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尚吉城城主從大船樓上走下,侍衛王鍾離彎腰致意,輕聲說道:“公主殿下在打理容裝,梁家小公子受了傷,在治療……隻是……”

“哦?”

“梁星辰有古怪!”侍衛咬牙說道,仿佛在談論某個禁忌般,“他絕對不正常,我的感覺不會出錯!”

城主撫了撫胡須,似笑非笑道:“不正常?說說看,怎麽個不正常!”

王鍾離沉吟片刻:“我剛送他去大夫哪兒,觸碰到他身體,冰冷的透心,就像舌頭粘在冰凍的鋼鐵上。還有,心裏覺得不安,梁星辰看起來太過美好了,美好的讓人覺得不真實……那是個不祥的孩子,絕不是一個普通大家公子那麽簡單!”

城主默默聽著,輕咦一聲,能讓王鍾離說出這樣的話,那這個梁星辰到底是怎樣的怪胎?有意思,真有意思!王鍾離的實力他很清楚,當年初出茅廬的王鍾離可是禦殿炎將軍身邊晉升最快的青年猛將,對東海倭寇的奇襲戰中,他是扛旗將領,一戰成名問鼎名將之列!隻是在二十年前茗禪皇帝對軍係的清洗中遭到殃及,走投無路時被他收留。

他輕聲道:“隨我去看看!”

臨近梁星辰的房間,老人一向慈祥溫和的麵容露出驚異之色,正要伸手去推開緊閉的房門,動作卻定格在半空中。果真是透心的冰冷啊,那種陰毒的寒冷,仿佛無數條陰冷的毒蛇竄進身體中,吞噬血肉,掠奪溫存,甚至連這一生所有美好的記憶都摧毀殆盡,隻剩下絕望與冰冷。

老人神色凝重,這樣不詳的感覺下,又有一種同源同脈的熟悉感。

遲疑那麽一瞬,老人仍是推門而入,頎長的身影進入房間,像被一張巨嘴吞下。侍衛王鍾離一手已經按在刀上,渾身肌肉繃緊,隨時可以雷霆出刀!

躺在床上的梁星辰麵容白淨清秀,俊美的像最寧靜的星空。雙目緊閉,朱紅的嘴唇緊緊抿在一起,鼻翼微微開合,呼吸略顯粗重。他上身赤裸,大夫已經為他包紮好傷口,左肩到胸膛纏繞白色繃帶,隱約透著一股藥草清香。

果真啊,俊美的無法無天,男人女相菩薩眉眼,隻是越接近,越覺得不安分,男孩明明是沉睡著,卻仿佛有一個惡魔要衝破那具皮囊擇人而噬般。

老人麵容依舊平靜,心裏早已驚濤駭浪。他走到星辰身前,低頭俯視著,一向帶著慈祥笑意的麵容無比嚴肅,像在看某個危險的,又對他有致命吸引力的事物。

仔細端詳他沉睡的臉,這張精致俊美的麵容與記憶中一張臉重合在一起,相像到了極致。

猛然間,正沉睡的星辰睜開眼,那珊瑚紅色的眸子直視老人,老人蒼老眯縫的眼睛猛地睜大,像看到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兩雙同樣顏色的眼睛對視在一起。

這是跟隨老人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看到老人失措,一向處事不驚淡泊溫和的尚吉城城主竟向後踉蹌退了兩步,像被重重打了一拳。

那一刻他差點就失聲喊出來,睜開眼睛的梁星辰與那個人太像了,簡直是一模一樣!

三百多年前,那雙珊瑚紅色的眼睛看著他,對他說要離開森林了,要去外麵的世界做些事情。那時候的森林滿是狼煙屍骸,他的族落幾乎被屠戮一空,他無法理解為何被族落子民奉為‘神’的她執意要拋棄森林,無法理解他們這個與世無爭的小族落為何要受到滅頂之災。

他是直屬於神的隨從,隻聽令於神,而神離去前,留給他最後一條命令是,落地生根,靜等天變。

那時候森林外的世俗世界正經曆翻天覆地的變化,傳承七百餘年的靖熙王朝短短數年土崩瓦解,轉而崛起了兩個全新的帝國,夢陽,梵陽,很有意思的王朝名字。與神的名字一樣,夢梵•神。

這麽些年他將神的命令貫徹的很好,落地生根,以尚吉城為種子,利用世俗之人貪圖享樂的心性,與權貴交好攀附,根係蔓延整個帝國。若是拔地而起之時,梵陽幾乎要被抽掉一半血肉。

到了他們這個層次的存在,世俗之人與螻蟻玩物無異,若不是有冥冥中的規則製約,怎可能自封與幽暗的森林裏?

這麽些年他也一直在找尋神,杳無音訊,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般,沒想到再看到這雙珊瑚紅色的眼睛時,竟是如此際遇。經曆了無數春秋歲月的老人竟忍不住老淚縱橫,像多年漂泊終於能找到落腳之處,不必再流浪。

“鍾離,你先出去!”老人顫抖道。

挎刀侍衛一怔,從未見過老人如此過,城主大人無兒無女,這麽多年孑然一身,活的逍遙灑脫,笑看這些世俗之人為錢權爭得頭破血流。就算是王侯將相開出豐厚報酬希望得到老人支持,依舊搖頭輕笑,隻留守於這一城。

他深深看了眼那個有著和城主大人同樣眼睛的公子,說道:”大人務必當心,我就守在門外!“

待門吱呀一聲關上,房間裏沉靜的可怕,那股令人不安的感覺減弱了好多,仿佛男孩轉醒後,皮囊裏的惡魔便被壓製封印起來。

“是你救了我們?寧正呢?”星辰低頭看著自己胸膛還有肩膀上的繃帶問道。

“老夫是尚吉城城主,與你一起的女孩平安無事!“老人心中輕咦一聲,看來這個星辰公子並不知道和他在一起的寧正是梵陽公主,是梵陽皇帝最寵愛的女兒。既然女孩沒有告訴他,那他也就不拆穿了,一直覺得年輕人的事,老家夥們可以指點,但別指指點點,誰人不年輕過?

星辰公子倒吸一口氣,這個矍鑠老人就是在尚吉城一手遮天的城主大人!原以為會是一個韜光養晦城府極深的陰狠角色,沒想到會是這麽個慈眉善目的老人。

他睜開眼第一刻便被老人的目光吸引,老人與他有同樣的珊瑚紅色的眸子,甚至身材也是消瘦頎長的如出一轍,若是刮掉胡須,老人年輕時應該也是光彩照人的美男子!

莫名的親近感,是一種來自血脈裏的熟悉感覺,像兩個獨孤許久的野獸終於找到同類般的狂喜。

但老人眼神冰涼,頎長身子站在那裏竟有千軍萬馬臨陣的壓迫感,老人問道:“你和夢梵•神是什麽關係?”

“什麽神?”星辰歪著頭反問。

老人看著那雙純淨的珊瑚紅色眸子,直直的看到他腦中所想——竟是一團亂麻,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蜘蛛絲,而腦海更深處,還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原來是記憶被篡改封印了……”老人輕聲喃喃道,神情緩和了些。

他伸出手,輕輕放在星辰額頭,遮住他的眼睛。衣袍無風自動,身上浮現出一道道咒文符印,從脖子處一直爬到臉上,咒印綻放出耀眼的金光,老人耀眼的像一顆正在燃燒的星宿。

一股股尖銳的咒術靈力順著老人的手湧入星辰身體,靈力幻化成刀鋒,順著四肢百骸的經脈蜿蜒周遊,接著湧入他頭顱處。房間裏仿佛有狂風呼嘯,仿佛要將這艘巨大木質帆船摧毀,而星辰的頭顱就是風暴的中心,老人的靈力幻化成鋒銳利刃,朝封困他記憶的蜘蛛網衝去。

篡改封印記憶,並不是很複雜的咒術,老人自問解開這個封印是信手拈來的事情。

三百多年前,咒術師部落鼎盛時,他便是一名靈力強大的咒術師,接著部族遭受無妄之災,咒術師部落幾乎被滅族。試問當今天下除了夢梵•神,還有哪個咒術師能強大到布置下他也無法解開的封印?

老人的靈力撞在蜘蛛網上,如同切開平靜溪流,毫無阻礙的穿過,而流水汩汩依舊。

竟是毫無作用。老人再次催動磅礴靈力湧入星辰頭顱,不再是一股股的尖銳刀鋒,仿佛最狂暴的洪流衝向封印蛛網,要以無可匹敵的姿態摧毀封印。

那股陰冷惡毒的力量再次出現,仿佛一條巨蛇,張嘴囫圇吞向城主洪流般的靈力。老人冷哼一聲,“老夫的靈力豈能被輕易吞噬?”

他自信能將記憶封印連同這條陰毒巨蛇一同摧毀,梁星辰是咒術師不假,隻是這麽小的年紀,咒術力量應該還未成熟,而且他應該是咒術師與人類的後代,咒術師血統起碼要被稀釋一半,能有夢梵•神一半靈力已算天眷地顧!

秘道種族對血脈純正的要求極其嚴苛,因此才人丁稀少,最鼎盛時的咒術師部落三百餘人,而擁有純正靈力的不過數十。而對靈力磅礴恢弘是一方麵,對靈力的運用與掌握,才是決定咒術師強大與否的關鍵。

在老人看來,這個星辰的靈力反噬不過本能反應,不足以對他有威脅。

自信滿滿的老人頃刻間麵露驚色,難以相信發生的事情。

那條陰毒巨蟒鯨吞海塞,將他的靈力一口吞下不說,還將他體內的靈力瞬間吞噬十之一二,仿佛體內靈力不收控製的朝星辰湧去,被巨蟒吞入腹中。

老人慌忙收手,竭力平穩體內差點狂暴的靈力,踉蹌後退,像看怪物般看向星辰。

這個男孩的靈力哪裏是一般咒術師該有的?分明比夢梵•神的力量還要磅礴,方才他若是不知死活,再繼續注入靈力,恐怕渾身靈力都要被吞噬一空。

星辰體內那股陰毒靈力像吃飽喝足了般漸漸平靜下去,而封印記憶的蛛網依舊禁錮著真實記憶。

老人看著他天神般的容顏,驚歎一聲:“這到底是什麽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