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出十幾裏地,藍熙之勒馬,前麵,葛洪和一眾侍衛已經停下,王猛親自率領的五千精兵從另外一個側道出來,他們一直在斷後,防備著隨時可能出現的追兵和其他敵人。
王猛上前一步:“藍姐,一切都還好吧?”
藍熙之點點頭:“謝謝你,王猛。”
王猛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藍姐,不用謝,我再送你們一程。”
“不用了,我們現在可以自己離開了。王猛,你不能耽誤太久,回去吧。”
“那,好吧,藍姐,你們要多保重。”
藍熙之看著他昔日純良的麵孔上已經多了幾分沉穩慎重的大將之風,很替他高興:“王猛,我走了。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來秦國看你的。”
“好的,藍姐。”
此時,棗木飛車在地上已經恢複成了奔馳的馬車,藍熙之下馬,跳上馬車,在石良玉身邊坐下,四乘經驗豐富的良馬駕駛著馬車飛奔而去。身後,十餘精騎緊緊跟在兩邊。
王猛看著一行人漸漸遠去,才對一名親隨道:“你率五百人馬再送他們一程,稍微保持一點距離,隱蔽點,一定要確保他們安全離開。”
“是!”
其時,夕陽在天,北方幹冷的風吹得人麵欲裂。王猛從懷裏摸出一幅畫卷,那是在趙國重逢時,藍熙之為自己寫的一首詩。心裏浮起一股淡淡的惆悵,他將畫卷放在懷裏,揮了馬鞭,又往龍城方向衝去。從這裏開始,他慢慢走出了一片廣闊的天地,先是在一場大戰中親手射殺曾不可一世的慕容俊,從此金刀鐵馬,成為關中秦國苻大王的中流砥柱,名列一代賢相……
棗木飛車平穩地往前飛奔著。藍熙之坐在馬車裏,抱著懷裏這個昏迷不醒的男人。他已經蓬頭垢麵,渾身各種汙垢膿血凝結成塊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她緊緊抱住他,服下幾顆葛洪的提氣丹後,他慢慢睜開眼睛,恍若隔世:“熙之,熙之……是熙之麽……”
“水果男……”她抱住他的頭,微笑起來,“我曾多次對你食言,這次答應了你要和你在一起,就一定要在一起!”
“嗯,我們一定要在一起。”
他聲音微弱,在半昏迷狀態裏,見她那樣溫柔、那樣細心地為自己處理著身上的傷口,擦拭著那些令人作嘔的膿血,就像許多年前在江南一樣,就像當初自己家破人亡如黑夜逃竄的老鼠一樣。原來,她一直是自己生命中最後的一盞燈,每一次,自己走投無路的時候,她都會及時出現在自己身邊!
他閉上眼睛,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安寧而舒適地睡著了。
這是距離火城百餘裏的一個異常冷清偏僻的村落,方圓幾十裏不過幾戶人家。鵝毛般的大雪已經連下了三天,四處白茫茫成一片,人走在路上,雪花飄飛得眼睛都睜不開來。
在這棟三十裏內唯一的簡陋的民居裏,嫋嫋炊煙正在將雪水融化,然後,一名侍衛將水倒在一個大大的瓦罐裏。旁邊,另外一個用枯枝生起的火堆上,熬藥的瓦罐飄散出陣陣的藥香。
屋子裏也生了火,整間屋子都是暖和的,石良玉的手腳卻是冰涼的。
葛洪重新給他服下了幾粒提神的丹藥,為他的傷口做了細致的處理。
藍熙之上前握住他的手,看著葛洪,聲音微顫:“道長,他還有沒有救?”
葛洪搖搖頭,沒有作聲。
藍熙之的眼神完全黯淡了下去,“多謝道長,我也知道他沒救了。”
“他的傷勢太嚴重了,又惡化得很厲害,癘氣已經完全浸入了五髒六腑。如果他能神智清醒地熬過今晚,就還有救……”
“如果熬不過呢?”
“就必死無疑!”
藍熙之看看床上氣息微弱的石良玉,他已經完全隻靠了葛洪的幾粒提神丹勉強維持著最後一口氣。要令他神智清醒地熬過今晚,簡直是在癡人說夢!
“要熬過這一劫,按照他現在的情況,除了藥物,主要得靠他的意誌了,要他強烈的求生意識才能支撐下去……唉,但願能撐下去啊……”
葛洪已經出去了,藍熙之坐在簡陋的木板床前,用帕子蘸了熱水擰幹,一點一點細心擦拭著石良玉身上的新滲出的膿血。
舊傷新痕深入骨髓,他殘餘的最後一絲氣息也越來越微弱了。藍熙之依舊一絲不苟地為他擦拭著身上的膿血汙痕,邊擦邊輕喊他:“水果男……水果男……”
他嘴唇微張:“熙之,熙之……”
他的聲音實在太微弱了,但是藍熙之還是聽見了,她停下擦拭的手,摸摸他的鼻息,低下頭,將臉輕輕貼在他的臉上,一滴淚水也沒有了。她的聲音和眼眶一樣幹幹的、澀澀的,“水果男,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是喜歡你的?”
他笑起來,無限地喜悅:“熙之,你沒有說過,你以前從來也沒有說過……”
她也笑起來,可是他眼裏的喜悅的光芒隻這麽一瞬間就黯淡了下去,眼皮也慢慢地要合上了。她拉了他的手:“水果男,你不能睡著,你要一直睜著眼睛。道長說,隻要你熬過今晚,熬過今晚就有救了……”
石良玉疲倦地搖搖頭,眼神完全一片死灰。
外麵,忽然“哇”的一聲,一個嬰兒的洪亮的哭聲響起,石良玉眼睛一亮,眼裏立刻浮起強烈的期待之意。他拚盡了全身力氣似乎想要坐起來,卻依舊一動也不能動……
藍熙之看著他期待的眼神、掙紮不得而慌亂的神情,將臉從他臉上移開,笑了起來:“這是藍妹妹在哭,是你的女兒在哭。她就在外麵,你想不想見她最後一麵?”
他掙紮著點了點頭。
“你要見她一麵才肯瞑目?”
他的眼裏忽然放出光彩,似乎在說,對,我隻要見她一麵,馬上就會瞑目了!
藍熙之心裏一抖,低下頭,見他左手抖動,似乎是想伸出來拉住她的手。
她輕輕將他的手移開,淡淡道:“不,我不會讓你見她的。如果你熬不過今晚,你就永遠也見不到她一麵。你曾許諾要和我一起將她養大,現在,你卻要食言了,讓她生下來就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如今,沒想到我的女兒也是同樣的命運!石良玉,你怎麽還敢奢望自己可以死得瞑目?石良玉,你怎能如此自私?”
外麵,嬰兒的啼哭聲更響亮了,乳母的腳步聲已經響在門口,藍熙之道:“出去……”
乳母抱著嬰兒普通一聲跪了下去:“夫人,小姐還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這是最後一麵了,讓她見見吧……”
石良玉的目光中露出一絲喜色,用了全身力氣想要往門口看去,藍熙之卻側身擋住了他的視線,厲聲對乳母道:“出去!”
乳母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的疾言厲色,嚇得慌忙起身就抱了嬰兒跑出去了,嬰兒受此驚嚇,更是大哭起來,哭聲在漫天的風雪裏傳出去老遠老遠……
他的黯淡的眼神追蹤著女兒的哭聲,流露出一絲深深的疼惜,微弱地道:“妹妹、妹妹……”
藍熙之笑了起來:“石良玉,我曾親眼目睹蕭卷死在我身邊!如今再嫁,又得麵對你的死亡!但是,我不能一個人痛苦,得看著你陪我一起痛苦。你熬不過今夜,就休想見女兒一麵……石良玉,你休想……”
他再次勉強伸出手去:“熙之,熙之……我會盡力的……我放不下女兒,更放不下你……我一定要和你們在一起……”
藍熙之點點頭,輕輕拉著他的手,拉了一會兒又放開,轉身斷然走了出去。
“熙之……熙之……”
身後,他的微弱的聲音響起,藍熙之加快了腳步走出門去。門外的風雪世界裏,乳母抱著穿得厚厚的小嬰兒正在另一側的屋簷下焦慮不安地來回走動。
“妹妹,妹妹……”
她輕輕叫女兒,然後奔過去將她抱在懷裏。小嬰兒還不懂得悲哀,隻在母親的懷裏咯咯地笑起來,睜著小眼睛看著天空鵝毛般灑下的大雪,一陣風吹來,大雪紛紛揚揚斜斜地往屋簷下飄來,一片一片很快沾滿了她的厚厚的繈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