小手,在上麵印下一個淺淺的親吻“你哥哥叫長安,那你叫福久,好不好?”小兒子似乎聽得懂母親的話,咯咯的樂了兩聲,卻警惕著什麽似的更緊的握住了陶遙的手。
看著兩個孩子相牽的手,那個承受生產之痛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的女子,終於淚濕衣衫。
兩日之後,葉傾閣抱著她的長安,在一群忠仆的護送下匆匆回城。她是真的不敢多留,怕再多留一刻,就放縱自己沉溺於情愛,忘記家族的複國大業,忘記整座白雲城城民的喜樂安康。
她走那日,本來熟睡的福久倏忽大哭起來,奶娘怎麽哄也哄不住。匆匆趕來的玉羅刹抱著兒子滿屋子的轉,臉上的神情比懷中的幼子更無助。他隻許自己脆弱這一回,今日之後,他不再是那個一日之內失去妻子兒子的男人,而是西方魔教教主,江湖上讓人聞風喪膽的,玉羅刹。
此生,落地為兄弟。未曾想,出生即別離。
作者有話要說:葉傾閣和玉羅刹的故事,大概可能也許貌似會有番外。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