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老公問了今日做了什麽事,韋小寶說了到鼇拜家中抄家,至於吞沒珍寶、金銀、匕首等事,自然絕不提,最後道:“太後命我到鼇拜家裏拿兩部‘四十二章經’……”海老公突然站起,問道:“鼇拜家有兩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是啊。是太後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則的話,我拿來給了你,別人也不必知道。”
海老公臉色陰沉,哼了一聲,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後的手裏啦,很好,很好!”
待會廚房中送了飯來,海老公隻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著一雙無神的白眼,仰塌頭隻是想心事。
韋小寶吃完飯,心想我先睡一會,到三更時分再去和那小宮女說話玩兒,見海老公呆呆的坐著不動,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會,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餞糕餅揣在懷裏,生怕驚醒海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躡足而出,走到門邊,輕輕拔開了門閂,再輕輕找開了一扇門,突然聽得海老公問道:“小桂子,你去哪裏?”
韋小寶一驚,說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幹麽不在屋裏小便?”韋小寶道:“我睡不著,到花園裏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攔,也不多說,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剛踏出一步,隻覺後領一緊,已給海老公抓住,提了回來。
韋小寶“啊”的一聲,尖叫了出來,當下便有個念頭:“糟糕,糟糕,老烏龜知道我要去見那小宮女,不許我去。”念頭還未轉完,已給海老公摔在床上。
韋小寶笑道:“公公,你試我武功麽?好幾天沒教我功無了,這一抓是什麽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這叫做‘甕中抓鱉’,手到擒來。鱉便是甲魚,捉你這隻小甲魚。”韋小寶心道:“老甲魚抓小甲魚!”可是畢竟不敢說出口,眼珠骨溜溜亂轉,尋思脫身之計。
海老公坐在床沿上,輕輕的道:“你膽大心細,聰明伶俐,學武雖然不肯踏實,但如果由我來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
韋小寶問道:“公公,可惜什麽?”
海老公不答,隻歎了口氣,過了半晌,說道:“你的京片子學得也差不多了。幾個月之前,倘若就會說這樣的話,不帶絲毫揚州腔調,倒也不容易發覺。”
韋小寶大吃一驚,霎時之間全身寒毛直豎,忍不住身子發抖,牙關輕輕相擊,強笑道:“公公,你……你今兒晚上的說話,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歎了口氣,問道:“孩子,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聽他語氣甚和,驚懼之情慚減,道:“我……我是十四歲罷。”海老公道:“十三歲就十三歲,十四歲就十四歲,為什麽是‘十四歲罷’?”韋小寶道:“我媽媽也記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這一句倒是真話,他媽媽胡裏胡塗,小寶到底幾歲,向來說不大準。
海老公點了點頭,咳嗽了幾聲,道:“前幾年練功夫,練得走了火,惹上了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厲害,近年來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韋小寶道:“我……我覺得你近來……近來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搖頭道:“好什麽?一點也沒好。我胸口痛得好厲害,你又怎知道?”韋小寶道:“現下怎樣?要不要我拿些藥給你吃?”海老公歎道:“眼睛瞧不見,藥是不能亂服的了。”韋小寶大氣也不敢透,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什麽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機緣挺好,巴結上了皇上,本來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為。你沒淨身,我給你淨了也不打緊,隻不過,唉,遲了,遲了。”
韋小寶不懂“淨身”是什麽意思,隻覺他今晚話說的語氣說不出的古怪,輕聲道:“公公,很晚了,你這就睡罷。”海老公道:“睡罷,睡罷!唉,睡覺的時候以後可多著呢,朝也睡,晚也睡,睡著了永遠不醒。孩子,一個老是睡覺,不用起身,不會心口痛,不會咳嗽得難過,那不是挺美麽?”韋小寶嚇得不敢作聲。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這平平淡淡的一句問話,韋小寶卻難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小桂子家中有些什麽人,胡亂回答,多半立時便露出馬腳,但又不能不答,隻盼海老公本來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細,才這樣問,便道:“我家裏隻有個老娘,其餘的人,這些年來,唉,那也不用提了。”話中拖上這樣個尾巴,倘若小桂子還有父史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這六字來推搪。
海老公道:“隻有個老娘,你們福建話,叫娘是叫什麽的?”
韋小寶又是一驚:“什麽福建話?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說我以前的說話中有揚州腔調,恐怕……恐怕……那麽他眼睛給我弄瞎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間,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含含糊糊的道:“這個……這個……你問這個幹什麽?”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你年紀小小,就這樣壞,嘿,到底是像你爹呢,還是像你媽?”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我是誰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壞也不算挺壞。”
海老公咳了幾聲,道:“我是成年之後,才淨身做太監的……”韋小寶暗暗叫苦:“原來做太監要淨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東西。他知道我沒淨身,要是來給我淨身,那可乖乖龍的東……”隻聽海老公續道:“我本來有個兒子,隻可惜在八歲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孫兒也該有你這般大了。那個姓茅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罷?”
韋小寶顫聲道:“不……不是!辣塊媽媽的,當……當然不是。”心中一急,揚州話衝口而出。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兒子,失陷在皇宮之中,就算有天大危險,我也會來救你出去。”
韋小寶苦笑道:“可惜我沒你這個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過你兩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第二套‘大慈大翡千葉手’,這兩套功夫,我都沒學全,你自然也沒學會,隻學了這麽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韋小寶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將這兩套功夫教得我學全了。你這樣天下第一的武功,總算有個人傳了下來,給你老人家揚名,那才成話。”
海老公搖頭道:“‘天下第一’四個字,哪裏敢當?世上武功高強的,可不知有多少。我這兩套功夫,我這一生一世也來不及學得全了。”他頓了一頓,說道:“你吸一口氣,摸到左邊小腹,離開肚臍眼三寸之處,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樣?”韋小寶依言摸以他所說之處,用力一掀,登時痛澈心肝,不由得“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霎時間滿頭大汗,不住喘氣。近半個多月來,左邊小腹偶然也隱隱作痛,隻道吃壞了肚子,何況隻痛得片刻,便即上歇,從來沒放在心上,不料對準了一點用力掀落,竟會痛得這等厲害。
海老公陰惻惻的道:“很有趣罷?”
韋小寶肚中大罵:“死老烏龜,臭老烏龜!”說道:“有一點點痛,也沒什麽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賭錢,又去跟皇上練武,你還沒回來,飯菜就送來了。我覺得這湯可不夠鮮,每天從藥箱之中,取了一瓶藥出來,給你在湯裏加上些料。隻加這麽一點兒,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對你身子不大妥當。你這人是很細心的,可是我從來不喝湯,你一點也不疑心嗎?”韋小寶毛骨悚然,道:“我……我以為你不愛喝湯。你……你又說喝了湯,會……會……咳……咳嗽……”海老公道:“我本來很愛喝湯的,不過湯裏有了毒藥,雖然份量極輕,可是天天喝下去,時日久了,總有點危險,是不是?”
韋小寶憤然道:“是極,是極!公公,你當真厲害。”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也不見得。本來我想讓你再服三個月毒藥,我才放你出宮,那時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個時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後越痛越厲害,痛的時刻也越來越長,大概到一年以後,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將自己腦袋到牆上去狠狠的撞,痛得將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塊塊咬下來。”說到這裏,歎道:“可惜我身子越來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旁人沒解藥,我終究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想這計策來弄瞎我眼睛?你老實說了出來,我立刻給你解藥。”
韋小寶年紀雖小,也知道就算自己說了指使之人出來,他也決不能饒了自己性命,何況根本就無人指使,說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說出來隻怕嚇你一大跳。原來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想了這個法子來折磨我,哈哈,哈哈,你這可上了我的大當啦!哈哈,哈哈!”縱聲大笑,身子跟著亂動,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極慢極慢的從劍鞘中拔出,不發出絲毫聲息,就算有了些微聲,也教笑聲給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麽大當啦?”
韋小寶胡說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說八道一番,說道:“湯裏有毒藥,第一天我就嚐了出來。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說他在下毒害我……”
海老公一驚,道:“皇上早知道了?”
韋小寶道:“怎麽會不知道?隻不過那時我可還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動聲色,留神提防,喝湯之時隻喝入口中,隨後都吐在碗裏,反正你也瞧不見。”一麵說,一麵將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劍尖緩緩對準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將他刺死,縱然刺中了,他一掌擊下來,自己還是沒命。
海老公將信將疑,冷笑道:“你如沒喝湯,幹麽一按左邊肚子,又會痛得厲害?”
韋小寶歎道:“想是我雖將湯吐了出來,差著沒嗽口,毒藥還是吃進了肚裏。”說著又將匕首移近數寸。隻聽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這毒藥解不了的。你中毒淺些,發作得慢些,吃了苦頭隻有更大。”韋小寶哈哈大笑,長笑聲中,全身力道集於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心口,隻待一刀,便即滾向床角,從床腳邊竄出逃走。
海老公陡覺一陣寒氣撲麵,微感詫異,隻知對方已然動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左手揮出,便往戳來兵刃上格去,右掌隨出,砰的一聲,將韋小寶打得飛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花園,跟著隻覺左手劇痛,四根手指已被匕首切斷。
若不是韋小寶匕首上寒氣太盛,他事先沒有警兆,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但如是尋常刀劍,二人功力相差太遠,雖然戳中心口,也不過皮肉之傷,他內勁到處,掌緣如鐵,擊在刀劍之上,震飛刀劍,也不會傷到自己手掌。但這匕首實在太過鋒銳,海老公苦練數十年的內勁,竟然不能將之震飛脫手,反而無聲息的切斷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韋小寶胸口,這一掌開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得定韋小寶早已髒俱碎,人在飛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死得這般容易,可便宜了這小鬼。”定一定神,到藥箱中取出金創藥敷上傷口,撕下床單,包紮了左掌,喃喃的道:“這小鬼用的是什麽兵刃,怎地如此厲害?”強忍手上劇痛,躍出窗去,伸手往韋小寶跌落處摸去,要找那柄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寶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麽也沒摸到。
他於眼睛未瞎之時,窗外的花園早看得熟了,何處有花,何處有石,無不了然於胸。明明聽得韋小寶是落在一株芍藥花旁,這小鬼手中的寶劍或許已震得遠遠飛出,可是他的屍體息會突然不見?
韋小寶中了這掌,當時氣為之窒,胸口劇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險些便即暈去。他知此刻生死係於一線,既然沒能將海老公刺死,老烏龜定會出來追擊,當即曆力爬起,隻走得兩步,腳下一軟,又即摔倒,骨碌碌的從一道斜坡上直滾下來。
海老公倘若手指沒給割斷,韋小寶滾下斜坡之聲自然逃不過他耳朵,隻是他重傷之餘,心煩意亂,加之做夢也想不到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竟會不死,雖然聽到聲音,卻全沒想到其中緣由。
這條斜坡好長,韋小寶直滾出十餘丈,這才停住。他掙紮著站起,慢慢走遠,周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還是握在手中,暗自慶幸:“剛才老烏龜將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沒將匕首插入自己身體,當真遠氣好極。”
將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鏡已經拆穿,老烏龜既知我是冒牌貨,宮中是不能再住了。隻可惜四十五萬兩銀子變成了一場空歡喜。他奶奶的,一個人哪有這樣好遠氣,橫財一發便是四十五萬兩?總而言之,老子有過四十五萬兩銀子的身家,隻不過老子手段闊綽,一晚之間就花了個精光。你說夠厲害了罷?”肚裏吹牛,不禁得意起來。
又想:“那小宮還巴巴的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宮,我這就瞧瞧她去,啊喲……”一摸懷中那紙盒,早已壓得一塌胡塗,心道:“我還是拿去給她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說我摔了一交,將蜜餞糖果壓得稀爛,變成一堆牛糞,不過這堆牛糞又甜又香,滋味挺美。哈哈,辣塊媽媽,又甜又香的牛糞你吃過沒有?老子吃過了。”
他想想覺得好玩,加快腳步,步向太後所住的慈寧宮,隻走快幾步,胸口隨即劇痛,隻得又放慢了步子。
來到了慈寧宮外,見宮門緊閉,心想:“糟糕,可沒想到這門會關著,那怎麽進去?”
正沒做理會處,宮門忽然無聲無息的推了開來,一個小的頭探出來,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隻見她微笑著招手,韋小寶大喜,輕輕閃身過門。蕊初又將門掩上了,在他耳畔低聲道:“我怕你進不來,已在這裏等了許久。”韋小寶低聲道:“我來遲啦。我在路上絆到了一隻又臭又硬的老烏龜,摔了一交。”蕊初道:“花園裏有大海龜嗎?我倒沒見過。你……你可摔痛了沒有?”
韋小寶一鼓作氣的走來,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給蕊初這麽一問,隻覺得全身筋骨無處不痛,忍不住哼了一聲。蕊初拉住他手,低聲問:“摔痛了哪裏?”
韋小寶正要回答,忽見地下有個黑影掠過,一抬頭,但見一隻碩大無朋的大鷹從牆頭盡了進來,輕輕落地。他大吃一驚,險些駭呼出聲,月光下隻見那大鷹人立起來,原來不是大鷹,卻是一人。這人身材瘦削,彎腰曲背,卻不是海老公是誰?
蕊初本來麵向著他,沒見到海老公進來,但見韋小寶轉過了頭,瞪目而視,臉上滿是驚駭之色,也轉過身來。
韋小寶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讓她發出半點聲音,跟著右手急搖,示竟不可作聲。蕊初點了點頭。韋小玉這才慢慢放開了左手,目不轉睛的瞧著海老公。
隻見海老公僵立當地,似在傾聽動靜,過了一會,才慢慢向前走去。韋小寶見他不是向自己走來,暗暗舒了口氣,心道:“老烏龜好厲害,眼睛雖然瞎了,居然能追到這裏。”又想:“隻要我和這小宮女不發出半點聲音,老烏龜就找不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躍起,落在韋小寶跟前,左手一探,叉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聲叫,但咽喉被卡,這一聲叫得又低又悶。
韋小寶心念電轉:“老烏龜找的是我,又不是找這小宮女,不會殺死她的。”此時和海老公相距不過兩尺,嚇得幾乎要撒尿,卻一動也不動,知道隻要動上一根手指,就會給他聽了出來。
海老公低聲道:“別作聲!不聽話就死你。輕輕的回答我的話。你是誰?”蕊初低聲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頭頂,又摸了摸她臉蛋,道:“你是個不宮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這裏幹什麽?”蕊初道:“我……我在這裏玩兒。”
海老公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在慘淡的月光下看來,反顯得更加陰森可怖,問道:“還有誰在這時?”側過了頭傾聽。
適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氣,驚恐之下呼吸粗重,給海老公聽出了她站立之處。韋小寶和他相距雖近,呼吸極微,他一時便未察覺。韋小寶想要打手勢叫她別說,卻又不敢移動手臂。幸好蕊初乖覺,發覺他雙眼已盲,說道:“沒……沒有了。”
海老公道:“皇太後住在哪裏?你帶我去見她。”蕊初驚道:“公公,你……你別跟皇太後說,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隻知道這老太監捉住自己,要去稟報太後。海老公道:“你求也沒用。不帶我去,立刻便叉死你。”手上微一使勁,蕊初氣為之窒,一張小臉登時脹得通紅。
韋小寶驚惶之下,終於撒出尿來,從褲襠裏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沒留神,就算聽到了,也道是蕊初嚇撒尿。
海老公慢慢鬆開左手,低聲道:“快帶我去。”蕊初無奈,隻得道:“好!”側頭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臉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決不供他出來,低聲道:“太後寢宮在那邊!”慢慢移動腳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並肩而行。韋小寶尋思:“老烏龜定是去跟皇太後說,我是冒充的小太監,小桂子是給我殺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給我弄瞎的,要太後立刻下令捉拿。他為甚麽不去稟報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對我好,告狀多半告不進。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須得立即逃出宮去。啊喲,不好,這時候宮門早閉,又怎逃得出去?隻要過得片刻,太後傳下命令,更是插翅難飛了。
韋小寶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前麵房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外邊是誰?“這聲音陰森森地,韋小寶聽得明白,正是皇太後的話聲,他一驚之下,便想拔腳就逃。卻聽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天富,給你老人家請安啦。“這聲音也是陰森森地,殊無恭謹之意。韋小寶大奇:“老烏龜是什麽東西,膽敢對太後這等無禮?“念頭一轉,尋思:“老烏龜說話不討人喜歡,多半太後向來很討厭他,我何不乘機跟他胡辯一番?反正要逃不出去的了。“這一著雖然行險,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後都很喜歡,殺個把小桂子,弄瞎幾隻海老烏龜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麽大罪,當真要緊之時,還可請把索額圖出頭說情。自己如果拍腿一走,什麽話都讓老烏龜說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賊心虛,本來無罪反而變得有罪了。又想:“太後倘若問我為什麽要殺小桂子?我說……我說嗯,我說聽到小桂子和海老烏龜說太後和皇上的壞話,說了許許多多,難聽之極的言論,我實在氣不過,忍無可忍,因此將小桂子一刀殺了,又乘機弄瞎了海老烏龜的眼睛。至於說什麽壞話,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賽打架,我打不過海老烏龜。比賽撒謊吹牛,老烏龜哪裏是老子的對手?”想想得意起來,登時膽為之壯,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辯不過,跳上來一掌將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會在太後跟前辯白之時,務須站在一個安全之所,讓老烏龜捉不到、打不著。隻聽太後道:“你要請安,怎麽白天不來?半夜三更的到來,成什麽體統?”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機密大事要啟稟太後,白天從多耳雜,給人聽到了,可不大穩便。”
韋小寶心道:“來了,來了!老烏龜告狀了。且聽他先說,待他說了一大半,我再插嘴不遲。我躲在哪裏好?”看了看周遭形勢,選中了個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魚池的假山之後,心想:“老烏龜如搶過來打我,撲通一聲,必先跌入金魚池中,我就立即搶入太後的房中,老烏龜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追進太後房中來打人。”
隻聽太後哼了一聲,道:“有什麽機密大事,你這就可以說了。”海老公道:“太後身邊,沒旁人嗎?老奴才的話,可機密的很哪!”太後道:“你要不要進來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邊有沒有人,難道也聽不出來?”海老公道:“奴才不敢進太後屋子,可否勞動太後的聖駕,走出屋來,奴才有事啟稟。”太後哼了一聲,道:“你可越來大膽了,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韋小寶聽到此處,心中大樂,暗暗罵道:“老烏龜,你可越來越大膽了,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後又哼了一聲,說道:“你……你早就沒將我瞧在眼裏,今晚忽然摸了來,可不知搗什麽鬼。”韋小寶更是開心,忍不住想大聲幫太後斥罵海老公幾句,心道:“老烏龜啊老烏龜,你告狀還沒告成,先就碰了個大釘子,惹了一鼻子灰。看來用不著老子親自出馬,單是太後,就會將你一頓臭罵轟走了。”
隻聽海老公道:“太後既然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沒有什麽,奴才去了!”
韋小寶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滾你媽的王八蛋!太後怎麽會想知道我的消息?”
卻聽得太後問道:“你有什麽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後道:“五台山?你……你說什麽?”語音有些發顫。月光下隻見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應手而倒。韋小寶一驚,心下有些難過,又想:“老烏龜害死了這小姑娘,待會我說了出來,太後一定更加動怒。老烏龜再要告我的狀,那可是千難萬難。”隻聽得太後又問:“你……你傷了什麽人?”海老公道:“是太後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奴才可沒敢傷她,隻不過點了她的穴道,好教她聽不到咱們的說話。”
韋小寶放寬了心:“原來老烏龜沒殺她!”內心深處,隱隱又有點失望,海老公不殺這小宮女,自己的處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後又問:“五台山?你為什麽說五台山?”海老公道:“太後如想知道詳情,隻好請你移一移聖駕。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進太後屋子,在這裏大聲嚷嚷的,這等機密大事,給宮女太監們聽到了,可不是好玩的。”太後猶豫片刻,道:“好!”隻聽得開門之聲,她腳步輕盈的走了出來。
韋小寶縮在假山之後,心想:“海老烏龜瞧不見我,太後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頭張望,太後出來之時,一瞥眼間見到她身材不高,有點兒矮胖。他見過太後兩次,但兩次見到她時都是坐著。
隻聽太後說道:“你剛才說,他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沒說有誰到了五台山上。奴才隻說,五台山上,有一個人恐怕是太後很關心的。”太後頓了一頓,道:“好,就算你是這樣說。他……他……那個人……在五台山幹什麽?是在廟裏麽?”她本來說話極是鎮靜,但自從聽得海老公說到五台山上有一個人之後,就氣急敗壞,似乎心神大亂。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涼寺中。”太後舒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我終於……終於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連說了三個“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聲音顫抖得十分厲害。
韋小寶好生奇怪:“那個人是誰?為什麽太後對他這樣關心?”不禁又擔憂起來:“難道是太後的父親、兄弟,又或是她的老姘頭?對了,一定是老姘頭,如果是父親、兄弟,那也不是什麽機密大事了,何必怕別人聽見?老烏龜抓住了怒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殺我,太後怕了老烏龜,說不定隻她聽他的,這可有點兒不大妙。幸虧老子在這裏聽到了,老婊子如果膽敢殺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來,我去跟皇上說,大夥兒鬧個一拍兩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漢。”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膽敢罵皇太後為“老婊子”的,諒必寥寥無幾,就算隻在肚裏暗罵,也不會很多。韋小寶無所忌憚,就算是他自己,打得他狠了,也會“爛婊子,臭婊子”的亂叫亂罵。好在他母親本來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汙言穢語,翌以為常,聽了也不如何生氣,隻不過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雜種、小王八蛋”的對罵一場而已。隻聽皇太後喘氣很急,隔了半晌,問道:“他……他……他……在清涼寺幹什麽?”海老公道:“太後真的想知道?”皇太後道:“那還用多問?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說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後“啊”的聲,氣息更加急了,問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沒騙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騙太後,也不用欺騙太後。”太後“哼”的一聲,道:“他就這樣忍心,一心一意,隻……隻是想念那……那狐媚子,把國家社稷、祖宗百戰而創的基業……都拋到了腦後,我們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韋小寶越聽越奇,心想:“什麽國家社稷、祖宗的基業?老烏龜又叫那人作‘主子’,那麽這人……這人難道不是太後的老姘頭?”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徹大悟.萬裏江山,兒女親情,主子說都已如過眼浮雲,全都不再掛懷。”
太後怒道:“他為什麽早不出家,遲不出家,卻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國家朝廷,祖宗妻兒,一古腦兒加起來,在他心中,也還不及上那狐媚子,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來通知我?”她越說越怒,聲音尖銳,漸漸響起來。韋小寶說不出的害怕,隱隱覺得,他二人所說的那個人和那件事,實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萬囑,命奴才說什麽也不可匯漏風聲,千萬不能讓太後和皇上得知。主子說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無事,他也放心了。”
太後厲聲道:“那為什麽你又跟我說?我本來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隻牽記那狐媚子一個,他兒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有什麽放心不放心了?”韋小寶聽到此處,心下大奇:“他們所說的難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早已一命嗚呼了,小皇帝這才有皇帝做,莫非皇帝另外還有個爸爸?”他於朝廷和宮中之事所知本來極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之外,其餘一無所知,就算太後和海老公說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實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當在清涼寺中也出家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他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來查查。”太後道:“那又是什麽事?”海老公道:“主子說,董鄂妃雖然……”太後怒道:“在我跟前,不許提這狐媚子的名字!”韋小寶心道:“原來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宮裏的妃子了。太後的老姘頭隻愛這隻騷狐狸,不愛太後,因此太後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後不許提,奴才就不提。”太後道:“他說那狐媚子又怎麽樣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後說的是誰。主子從來沒提過‘狐媚子’三字。”
太後怒道:“他自然不提這三個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後’哪。這狐媚子死了之後,他……他追封她為皇後,拍馬屁的奴才們恭上諡法,叫什麽‘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皇後,這稱號中沒‘天聖’二字,他可還大發脾氣呢。又叫胡光龍、王熙這兩個奴才學士,編纂什麽《端敬後語錄》,頒行天下,也不怕醜。”海老公道:“太後說得是,董鄂妃歸天之後,奴才原該稱她為‘端敬皇後’了。那《端敬後語錄》,奴才身邊經常帶得一冊,太後要不要看?”
太後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氣,忽然似乎明白了什麽,嘿嘿一笑,說道:“當時天下趨炎附勢之徒,個個都讀《端敬後語錄》,把胡、王兩個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說八道,當成是天經地義,倒比《論語》、《孟子》還更要緊。可是現下又怎樣呢?除了你身邊還有一冊,你主子身邊還有幾冊之外,哪裏還見得到這鬼話篇的“語錄”?”海老公道:“太後密旨禁毀《端敬後語錄》,又有誰敢收藏?至於主子身邊,就算沒有,但端敬皇後當年說過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記在心頭,勝過身邊藏一冊“語錄”了!”
太後道:“他……他叫你回查什麽事?”海老公道:“主子本來吩咐查兩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後,發覺兩件事原來是一件事。”太後道:“什麽兩件事、一件事?”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榮王是怎麽死的?”太後道:“你……你說那狐媚子的兒子?”海老公道:“奴才說的,是端敬皇公所後的皇子,和硯榮親王。”太後哼了一聲,道:“小孩子生下來不滿四個月,養不大,又有什麽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說,當時榮親王突患急病,召禦醫來診視,說道榮王足陽陰胃經、足少陰心經、足太陰脾經俱斷,髒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後哼了一聲,道:“什麽禦醫有這樣好本事?多半是你說的。”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後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傷榮王之死,但究其實,卻是不然。她是給人用截手法截斷了陰維、陰橋兩處經脈而死。”太後冷冷的道:“他居然會相信你異想天開的胡說。”海老公道:“主子本來也不相信,後來奴才便試給他看,那還是端敬皇後去世之後不久的事。一個月之中,奴才接連在五個宮女身上,截斷了她們的陰維、陰橋兩處經脈。這五個宮女死時的症狀、模樣、和端敬皇後臨終之時一般模樣。單是一個宮女,還說是巧合,五個宮女都是如此這般,主子就確信不疑了。”太後道:“嘿,可了不起!咱們宮中,居然有你這樣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謝太後稱讚。奴才的手法,跟那個凶手不同。不過道理一樣的。”兩人默默相對,良久不語。海老公輕輕咳了幾聲,隔了好一會,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查明,害死榮親王和端敬皇後的是誰?”太後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們宮中除你之外,又有誰能有這等手?”海老公道:“那還是有的。端敬皇後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隻盼她多福多壽,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是拚了老命,也要護衛她周全。”太後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這樣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氣。”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可惜奴才太也沒用,護衛不了端敬皇後。”
太後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經,保佑你的揣敬皇後從十八層地獄中早得超生,早升西方極樂世界,也就是了。”語氣之中,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經未必有用,不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話,總是對的。”頓了一頓,慢吞吞的道:“若是不報,時辰未到。”太後哼了一聲。海老公道:“啟稟太後得知,主子吩咐奴才查兩件事,奴才查明兩件事是一件。哪知無意之中,另外又查到了兩件事。”太後道:“你查到的事兒也真多,那又是什麽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貞妃有關。”太後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幹什麽?”
海老公道:“主子離宮出走,留書說道永不回來。太皇太後跟太後你兩位聖上的主意,說道國家不可一日無君,於是宣告天下說主子崩駕。當世知道這個大秘密的,隻有六人,那是你兩位聖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師,以及服侍主子的兩個奴才。這兩個奴才一個是侍衛總管赫巴察,這時候跟著主子在五台山出了家,另一個便是奴才海天富了。”韋小寶聽到這裏,方始恍然,原來太後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說的“主子”,竟然便是順治皇帝。天下知道他已經崩駕,其實卻因心愛的妃子死了,傷心之極,到五台清涼寺去做了和尚。這妃子所以會死,聽海老公的語氣,倒似是是太後派遣武功高手將她害死的。他不禁頗為得意,心想:“老烏龜說這大秘密天下隻六個人知道,哪知道還得加上我韋小寶,天下可有七個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著便害怕起來,本來頗有點兒有恃無恐,料想在太後跟前海老公鬥口,未必輸給了老烏龜,此刻卻知大事不妙,若給他二人發覺自己在這時偷聽,就算海老公不殺自己,太後也決計不肯放過。隻聽得喀喀兩聲輕響,竟是自己牙關相擊,急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這時連聲咳嗽,靜夜之中,便隻聽到他的氣喘和咳嗽之聲。過了一會,海老公道:“當時貞妃自鐐殉主,朝中都稱讚得不得了。但也不許多人悄悄的說,貞妃的給太後逼著殉葬的,自殺並非本意。”太後道:“這些無君無上的逆臣,早晚容他們不得。”海老公道:“不過他們的話倒也沒全錯,貞妃並不是甘心情願自殺的。”太後道:“你也說貞妃是給我逼殺的?”海老公道:“這個‘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後道:“你說什麽?”海老公道:“貞妃是給我殺死的,不是逼得自殺。奴才曾詳細細問過殯殮貞妃的仵工,得知貞妃大殮之時,全身骨骼寸斷,連頭蓋骨也都成為碎片。這門殺人的功夫,好像叫做‘化骨綿掌’,請問太後是不是?”太後道:“我怎知道?”海老公道:“奴才聽說,世間有這樣一門‘化骨綿掌’,打中人後,那人全身沒半點異狀,要過得一年半載之後,屍體的骨骼才慢慢的折斷碎裂。但出手殺貞妃之人,顯然功夫練得沒到家。那仵作起初給貞妃的屍體整容收拾,也沒什麽特異,到傍晚入殮,忽然屍體變得如同沒有骨頭了一般,全身綿軟。他嚇得什麽似的,隻道是屍變,當時一句話也沒敢說。奴才威逼利誘,用上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後,憑你聖斷,這門‘化骨綿掌’的功力,打中人後,兩三天內骨骼便斷,隻怕還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太後陰禁禁道:“雖不算絕頂深厚,但也有些作處了。”
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殺得了貞妃,也殺得了孝康皇後。”
韋小寶心想:“他奶奶的,這老皇帝的皇後真多,又有一個什麽孝康皇後。他的皇後,隻怕比咱們麗春院的小娘們還多。”皇太後顫聲道:“你……你又提孝康皇後幹什麽?”韋小寶不知孝康皇後是康熙的生母,聽得皇太後語音大變,隻感詫異,不明其中原由。
隻聽海老公道:“殮葬孝康皇後的,就是殮葬董鄂貞妃的那個仵作。”皇太後道:“那個該死的仵作,又胡說八道什麽了?這人誣指宮事,罪該族誅。”海老公道:“皇太後要殺他,這時候卻已遲了。”皇太後道:“你已先殺了他?”海老公道:“不是,兩年多以前,奴才就命他到五台山清涼寺,將這番情景由稟告主子知道,然後叫他遠走蠻荒,隱姓埋名,以免殺身大禍。”皇太後顫聲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皇太後默然半晌,問道:“你今晚來見我,有什麽用意?”
海老公道:“奴才是來請問太後一件事,好回去稟告主子。端敬皇後、孝康皇後、貞妃、榮親王四人,都是死於非命的,主子也因此而棄位出家。下這毒手之人,是宮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來請問太後:這位武功高手是誰?奴才處紀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風中殘燭一般,但如不查明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
太後冷冷的道:“你一又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沒什麽相幹。”海老公說道:“奴才雖然眼睛盲了,心中倒是雪亮的。”太後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來問我?”
海老公道:“還是問一問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這幾個月來,奴才用心查察,要知道潛伏在宮中的這位武學高手是誰。本來是極難查到的,可是機緣巧合,無意中竟知道皇上身上有武功。”
皇太後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難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親?”
海老公道:“罪過,罪過。這種忤逆之事是說不得的,倘是奴才說了,死後要入拔舌地獄,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後也不免進洗腦地獄去受苦。”他咳了幾聲,續道:“奴才身邊有個小太監,叫做小桂子……”韋小寶心頭一凜:“老烏龜說到我了。”
隻聽海老公續道:“……他年紀隻比皇上小著一兩歲,皇上很喜歡他,天天跟他比武摔交,習練武藝。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雖然算不上怎麽樣,但在他這樣年紀的小孩子中間,也算不容易了。”
韋小寶聽他稱讚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後道:“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
海老公道:“多謝太後金口。可是這小桂子跟皇上過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輸的。不論奴才教他什麽武功,皇上的功夫總是勝了他一籌。看來教皇上武功的師你,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來想去,宮裏的武學高手,也隻有這一位大行家了。隻要尋到了這位大行家,那麽害死兩位皇後,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凶手,也不難追查得到。”太後道:“原來如此,你遠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說這番話。”
海老公道:“太後說道:名師必出高徒,這句話反過來也是一樣,高徒必有名師。皇上會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遊龍掌’,教他這掌法之人,就多半會使‘化骨綿掌’。”太後問道:“你找到了我位武功高手沒有?”海老公道:“已經找到了。”太後冷笑道:“你好深心計。你教小桂子跟皇止練武,我半年多來,便是在找尋皇上的師父。”海老公歎道:“那沒法子啊。韋小寶是個陰毒的小壞蛋,奴才的一雙眼珠子,便是給他用毒藥毒瞎的。若不是為了要將這件大事查得千真萬確,決計不容得這小壞蛋活到今朝。”
太後哈哈一笑,道:“小桂子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很,明天我得好好賞他。”海老公道:“多謝太後。太如如果下旨將他厚葬,小桂子在陰世也必感戴太後的洪恩。”太後問道:“你已殺了他?”海老公道:“奴才已忍耐了很久很久,此後已用他不著了。”韋小寶又驚又怒,尋思:“這老烏龜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的一雙眼睛是給我毒瞎的,原來他一直在利用老子,這才遲遲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全是為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奶的,早知這樣,我真不該將皇上的武功詳詳細細的跟他說。你奶奶的,老烏龜以為我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沒死,待會我來扮鬼,嚇你個屁滾尿流。”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主了的性子向來很急,要做什麽事,非辦到不可。隻可惜他雖貴為天子,心愛的人給人家害死,卻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對董鄂妃卻還是念念不忘。奴才離清涼寺回宮之前,主子親筆寫了個上諭交給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誰害死董鄂妃,不,端敬皇後,再命奴才將這凶手就地正法。”太後哼了一聲,說道:“他做了和尚,還能寫什麽上諭?出家人念念不忘殺人害人,也不大像樣罷?”
海老公道:“因果報應,佛家也是挺講究的。害了人的人,終究不會有好下場。不過奴才練功岔了經脈,鬧得咳嗽氣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沒指望啦。”
太後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那也辦不了事啦!”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辭太後,這就去了。”說著轉過身來,慢慢向外走去。韋小寶心頭登時如放了一塊石頭,暗想:“老烏龜這一去,我就沒事了,他隻道我已死了,再也不會來找我。老子明兒一早溜出宮門,老烏龜如果再找得著我,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寶。”
太後卻道:“且慢!海天富,你上哪裏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將一切都稟明了太後,那就回去等死。”太後道:“他交給你的事,你也不辦了?”海老公道:“奴才心有餘而力不足,況且也沒這天大的膽子,作亂犯上。”太後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識時務,也不枉了侍候我們這幾年。”海老公道:“是,是!多謝太後的恩典。這些冤沉海底之事,也隻有等皇上年紀大了,再來昭雪。”他咳嗽兩聲,說道:“持上拿辦鼇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親生之母為人所害,這件事也用不了多少時候,皇上定會辦理,隻可惜……隻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時候,等不到啦。”太後走上幾步,喝道:“海天富,你轉來。”海老公道:“是,太後有甚麽吩咐?”太後厲聲道:“你剛才跟我胡說八道,這些……這些荒謬不堪的言語,已……已都跟皇上說過了?”語音發顫,顯得極是激動。海老公道:“奴才明日一早,就去稟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來稟告太後。”太後道:“很好,很好!”
突然間一聲勁風響起,跟著篷篷兩聲巨響。韋小寶吃了一驚,忍不住探頭張望,隻見太後正繞著海老公的溜溜轉動,身法奇快,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擊去。海老公端然凝立,還掌抵禦。韋小寶這一驚是非同小可:“怎麽太後跟老烏龜打了起來?原來太後也會武功。”
太後每一掌擊出,便是呼的一聲響,足見掌上勁力極地厲害。海老公雙足不動,隨掌迎擊,拍出的掌力無聲無響。相鬥良久,太後始終奈他不得。突然間太後身子飛起,雙掌從半空中壓擊下來。海老公左掌翻轉,向上迎擊,右掌卻向太後後腹上拍去。拍的一聲響,掌力相交,太後向後直飛出去。海老公一個踉蹌,身子晃了幾下,終於拿樁站住。太後厲聲喝道:“好奴才,你……你……裝神弄鬼,以少林……少林……少林武功教小桂子,原來自己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後以武當派武功教給皇上,想誘奴才上當。不過……不過那‘化骨綿掌’是蛇島的功夫,奴才幾年前就知道了。”
韋小寶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烏龜奸猾得緊,他教我什麽‘大擒拿手’,什麽‘大慈大悲千葉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讓太後以為他是少林派的,其實卻是辣塊媽媽的崆峒派。隻可惜太後的假武當派‘八卦遊龍掌’,卻瞞不了老烏龜。”又想:“原來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後教的。”突然間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道:“啊喲,不好!太後會使‘化骨綿掌’,難道……難道那四個人都是太後害的?啊喲!別的倒也罷了,皇帝的親生母親也是為她所也是為她所殺,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說,豈不是一場滔天大禍!皇上如果殺不了太後,太後非殺皇上不可,那……那怎麽辦?”唯一的念頭便是拔腿就跑,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然後去通知皇帝,叫他千萬小心。可是他嚇得全身酸軟,拚命想逃,一雙腳恰好似釘住了在地下,半分動彈不得。隻聽得太後說道:“事已如此,難道你還想活過今晚麽?”海老公道:“太後盡管去召喚侍衛一到來。來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將種種情由,說給眾人聽聽,總有一個人會將真相傳入皇上耳中。”太後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如意算盤。”她說話聲音甚是緩慢,不住調勻呼吸。海老公道:“太後保重聖體,別岔了經脈。”太後道:“你倒好心!”
海老公的武功本來高過太後,雙眼既盲之後,便非敵手了。但他於數年之前,已從仵作口中查知,殺害董鄂妃和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綿掌”,這是遼東海外蛇島主獨門秘傳的陰毒功夫。其時他不知凶手是誰,便即幹冒奇險,暗練一項專門對付“化骨綿掌”的武功,雖然大傷身體,功夫卻已練成。後來韋小寶和康熙皇帝練武,海老公推測,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殺害董鄂妃、孝康皇後諸人的凶手,日後勢將有一場大戰。他明知韋小寶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己雙目,卻冒充小桂子來陪伴自己,心想這小孩子小小年紀,與自己素不相識,必是受人指使而來,多方以言語誘騙,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誰,主使者自然多半便是凶手。可是韋小寶本來無人指使,並無底細可露,否則他再精乖十倍,畢竟年輕識淺,如何不給海老公套問出來?海老公查問雖無結果,卻就此將計就計,教他武功,所教的武功卻又錯漏百出,好讓對方認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卻是平平。此刻動上了手,太後果然吃了大虧。
太後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卻知她武當派武功是假裝的。兩人眼睛一明一盲,於對方武學派別的判斷,卻剛相反,海老公料敵甚明,太後卻一起始就料錯了。那也不是太後見識較差,隻是海老公從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太後卻自始自終給蒙在鼓裏。再者,海天富心中,早以“教皇帝武功之人”為死敵,太後卻直至此刻,才知海天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則的話,早就下旨令侍衛將他處死,也用不著自己動手。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務須激得對方出手攻擊,方能以逸待勞,於數招之間便即取勝,適才說了半天,太後一直不露口風,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後等人的到底是誰。“化骨綿掌”是陰邪狠毒的旁門功夫,按常理想來,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若功不能練成。太後博爾濟特氏是科爾沁貝勒綽爾濟之女,家世親貴無比,數世為後,累代大官,她在做閨女之時,便要出府門一步,也是千難萬難,從小不知有多少奶媽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凶險的蛇島,學這等旁門功夫?她就算要學武功,也必是學些八段錦、五禽戲之類增強體魄的粗淺功夫,說什麽也不會學會這“化骨綿掌”。多半她身畔親信的太監、宮女之中,有這麽一個武功好手,隻盼太後吩咐此人出手。哪知道自己一提到去稟報皇帝,太後心中發急,不及細思,登時出手相敵。這一來,太後不但招認殺害四人乃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對,便已受了極重的內傷。海老公苦心孤指的籌劃數年,一旦見功,不由得心下大慰。太後受傷不輕,幾次調勻呼吸,都不濟事,緩緩的道:“海天富,你愛瞎造謠言,盡管胡說去。皇上年紀雖小,頭腦可清醒得很,瞧他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話。”
海老公道:“皇上初時自然不信奴才,多半還會下旨立時將奴才殺了。可是過得幾年,他會細細想的,他會越想越明白。太後,你這一族世代尊榮,太宗和主子的皇後,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這一場榮華富貴,在康熙這一朝中便完結了。”太後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好得很,好得很!”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凶手,不管他是什麽人,立時就殺了。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後對手,隻好出此下策,去啟奏皇上。”說著向外緩緩走去。
太後暗暗運氣,正待飛身進擊,突然間微風閃動,海老公陡然間欺身而近,又掌猛拍過來。
海老公奉了順治之命,要將害死董鄂妃的凶手處死,他決意要辦成這件大事,什麽啟奏皇上雲雲,隻不過意在擾亂太後的神智,讓她心意煩燥,難以屏息凝氣,便可施展雷霆萬鈞的一擊。這一掌雖無聲無息,卻是畢生功力之所聚。適才他傾聽太後說話,已將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數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後胸口要穴。
太後沒防到他來得如此之快,閃身欲避,隻要以快步移動身形數次,這惡監是個瞎子,便無法得知自己處身所在,其時隻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除了隨掌抵禦之外,更無反擊之能。哪知道身形甫動,海老公的掌力中宮直進,逼得她自己幾乎氣也喘不過來,隻得右掌運力拍出,她原擬交了這掌之後,立即移步,但海老公掌力上有股極大粘力,竟然無法移身,隻得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拚內勁。海老公發覺對方內力源源送來,心下暗喜,自己瞎了雙目,倘若與對方遊鬥,那裏處於極不利之境,但比拚內力卻和眼明眼盲無關。太後一上來便受了傷,氣息已岔,非一時三刻之間能夠複元,這等比拚內力,定要教她精力耗竭,軟癱而死。當下右掌陰力,右掌陽力,拚得片刻,陰陽之力漸漸倒轉,變成左掌陽力,右掌陰力。
在韋小寶看來,不過是太後一隻手掌和海老公兩隻手掌相抵,並無絲毫凶險。哪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緩緩轉動,猶如磨粉,正在將太後的內力一點一滴的磨去。韋小寶躲在假山之後,怕給太後發覺,偶然探頭偷看一眼,立即縮頭回去,驀地眼前白光一閃,忙又探頭出去,隻見二人仍是三掌相抵,太後左手中卻已多了一柄短兵刀,正在向海老公腹上刺去,登時大喜,暗暗喝彩:“妙極,妙極!老烏龜這一下子,非他媽的歸天不可。”
原來太後察覺到對方掌力怪異,左手輕輕從懷中摸出一柄白之點鋼蛾眉刺,極慢極慢的向外遞出,刺尖漸漸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遞到相距對方小腹尺許之處,便再也遞不過去。卻是海老公雙掌所發的“陰陽磨”勁力越催越快,太後的單掌已然抵敵不住,隻覺得右掌漸漸酸軟無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她本想將蛾眉刺緩緩刺出,不帶起半點風聲,敵人就無法察覺,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萬難以支持,再也顧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覺,左手運勁,隻盼將蛾眉刺倏地刺將過去。哪知便這麽瞬息俄延,右手竟然已無法前送半寸。靜夜之中,隻聽得嗒嗒輕響,卻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斷截處鮮血不斷流出,掉在地下。海老公越是使輕催逼內力,鮮血湧出越多。
韋小寶見蛾眉刺上閃出的月光不住晃動,有時直掠到他臉上,足見太後的左手正在不停顫動,白光越閃越快,蛾眉刺即始終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過得片刻,隻見太後手中的蛾眉刺竟然慢慢的縮將回來。韋小寶大驚:“啊喲,不好,太後打不過老烏龜!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慢慢轉過身來,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每走一步,便知離開險境遠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腳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門邊,伸手摸了門環,突然間聽得身後傳來太後“啊”的一聲長叫。
韋小寶心道:“糟糕,太後給老烏龜害死了。”卻聽得海老公冷冷道:“太後,你漸漸油盡燈枯,再過得一炷香時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這時候突然間有人過來,向我背心下手,我難以抵禦,才會給他害死。”韋小寶正要開門飛奔而逃,突然聽得海老公的話,心道:“原來太後並沒死!老烏龜的話不錯,他雙手和太後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烏龜怎能分手抵禦?這是他自己說的,可怨不得旁人。”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機,這現成便宜不揀,枉自為人了。韋小寶性喜賭博,輸贏各半,尚且要賭,如暗中作弊弄鬼,贏麵占了九成十成,這樣原賭機會便要了他命也決計不肯放過。要他冒險去救太後,那時無論如何不幹的,但耳聽海老公自暴弱點,正是束手待縛,引頸就戳之勢,一塊肥肉放在口邊,豈可不吞?
他一伸手,便從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後直衝過去,喝道:“老烏龜,休得傷太後!”提起匕首,對準了他背心猛刺。
海老公一聲長笑,叫道:“小鬼,你上了當啦!”左足向後踹出,砰的一聲,踹在韋小寶胸口,登時將他踹得飛出數丈。
原來海老公和太後比拚內力,已操勝券,忽聽得有人從假山後走了出來,腳步聲正是平時聽得熟了的韋小寶,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頗為詫異,生怕他出去召喚侍衛前來,救了太後,那當真是功虧一簣,靈機一動,便出聲指點,誘他來攻擊自己背心。韋小寶臨敵應變的經驗不豐,果然便上了當。海老公這一腳正踹在他胸口。韋小寶騰雲駕霧般身在半空,一口鮮血嘔了出來。海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後定會乘著自己勁力後發的一瞬空隙,左掌擊向自己小腹,是以踢中韋小寶後,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護住了小腹,突然間手掌心一涼,跟著小腹上一陣劇痛。太後那柄白金點鋼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他小腹。他畢竟吃虧在雙目不能視物,縱然料到太後定會乘隙攻擊,卻料不到攻擊過來的並非掌力,而是一柄鋒銳之極的利器。他小腹被蛾眉刺插入,左掌勁力大盛,將太後震出數步。
太後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後躍出丈餘,隻覺胸口氣血翻湧,幾欲暈去,生怕海老公乘機來攻,慢慢又退了數步,倚牆而立。海老公縱聲而笑,叫道:“你運氣好!你運氣好!”呼呼呼連接推出三掌,一麵出擊,一麵身子向前直衝。
太後向右躍出閃避,雙腿酸軟,摔到在地,隻聽得豁啦啦一聲響,一排花架給海老公的掌力推到了半邊。太後筋疲力竭,再也動彈不得,驚惶之下,卻見海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動也不動了。
太後支撐著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是棉花一般,全身癱軟,正想叫一名宮女出來相扶,隱隱聽得遠處傳來人聲,心想:“我和這惡監說話搏鬥,一直沒發高聲,可是他臨死時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然驚動了宮監侍衛。這些人頃刻便至,見到我躺在這裏,旁邊死了一老一小兩名太監,成何體統?”勉力想要運氣,起身入,這一口氣始終提不上來。隻聽得人聲漸近,正著急間,忽然一人走了過來,說道:“太後,你老人家安好罷?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監小桂子。太後又驚又喜,道:“你……你……沒給這惡人……踢死麽?”
韋小寶道:“他踢我不死的。”剛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叢之中,吐了不少鮮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來,見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動,忙躲在一棵樹後,拾起塊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聲,正中後腦,海老公全不動彈。韋小寶大喜:“老烏龜死了!”但畢竟害怕,不敢上前察看,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奔逃出處,還是去扶太後,耳聽得人聲喧嘩,多人蜂湧而來,倘若逃了出去,定會撞上,便即走到太後跟前,伸手將她扶起。太後喜道:“好孩子,你快扶我進去休息。”韋小寶道:“是!”半拖半抱,踉蹌的將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又足酸軟,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氣。太後道:“你便躺在這裏,待會有人來,不可出聲。”韋小寶道:“是!”
過了一會,但聽得腳步聲雜遝,許多人奔到屋外。燈籠火把的火光從窗格中照進來。有人說道:“啊喲,有個太監死在這裏!”另一人道:“是尚膳監的海老公。”一人提高聲音說道:“啟奏太後:園中出了此事情,太後萬福金安。”這樣說,意在詢問太後的平安。太後問道:“出了什麽事?”
她一出聲,外邊一眾侍衛和太監都籲了口大氣,隻要太後安好,慈寧宮中雖然出出,也不會有太大的罪名。為首的侍衛道:“好似是太監們打架,沒什麽大事。請太後安歇,奴才們明日查明了詳奏。”太後道:“是了。”
隻聽那侍衛首領壓住嗓子,悄聲吩咐手下將海老公的屍體抬出去。有一人低聲道:“這裏還有個小宮女的屍體。啊!這小宮女沒死,隻不過昏了過去。”侍衛首領低聲道:“一並帶出去,待她醒傳後查問原因。”太後道:“有個小宮女嗎?抱進我房來。”她生怕蕊初醒轉之後,向人泄漏了風聲。
外麵有人答應,一名太監將小宮女蕊初抱進房來,輕輕入地地下,向太後嗑了頭,退了出去。
這時太生身畔的眾宮女都已驚醒,個個站在房外侍候,隻是不得太後召喚,不敢擅自進內。太後聽得一眾侍衛太監漸漸遠去,說道:“你們都去睡好了,不用侍候。”眾宮女答應了,便即荼去。太後身有武功,此事極為隱秘,縱使是貼身宮女,也不知曉。她朝晚都要練功,任何太監宮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門一步,連伸手碰一碰門帷,也屬嚴禁。太後調勻了一會氣息。韋小寶也力氣漸複,坐了起來,過得片刻,支撐著站起。太後眼見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極其沉重的一腳,可是這小太監居然行動自如,還能將自己扶進房來,不知他練過什麽功夫,便問:“除了跟這海天富外,你還跟誰練過功夫?”
韋小寶道:“奴才就跟這惡老頭兒練過幾個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這人壞得很,每逃詡在想殺我。”
太後嗯了一聲,道:“他的一又眼睛,是你毒瞎的?”韋小寶道:“我老頭日日夜夜,都在背後詛咒太後,辱罵皇上,奴才聽了實在氣不過,又沒本事殺他,隻好……隻好……”太後道:“他怎樣罵我罵皇上?”韋小寶道:“說的都是無法無天的話,奴才一句也不敢記在心裏,一聽過即刻就忘記了。早已忘得幹幹淨淨,再也想不起來了。”太後點了點頭道:“你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韋小寶道:“奴才睡在床上,聽見這惡老頭開門出外,隻怕他要出什麽法子害我,於是悄悄跟在他後麵,一直跟到了這裏。”
太後緩緩的道:“他向我胡說八道的那番話,你都聽見了。”韋小寶道:“這惡老頭的說話,奴才向來句句當他是放屁,太……太後你別見怪,奴才口出粗言,我可恨極了他。他每天罵人小烏龜,罵我祖宗,我知道他說的從來沒一句真話。”太後冷冷的道:“我是問你,海天富跟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沒有。你老老實實的回答。”韋小寶道:“奴才遠遠的躲在門外,不敢走近,這惡老頭耳朵屢得很,我一走近他便發覺了。我隻見他在和太後說話,想偷聽幾句,可是離得太遠,聽來聽去聽不到。後來見到他膽敢冒犯太後,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拚著性命來救駕。他到底向太後說了些什麽話,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訴說奴才的不是,說我毒瞎了他眼睛,這雖然不假,其餘的話,太後千千萬萬不可相信。大概太後不信他的話,這奴才竟敢冒犯太後。”
太後道:“哼!你機靈得很,乖覺得很。海天富說的話,你真的沒聽見也好,假的沒聽見也好。隻要將來有半句風言風語傳入了我耳中,你知道有什麽結果。”韋小寶道:“太後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果有哪一個大膽惡徒敢在背後說太後和皇上的壞話,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太後道:“你能這樣,我就喜歡了。我過去也沒待你什麽好。”韋小寶道:“從前皇上跟奴才摔交練武,奴才不識得萬歲爺,言語舉動亂七八糟,太後和皇上一點也沒怪罪,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則的話,奴才便有一百個腦袋,也都該砍了。這惡老頭天天想殺奴才,幸好太後救了我的性命,奴才當真是感激得不得了。”
太後緩緩的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點了桌上的蠟燭。”韋小寶道:“是!”打著了火,點亮了蠟燭。太後房中的蠟燭,燭身甚粗,特別光亮。
太後道:“你過來,讓我瞧瞧你。”
韋小寶道:“是!”慢慢走到太後床前,隻見她臉色雪白,更無半點血色,雙眉微豎,目光閃爍,韋小寶心跳加劇,尋思:“她……她會不會殺了我滅口?這時候我拔足飛奔,她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給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中想立刻發步便奔,一時卻下不了決心,隻微一猶豫間,太後已伸出左手,握住了他右手。
韋小寶大吃一驚,全身一震,“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太後道:“你怕什麽?”韋小寶道:“我……我沒怕,隻不過……隻不過……”太後道:“隻不過什麽?”韋小寶道:“太後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麽驚什麽的?”他聽人說過“受寵若驚”的成語,可是四個字中隻記得二字。太生不知他說些什麽,問道:“你為什麽全身發抖?”韋小寶道:“我……我沒有……沒有……”
太後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後更不必擔心他泄漏機密,可是一口真氣說什麽也提不上來,委實是筋疲力竭,雖握住了韋小寶的手,其實手指間一點力氣也無,韋小寶隻須微微一掙,便能脫身,當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我重重有賞。”
韋小寶道:“是那惡老頭要殺奴才,幸得太後搭救性命,奴才可半點功勞也沒有。”
太後道:“你知道好歹,我將來不會虧待你的,這就去罷!”輕輕放脫了他手。
韋小寶大喜,忙爬下磕了幾個頭,退了出去。太後見他衣襟上鮮血淋漓,顯是吐過不血,可是跪拜之際,行動仍是頗為伶俐,不由得暗暗納罕。
韋小寶出房之時,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見好胸口緩緩起伏,呼吸甚勻,便是如睡熟了一般,臉色紅潤,絕無異狀,心想:“過幾天我去找些糕餅果子來給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閂上了門,舒了口長氣,登時如釋重負。
這些日子來和海老公同處一室,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現下老烏龜死了,再也不用怕有人來害我了。”突然間,想起了燭光下的太後的臉色,猛地裏打了個寒噤,心想:“在這皇宮裏不大太平,老子還是……還是……哈哈,還是拿到四十五萬兩銀子,回揚州去見媽媽為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萬兩銀子失而複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高興了好一會,漸感疲倦,身子一橫,躺在床上便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