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梁府,星辰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誰也不見,小五與六子焦急守在屋外不知所措。隻怪二皇子太狠毒,抓住了少爺軟肋狠擊,像是摧毀了少爺精神支柱。說實話,在尚吉城這麽久,少爺雖說也去外麵吹牛打屁湊熱鬧,可感覺笑的並不開心,總有種強顏歡笑的感覺,就像過一天是一天的行屍走肉,對未來毫無期待。

直到寧正小姐出現,少爺的生命一下子精彩起來。誰能料到這個皮囊精致的貴公子會練起刀,還能與尚吉城內的刀法宗師全力一拚不落下風,誰能料到少爺能在鬼部的截殺下硬生生殺死兩人逃出生天,誰能料到並無顯赫出身的梁家小公子能得到尚吉城城主大人的青睞,甚至有望能繼承城主之位!

有那個女孩在,少爺的生活才精彩,才對未來有所期待。

小五總覺得,人活在世上,必須得有一個目標,一個希望,總不能真的和牲口牛羊一樣一天吃了睡睡了吃盡長肉。就像他和小六子,雖然明麵上是少爺的伴從,隻要少爺好好的就是他們的願望,可他們實際上還有更隱晦更想實現的理想——擺脫修羅大國師的控製,能成為一個自由的人,娶妻生子,頤養天年。

這樣才算活生生的人生啊!若是連希望都沒了,人還算活著麽?

寧正小姐再過兩個時辰就走了,要回到城院深深的帝都皇宮裏,恐怕這輩子也出不來了吧。若是寧正小姐真這麽走了,那剛對未來有所憧憬的少爺,可能要很久很久才能緩過來。其實少爺並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他也有很溫柔很溫柔的時候,讓人覺得像天神般完美。

“少爺,您醒來沒?餓了麽?小的安排廚房給您做點吃的!您看您昨天一回來就關在屋子,這不是個事兒啊,您要不開門,出來透個氣?”小五耳朵貼在門上,拚命擠出柔和的語調。

“少爺啊,您看現在都半晌了,睡久了更容易乏,起來咱吃點喝點,出去遛彎如何?”

“少爺,聽說李輕裘那慫貨今兒被他爹派人帶走了,這尚吉城裏真是普天同慶,少爺要不去湊個熱鬧惡心李輕裘那廝一把?”

小五越說越泄氣——少爺是鐵了心不出來麽?

這要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與世隔絕?

小五一咬牙,一巴掌狠狠拍在房門上,雄渾力道震得門扇嘩啦啦直響,好似要整個拆下來。

“少爺,您若是現在起來,抓緊時間,還能看寧正小姐最後一眼,給她送個小物件什麽,留個念想。若是再消沉下去,寧正小姐恐怕會對您更失望,咱是男人,難道連看自己愛的女人離開的勇氣都沒有?”

小五幾乎在低聲咆哮,咬牙切齒的聲音第一次帶了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少爺,就算咱不能和寧正小姐在一起廝守終生,那也不能這樣就算了,咱得去見人家最後一麵,給她留個念想,讓她這輩子都忘不了你,就算她一襲大紅袍要嫁人了,腦子裏想的那個人,也得是少爺您,是梁家的星辰公子,不是什麽別的阿貓阿狗三兩隻的狗屎玩意!”

“少爺,你聽到我說的話了麽?你聽到了麽?”

“吱呀——”門扇突然就豁然洞開,星辰一襲長發披散,錦繡長袍飛揚,像一道閃電倏然衝出,向前飛奔而去。

“嘿,少爺可算出來了!少爺吃點東西可好?”小五搓著手嘿嘿笑著。

星辰頭也不回,甩下一句:“我有東西要給寧正,我剛想起來,要給她留個念想!”

小五哈哈大笑,笑的開懷:“少爺開竅了,開竅了,少爺加油!實在不成,咱哥幾個把寧正小姐的馬車截了去,擄到山裏做壓寨夫人,咱就占山為王,做個逍遙法外的山林野匪!過三五年生幾個大胖娃娃,再拖家帶口去帝都找皇帝認親戚去,不信皇帝能狠心對自己女婿孫兒下死手?”

“別亂說話!”六子皺起眉頭不滿道。

“嘿嘿,開個玩笑,開個玩笑!”小五咧嘴笑著,開心的像個沒煩惱的孩子。

隻是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胖子,一個一個捏著指關節,捏的骨節爆響如雷,肥胖眯腫的眼睛毫無笑意。

星辰一路狂奔,穿過尚吉城縱橫交錯的街道,身邊風景向後飛掠,他好像在乘著風前進,甚至過往的路人都隻能瞥到模糊的一抹光彩。

小五說的對,雖然最終可能真的要失去寧正,隻能留下回憶。可這幾個月和寧正相處的日子是真實的,她的風鈴般的笑聲是真實的,她那雙碧澈的眼睛是真實的,她颯爽的馬尾辮是真實的,她像貓一樣蜷縮倦怠的樣子是真實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他怎麽可能讓這麽多美好的東西消逝?怎麽可能任由寧正心灰意冷的離開?怎可能讓她穿上嫁衣與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結婚?

不,他決不允許,他不允許這觸手可及的幸福從指間溜走!寧正說過,隻要他下定決心,她就願意等,等她坐擁天下那一天。與李輕裘相提並論麽?笑話,他怎麽可能與那種人混為一談?他要坐擁天下,他要成為這個天下的帝王,不為別人,隻為寧正的幸福!

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力量,渴望權利,渴望能成為這個天下的主宰,渴望將所有人的命脈攥在手心!

“啊——”他終於壓抑不住了,將胸膛中的憤懣不甘委屈難受咆哮了出來,像掙脫牢籠的怒獅,凶狠的,敵視的,如同看到血淋淋的獵物被搶走般憤怒不甘。

這個貴公子的神情第一次如此慌亂,那個麵容清秀俊逸的年輕公子仿佛另一個人格覺醒。

腦子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破裂,一些封存已久的回憶湧了出來。模模糊糊的,一幅幅充斥著血肉的鮮活畫麵出現在眼前。

他仿佛看到一堵巨大的冰牆上,一個穿著純白狐裘小襖和石榴紅色馬步裙的女孩被幾支箭矢釘在上麵,像紮破了一個血囊,暗紅溫熱的鮮血飆射在冰牆上,飛快凝結成透明閃亮的冰晶,連同女孩的麵容,連同女孩的聲音,她的溫柔,被這亙古不化的堅冰凍結成永恒,埋葬在極北之北終年不化的雪山之上。

他仿佛看到一個消瘦的女孩站在帳篷前,拚死攔住一群持著刀的蠻族武士,她聲色利荏的嗬斥那些怪笑的武士,挺起胸膛,試圖維護主人的榮耀。接著武士手起刀落,女孩的腦袋高高拋起,脖子的斷口鮮血飛迸,天上下著雪,這道鮮血染紅了雪,溫熱的鮮血落在雪上,發出吱吱的聲音。女孩的腦袋滾落,眼睛睜著,淚流滿麵,嘴唇咬緊,而他片刻之前,還親吻過這雙紅唇。

這些凝腥又溫柔,殘虐又懷念的畫麵在眼前揮之不去,仿佛整個天地都變成血紅色,他甚至看不清自己腳下的路,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裏跑。

那穿著雪白狐裘小襖的女孩,那衣著貧寒卻眉目清秀的女孩,她們的臉仿佛重疊在一起,在對他微笑,嘴巴張合著對他說些聽不清楚的話。

“撲通——”狂奔中的星辰重重摔在地上,在地上蹭了好遠才停下。渾身像散了架般疼,額頭一縷溫熱在流淌,伸手一摸,竟是暗紅的血。鮮血淌進眼睛,視線變得暗紅,那雙本就是珊瑚紅色的眸子連同眼白都變成紅色,眼眶裏仿佛充盈著一片血海。

這個本是養尊處優的,出門有伴從跟隨伺候,被無數人羨慕嫉妒的俊逸公子,此時趴在地上,如同跌落神龕的神祗,跌倒在凡俗的人世間,被人嗤笑,被人玩弄,如同在看一場笑話。

他掙紮著站起身,搖搖頭,拚命讓自己眼前視線清晰些。

眼前那兩個他並不認識的女孩麵孔消失了,他也不知道為何會莫名其妙想起那兩幅血淋淋的畫麵,如此清晰,卻又想不起來是怎麽出現在腦海中的。

可是她們死的時候,自己分明就是站在旁邊眼睜睜的看著她被箭矢貫穿釘死,看著她被武士鋒利沉重的*斬下頭顱,那種害怕的,鮮血淋漓的,撕心裂肺的恐懼感卻是如此真實,真實的仿佛他失去了生命中無比珍貴的東西,失去了存活下去的意義。

星辰原本清秀的麵容猙獰如鬼,狠狠的低聲咆哮。

“我不要……再失去了……”

他繼續向前跑,一刻也不停,跑到那家狹小昏暗的金銀飾品店,扯開了嗓子喊:“師傅,師傅——”

中年匠人從陳列著各種精致器件的博古架後走出,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披頭散發,臉上血跡斑斑,神情如妖魔,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他皺著眉頭看著這個喘著粗氣的年輕人,輕咦一聲,說道:“你是前段日子來店裏訂做一枚戒指的小夥子!”

“是我……是我……戒指給我……給我……她要走了,要走了!”星辰彎著腰,用手拄著膝蓋,低頭氣喘如牛,模樣狼狽。

匠人輕歎,並未多問到底發生了什麽,轉身從架子上拿過一個檀木小盒子,說道:“最近沒什麽活計,就專心打造公子的戒指,工期也提前了些,前天都做好了,就等公子來取。”說著就將盒子打開遞到星辰麵前。

“公子驗下貨。”

真是精巧至極的手藝啊。濯銀和玫瑰金相互映襯,濯銀底玫瑰金襯的那枚上麵蝕刻繁複華麗的火紅薔薇,玫瑰金底濯銀襯得那枚用濯銀自有的顏色光澤,時刻出一朵朵精致的白蓮。當真是令人眼前一亮的天工之作。

“在下冒昧問一句,公子怎落得如此落魄,是出了什麽事情了麽?”匠人將盒子交在星辰手中,關切問道。

“她要走了……她要走了,可我不想失去她,一點也不想……我要去追她……”

匠人神色溫和,碎碎說道:“那就去追吧,就算追不回來,心裏也不會留下遺憾。”

他抖了抖袖子,露出手腕上一隻纖秀的綠玉鐲子,笑道:“公子莫怪,在下絕非龍陽斷袖之癖。這隻鐲子原本是要送給一位姑娘的,那時候我是窮光蛋,她是大小姐,可不嫌棄我窮,我總想著送她點什麽。想著自己有這門手藝,就送她一個自己親手磨的鐲子吧,就偷偷挪用了顧主送來的毛玉料,磨了個鐲子,結果被顧主告到官府,在大獄裏關了三年。在獄中第一年,她使了很多關係想把我撈出來,可惜她家人不讓,本來我就是個窮小子,他們家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說什麽,可被打入大獄後,她家人徹底不願意了,覺得我這人秉性不靠譜。我在獄中三年,她給我寫過三封信,一封是相信我,等我出來,一封是她家人要逼她嫁人了,最後一封是,她覺得活著太累了,堅持不下去了。就在我出獄前一個月,自縊而死……”

匠人語氣平淡,像在說別人的事情般,神情安詳平和,隻是眼睛裏滿是回憶的色澤。

“這隻鐲子就是我原本送給她的,隻是我出獄後,她已經死了,送不出去,我就戴著,替她養玉,養了大概三十年了吧,剛開始這鐲子隻有這麽一點而是水潤的綠,養了這麽多年月,終於全都綠透了……每次看到這鐲子,就像看到她一樣,雖然她都死了三十年了。”

“所以啊,年輕人,別怕感情說不出口,寧願大膽點,哪怕被別人當成傻子,也別憋在心裏不開口,給自己留下遺憾。這種相思之痛,最是熬人啊!”匠人微笑著拍拍他的肩,笑容溫和。

星辰怔怔聽著,早已淚流滿麵。

他顫抖的打開檀木盒子,取出一枚戒指,套在自己手指上,將另一枚小心收好,揣在懷裏,對著匠人重重點頭,朝屋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