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躬著身子一直溜出寢宮,來到一條無人的回廊上,沈雲飛這才挺直腰背,一麵四下打探,一麵對郡主說道:“現在你就假裝喝醉了,我一路扶著你。手帕也不要蒙在臉上,你用手捂著,假裝嘔吐就行了。”

鳳語夢點了點頭,解開拴在腦後的手帕,改用手捂住。沈雲飛拉起她一條胳膊架在肩上,兩人搖搖晃晃地便朝宮門方向走去。

也是鳳翔宮內的賓客太多,侍衛們就是再警覺,又哪能記得住誰長什麽模樣、穿的什麽衣服。見沈雲飛扶著一個醉漢從裏麵走出來,隻是隱隱覺得衣服眼熟,人也眼熟,似乎正是今日的賓客之一,便也未加阻攔盤問。哪裏能想得到這衣服跟臉孔原本是屬於同一個人的,如今卻分別在兩個人的身上。

沈雲飛扶著郡主一路晃出宮外,剛走到女媧聖像前,忽地見到一隊士兵正從前方走來,領隊人竟然是丁燦。他擔心丁燦看到自己,不免要打招呼,那郡主的身份就必將暴露,因此也不敢迎上前去。見旁邊停著許多載客的牛車,便隨手招了一輛,扶著郡主上了車,又將車簾拉了下來。

那趕車的見扶上來的是一個“醉漢”,心裏老大一個不樂意,但因今日城內早就已經打了招呼,不能得罪宮裏出來的賓客,因而也不敢拒絕。

再加上沈雲飛伸手就給了他兩吊錢,讓他趕快離開,這車夫拿了錢一高興,也不問問清楚,以為兩人是要去西郊驛站,離開鳳翔,鞭子一揚,便沿著聖像側邊的一條大道直接駛朝鳳翔西門駛去。

等到沈雲飛揭開車簾,發覺道路不對,車子已經駛到城門口了。他尋思著隻要先把郡主送出了城,自己再回來也就沒事了。因而也就沒有吱聲,任由那牛車一直開出了西門,到了鳳翔郊外。

驛站當然是不用去的,車子駛到城外落葉河邊,沈三少見四下無人,便叫停了車,又給了那車夫一吊錢,打發他回去了。

那車夫一趟車賺了半個月的飯錢,哪裏還管得著有沒有把人送到目的地。收了錢,一麵哼著小曲兒,一麵舞著鞭子,晃晃悠悠地趕著牛車便回去了。

見那車夫走遠,沈三少終於長長地鬆了口氣,一屁股坐到河邊的草地上,推了推靠在身上的郡主,笑著說道:“總算是出來了,你也不用再蒙著臉了,這附近沒人,透口氣吧。”

一推之下,那郡主居然沒有反應。

難道是車上搖得舒服,睡著了?

沈雲飛暗暗納悶,扭過頭去看。這一看不要緊,直把他的三魂嚇掉了兩魂半,還有半魂蕩蕩悠悠也要飛出竅去。

原來,這郡主捂在臉上的手帕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掉了,此時,她一張臉上鮮紅如血,嘴唇青綠,麵頰紅腫、皮膚潰爛,腮邊耳後,竟然隱隱現出許多暗紅色的鱗片,分明是一夜叉惡鬼!

這樣一張鬼臉近在咫尺,沈三少大叫一聲,推著手便往後退。哪知他身後就是落葉河,河邊草叢沾了水氣,又掛著青苔,濕滑無比,沈雲飛這一用力,頓時便朝著河中滑去。

他心裏一急,反手要去抓那水草,哪裏還能抓得住,“咕咚”一聲便掉進了河中。

此時正是春季,上遊的冰雪消融,河水自然量大。落葉河的水流雖算不上十分湍急,但對於完全不通水性的沈雲飛來說,卻猶如怒海狂濤,滅頂深淵一般。

剛開始還能踩著一些滑軟淤泥、河底浮沙,但是他急著上岸,腳下亂蹬、手上亂撲,完全不得章法,竟然又將自己推出去老遠。

此時腳下已是冰冷的水流,再無可以借力之處,就算再有什麽淩波之舞、飛燕九翔,這落子水的燕子,卻是無論如何也飛不起來。轉眼之間,河水已沒腮邊,沈雲飛抬手欲要呼救,剛一張嘴,便被灌了個滿口滿鼻,整個人頓時沉了下去。

再說這鳳語夢,因見到夢中情郎,又終於出得宮外,心中鬱結情緒一掃而空。

她原本就因這樁婚事寢食難安,已經整整半個多月沒有睡過一天好覺了。這會兒情郎在旁,精神一鬆,剛上了牛車便已昏昏睡去。

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覺到自己被扶下了牛車,又聽著沈雲飛好像說了什麽話,接著又是一聲高喊,等她慢慢睜開眼睛,身邊哪裏還有沈三少的影子。

鳳語夢坐起身子,發覺現已身在城西郊外了,再看四周並無一人,就連沈雲飛也不見蹤影,心裏便有些慌亂。

她張口欲喚,卻又忽然想起自己還沒來得及問他姓名,隻記得燕雨好像管他叫“雲飛哥哥”,想必他的名字必是“雲飛”二字了。

於是便小心翼翼地喚道:“雲飛哥——雲飛哥——你在哪裏?”

剛叫了兩聲,突然想起自己這麽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冒冒失失地在荒郊野外叫著一個男人的名字,還叫得這麽親熱,就算兩人從小便已私定了終生,那也是不太合適的。

一想起這“私定終生”四個字,兒時在那破廟神翕下的情形便又浮上腦海,鳳語夢頓時覺得臉上一陣發燙,趕緊用手捂住。

這一捂,便覺得有些不對了。

她清楚地記得,當初的男孩是因為看到了玄光珮中的女虞幻像,驚為天人,又知自己長大後也是這個樣子,才說要跟自己成親的。因此,她從小就格外地愛惜自己的容貌,生怕稍有損傷,讓心上人不喜歡。

這種想法當然有些幼稚,語夢雖知即使無這般美貌、沒有郡主的身份地位,以自己的學識人品,也照樣能獲得情人的真心,但是男人貪戀姿容這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能夠錦上添花,又有什麽不好呢?更何況當時也的確就是這麽說的。

既然格外愛惜自己的容貌,那她自然就會時時關注自己的臉形肌膚,哪怕是因為沒睡好臉色有點發暗,她這一摸也能摸得出來。

可現如今,指尖觸感,哪裏還是平日裏那玉露凝脂的柔滑肌膚,隻覺得滿手粗糙,油膩浮腫,竟然還有許多堅硬如鱗的東西,遍布於腮邊頸後。

鳳語夢心裏一驚,便撲到河邊,借著河水一照,隻見水中映出一張夜叉鬼臉,不由得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慢慢地轉醒過來,天空中已經是一彎冰冷的月牙。落葉河水泛著鱗鱗月光,曠野之上,隻有那流水潺潺,寂靜無聲。

回目眺望,那身後遠處便是鳳翔西門,那城上的燈火搖搖晃晃,映照著城郊的淒涼。

撫摸著自己凹凸不平的臉,鳳語夢又再向那河中望去,漆黑的河水之中,那張夜叉臉孔更是猙獰可怕。

她驚得猛地一閉眼,卻幸而沒有再暈過去,隻是那眼中的淚水,卻是再也止不住,如落葉河的河水一般奔流下來。

“難怪娘親總說,這世上的男人都是薄情寡幸,想不到他……竟然也是個以貌取人之輩!”

她既看到了自己的臉,就不難猜想沈雲飛是因何而“逃走”。此時既傷心容貌被毀,又痛恨沈雲飛的寡幸薄情、以貌取人。想要回城,恐怕憑著這副尊容,也不會有人相信自己就是那貌若天仙的語夢郡主。

傷心絕望之下,她緩緩地解開自己的衣領,從裏麵扯出一根紅繩,紅繩的末端,拴的正是半塊鳳凰玄光珮。

這半塊玄光珮與沈雲飛手上那個原是一對,一塊為鳳,一塊為凰。當時雲飛鬧著要看寶貝,語夢隻拿出了那塊鳳珮,後又作為訂情信物送給了他,自己則一直留著這塊凰珮。

原以為情人相見,鳳凰終於可以比翼雙飛,可誰知道……

鳳語夢歎了口氣,又從腰間裏衣裏解下一把匕首。這把小孩子用的鈍刃匕首,正是當時沈雲飛送給她的,十四年來從未離身。

望著這把匕首,那上麵的每一道雲紋、每一縷魂氣,都是那樣熟悉,一如當年的情形,從未有片刻遺忘……想著當年種種,鳳語夢早已是泣不成聲。

終於,她擦幹臉上的淚水,用匕首揮斷頸間紅繩。隻要玄光珮離開了她的身體,便不會再治療她身上的傷口,絕望的鮮血便能隨著淚水流盡。

“爹——娘——我好恨——”

鳳語夢痛呼一聲,揮起匕首便要朝胸口刺去。突然之間,一點微光憑空而至,劃破氣流,打在語夢手中的匕首尖上。隻聽得“叮”地一聲,小刀離手,插入地麵,直至沒柄。

語夢驚愕地抬起頭,隻見一名青袍男子正站在自己麵前,長發飛揚,目光深遂。

“夢兒……”男子如囈語般地喚了一聲。而這一聲呼喚,卻曾無數次地出現在鳳語夢的夢中。

“父親——”

語夢雖是已有十多年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但是這血脈親情卻是不會斷絕的。僅此一眼,她頓時便認出了眼前所站男子正是自己的父親封伯熙,原本的傷心絕望在這一刻終於找到了渲瀉的地方,一時之間胸中所有的情緒湧上心頭,抱住自己的父親不顧一切地哭了起來。

“快別哭了。”封伯熙輕拍著女兒的肩膀,柔聲說道:“有爹爹在。”

這一句“有爹爹在”,是鳳語夢盼了多少年的話,不由得又是一陣痛哭。

伯熙將語夢擁入懷中,手指輕輕撫過她那浮腫的臉頰。

感覺臉上一陣溫熱,鳳語夢全身一陣顫抖,顯然那毀容的瘡傷已在她的心裏刻下了陰影。

“沒事的。”感覺到女兒的異樣,封伯熙微笑著說道:“隻是中了妖毒,可以解的。”

“妖毒?”

鳳語夢乍見自己變成了一張鬼臉,又“得悉”沈雲飛的薄情寡幸,悲痛悔恨占滿心頭,根本還來不及細想是什麽原因。此時聽父親這麽一說,她才回想起來,擺在妝台上的那盒胭脂,是早上不知誰送進來的,自己從未打開用過。也就是今天……

雖然不知道是誰居然對自己下此毒手,其用意又是為何,但是能讓她看清一個人的薄情,鳳語夢自感萬分慶幸。

她抬起頭,看著自己父親那張似乎絲毫不曾變老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女兒這次,算是徹底地看清了世間男子的嘴臉。就算真的能夠治好,我也將永遠以紗蒙麵,絕不再讓任何一個男子看到。”

封伯熙聽了女兒的話,不禁搖頭歎了口氣,說道:“雲飛不是你想的那樣,他隻是……”

他來得晚了點,並沒有看到沈雲飛跌下河去,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隻是教了沈雲飛十幾年,他十分清楚這位沈三少爺雖然性格有點不羈,也傾慕世間美好事物,但卻絕對不是薄情寡性、以貌取人之輩。

隻是這話,現在就算說給鳳語夢聽她也不會相信,還是等以後她心情平複之後再說吧。

封伯熙帶著女兒語夢離開了鳳翔,卻不知道此時,鳳翔府內郡主宮中,女虞輕撫著那杆紫竹白玉簫,心裏正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