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將軍府。
夜星辰雙臂抱於胸前,凝視懸在牆壁上的巨大畫卷,說是畫卷,倒不如說是一張寫滿名字的脈絡圖,像一張四通八達的蛛網,自中心發散開來。
最中間的名字赫然是一個筆意鋒利的‘夜’字,夜字右邊連著皇甫澤宇,貴為皇帝之尊的皇甫澤宇又連著幾個名聲顯赫的權貴大臣,幾位大臣之旁則是他們門下的得意門生和頗有才華的年輕翹楚,一層一層開枝散葉,發散開來。夜字左邊是王鍾離和尹蒼炎,王鍾離之左是幾名新晉提拔起來的青壯派將領,還有一些膽識謀略過人的校尉都尉。這張記滿名字的壁紙幾乎囊括了整個梵陽的廟堂貴胄官場人物,小到侍從宮女,大到皇帝將軍,皆被網羅進這張脈絡圖中。但每一條脈絡最終指向的,都是最當中那個‘夜’字。
夜星辰視線鋒利,掃視過一個又一個名字,大腦飛速轉動,拚命算計到一分一毫,將這個帝國的勢力收入囊中。這張脈絡圖他花了大功夫,僅僅是調查這些人就不是易事,更何況要將他們變成能被自己利用的助力。
梵陽廟堂官場算是站在了他這邊,新老皇帝的交替很平穩,並未出現想象中的動蕩不安,這離不開城主爺爺的鼎力相助。城主爺爺看似三百年不問世事自困一城,實際上這三百年的經營,扶持起無數可被門庭豪閥,就如在棋盤上撒豆成兵落子生根,到了踏地而起那一天,三百年功力發於朝夕,效果可見一斑。
但還是有幾個難以預料的變數。
夜星辰凝視著尹蒼炎和陸妙柏後的大片空白,這兩個梵陽廟堂上一文一武的鼇首之人,不能放著不管。單論禦殿炎將軍在軍中無上的聲望,就有左右整個局勢的能力,禦殿月華候陸妙柏也是如此,當年這個男人在夢陽秋月國做謀士,短短幾年就將秋月國的國力提高到可與申國一戰的地步,據說,梵陽近幾年一係列變化都是出自此人手筆,對局勢的預見力和前瞻力可見一斑。
還有幾個名字,也令他覺得棘手,比如右上角的幾位藩王,睿王皇甫文愷被新皇帝死死牽製,不敢造次,靖王一直遠離權力核心,但也不容小覷,僅僅是擁有‘皇甫’這個姓氏就很是棘手。角落中還有一個小小的,皇甫寧正,自從年前那次不愉快的分別後,夜星辰到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
他伸出修長手指,按在‘尹蒼炎’這三個字上,隻要得到禦殿炎將軍的支持,他就等若將梵陽整個都握在了手中。
等到那時,便是戰火燃遍天下的時候。
身後響起了叩門聲,夜星辰未回頭便已經知道是誰,輕聲問道“怎麽了小五?”
墩矮肥胖的小五十指交叉,小跑過來,氣喘籲籲道:“少爺,皇甫茗禪把自個吊死了,該怎麽辦?”
“寧正知道麽?”
“寧正殿下還不知情,她還和少爺生氣呢?”
夜星辰平靜說道,“皇甫茗禪死了就死了,他這個過氣的皇帝已經無關大局,不要讓寧正知道,她若是問起,就說皇甫茗禪積勞成疾,心生鬱氣,再加冬日嚴寒,身體不適,前往南海休養。”
“是……可是少爺,這事情瞞不住啊,小的覺得還是老老實實告訴寧正小姐的好……越瞞越亂,越亂容易出岔子,越出岔子,您這就越不好處理啊,小的真心不想看到您和寧正小姐落個老死不相往來的下場。”小五唏噓道。
“我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我幾乎搞得寧正家破人亡,我該怎麽麵對她?怎麽敢看她的眼睛?”夜星辰轉過頭,看著小五,火紅的眼睛裏寫滿失落和寂寥。
“是不好講,小的也就是多嘴多心給您提一下,小的知道您比小的有辦法得多,嘿,這麽大一帝國,說讓它換皇帝就換皇帝,這二皇子還對您言聽計從得緊,這以後啊,幹脆廢了皇甫家,您自個當皇帝得了!”
“然後給你個藩王侯爵當當?出門有駿馬進門有嬌女,榮華富貴一生?”夜星辰打趣笑道。
“嘿嘿,還是少爺懂小的心思,少爺今後發達了,千萬別忘了小五跟六子就成!”小五撓著頭,厚著臉皮笑道。
“放心吧!偌大梵陽,我真正能信得過的,隻有你和六子了。這幾天來來去去拜訪我的人絡繹不絕,但都無法真正讓我放下心,都是些見風使舵的牆頭草貨色,最要緊的事,還是得交給你們去辦!”夜星辰淡淡地說道。
聽著聽著,就聽出一番孤寂來。
“少爺放心,您就是我和六子的再造父母,本來我和小六子的命都是修羅國師的,是您幫我們撈回這條命,今後您隻要開口,小五跟六子二話不說,第一個頂著刀山火海就往上衝!”小五拍著胸脯,義正言辭地說道。
“少爺若是無事,小五就先退下,您有要辦的事的話,隻要打個招呼,萬死不辭!”
“嗯,幫我約一下禦殿炎將軍,我想跟他談談,就今天。”夜星辰凝視著壁紙上尹蒼炎那裏的大片空白。
“好嘞,交給小的!”小五笑著奔了出去。
歡脫的小五離開了,屋子裏靜悄悄的,夜星辰神情陰翳,心中一遍一遍梳理著計劃。
他已經無法回頭了,現在必須以無可匹敵的強硬姿態,將梵陽攥在手心,然後推動對夢陽的戰爭。
他是咒術師,受規則製約,不能直接對人類出手,得靠梵陽的軍隊抗衡夢陽的武力。換言之,就是用軍隊殺林夕皇帝,用咒術殺修羅,猶如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做成一件都是難如登天,更何況這般雙管齊下?
可是真的無法回頭了,已經死了太多人,他好不容易才爬到現在的位置上,他有必須要殺的人,有必須要救的人,怎麽可能再回頭?
他閉上眼,好讓自己思緒平複下來,腦海中又浮現出那雙碧澈的眸子,閃著難以置信的光。
電光石閃間,他仿佛又看到一麵拔地而起的冰牆,上麵淌著凝固的暗紅血漿,一個女孩被釘死在冰牆上,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他。
隻是這一次被釘死的不是穿著火紅馬步裙,雪白狐裘小襖的雨萌,那張沾了鮮血的麵龐,換成了寧正。
夜星辰雙手緊握,嘶聲自語:“我不要再失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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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殿炎將軍尹蒼炎出身貧寒,家鄉逢遇饑荒,不得已才帶領袍澤投軍,一刀一槍積攢軍功,竟被他坐到了禦殿大將軍的高位。
靠實打實的軍功上位的尹蒼炎,深知帝國百姓最需要的是什麽,王侯世家不懂柴米油鹽貴,隻知權衡利弊運籌於大局之上。因此他才能說出‘隻為梵陽百姓禦守國門,並非帝國走狗鷹犬’的豪邁言語,皇甫氏家國家天下,人人趨之若鶩巴不得攀附皇族吸附龍運,如此慷慨話語,令無數號稱風骨的清流儒生都自愧不如。
夜星辰怎麽能說是要為自己的複仇與野心才用如此手段?他這一係列動作,分明就是狼子野心之昭,在一身正氣浩然的老將軍麵前,竟連說話都變得艱難。
老將軍瞎了一隻眼睛,一道猙獰的刀疤斜貫整張臉,那個瞎掉的眼睛隻是一片乳白色陰翳,完好的那隻眼睛也渾濁不堪,可就是這麽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令夜星辰覺得莫大的壓力如山嶽當頭落下。
“這場政變,是你搞的鬼吧?”禦殿炎將軍隔著桌子瞥了夜星辰一眼,拂娑著杯盞說道。
“是!”
“真沒料到,去年十月還混在梵陽大軍中籍籍無名的小輩,幾個月功夫就讓這個帝國翻天覆地,該說後生可畏還是說野心可怖?”
“我沒有野心!”夜星辰生硬辯解道。
“嗬嗬,殺李輕裘,蠱惑太子,逼宮退位,恐嚇權臣,將梵陽廟堂玩弄於股掌,現在口口聲聲說沒野心?誰會信?”尹蒼炎嘶啞冷笑。
夜星辰低下頭,雙手緊握,他無法解釋他心中的矛盾,就像一件事明明很不願去做,卻非做不可。
“你爹是夢陽鎮天大將軍,夜明山?”
夜星辰仰起頭,看著老將軍,輕輕點頭。
“當年老夫和夜明山,被閑人稱為當世兩大名將,東蒼炎,西明山……本以為有生之年能和你父親交手一次,沒想到啊沒想到。嗬嗬,似乎武將到了極致後,都免不了被帝王家誅伐的下場。可是,夜星辰,你的仇家在夢陽萬俟家,為何要如此對待梵陽皇甫家?”老將軍陰翳的眼睛目光鋒利,好似在審視心虛的犯人。
“我要靠梵陽的國力,打垮夢陽……我隻身一人報不了仇!”夜星辰輕聲說道。
“嗬嗬,為一己私仇,就要拖整個梵陽入水,野心可誅!”禦殿炎將軍冷笑。
“可是,炎將軍,梵陽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出擊打垮夢陽!夢陽林夕皇帝這樣的帝王,能做出屠城十萬的慘事,夢陽的修羅國師,能褻瀆死者將十萬亡者變成喪屍,與這樣的夢陽毗鄰,您能安心麽?梵陽百姓能安心麽?青河城一戰,雖然戰火已平息,可昔青河城成了一片死城,號稱產麥最多的青河州,百姓紛紛逃竄,連冬麥都無人播種。帝都安詳盛景,可知百姓心中擔憂?”
“好一派義正言辭的說辭!夜星辰,你有雄辯家的犀利言辭,但你心性還是太軟弱。”
夜星辰有種錯覺——老將軍能直直地看到他心底。
“你說這麽多夢陽何等可怖危險,心裏真就是在為梵陽百姓著想?就沒有一點點私心?”
“有……我想報仇,想殺了林夕皇帝,殺了修羅,這就是我這麽些年一直朝思暮想的事情!”
“你殺得掉麽?押上梵陽全部戰力,你能打垮夢陽麽?”老將軍犀利地問道。
“我……不知道!”夜星辰喃喃說道。
“你有幾成勝算?”
“不知道!”
“嗬嗬,本想說你一聲賭徒,這麽一聽,你連賭徒都算不上!賭徒還知道輸不起的時候腳底抹油開溜,你現在到了這地步,讓你撒手,你能麽?”老將軍輕蔑笑道。
“我不能放手,事已至此我再放手,那就連贏的希望都沒有!萬一我贏了呢?”夜星辰嘶聲說道。
“萬一?萬一當年極北蠻族的君王攻破了夢陽,還有你什麽事?萬一你當初死在極北草原,還會有這麽多事情?萬一老夫和一眾權臣沒力舉你當這個從四品北辰將軍,你又有什麽能耐?年輕人,諸事別講萬一,你在懸崖上走獨木橋,眼睛隻盯著對岸,覺得走到頭就放心了,你敢往腳下看一眼麽?你敢麽?”
“那也總比老將軍還沒走上獨木橋,看了一眼腳下深淵,就停步不前的強!”夜星辰的聲音從未如此激動有力過,“而且你對岸的敵人不會被一道懸崖阻止,他們敢賭,敢衝過來,哪怕摔得粉身碎骨也要衝過來殺了所有忤逆他意誌的人,殺了你,殺了我!”
夜星辰站起身,欠身行禮,“炎將軍,不是我太年輕心太大,是您太老了,連膽量都變小了。”
他轉身離去,一陣冷風掠過,他的頭發飛揚而起,像一麵旌旗。
他的腳步聲分外落寞,像在進行一個人孤獨的遠征。
身後忽有聲音響起:“炎字軍組建至今,已有戰力十六萬三千三百人,如若你要與夢陽開戰,老夫會出一把力。”
夜星辰怔了一瞬,欣喜若狂,調轉身形,對那位猶如虎踞的老將軍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