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華不愧有些見識,無論沈雲飛隨手指到哪一位賓客,他立即便能說出那人的姓名、身份、所擅長何種技能,在華夏又擁有何等的地位。

而雲飛呢,越聽越奇,將所獲得的信息與自己觀察得到的判斷一一加以考證,竟也覺得相當有趣。

兩人一個問一個答,正聊得不亦樂乎,突然大殿門邊人影一晃,四個人抬著一頂雪白的軟煙紗簾轎椅便跨了進來。轎內簾後,一道白影端坐其中,看身形顯然是名女子。其頭上銀光閃閃,似乎已上了些年紀,連頭發都白了。

這殿裏的賓客,不論地位高低,但凡過了朝陽門,無一不是步行走進來的,現在居然有人把轎子都抬到這兒來了,一時之間,整個大殿裏所有人的目光都往那轎子集中了過去。

“那誰啊?擺這麽大的譜。”沈雲飛推了推皇甫華,小聲問道。

“噓——”皇甫華輕輕擺了擺手,說道:“那是妙真真人,蓬萊閣本代聖女的侯選人。”

“聖女?”雲飛挑了挑眉,心道:難怪這麽大譜呢。

正想著,那四名轎夫已將轎椅放下,有兩名白衣待女趕緊上前,拉開紗簾,將聖女從轎內扶了出來。

“走路還要人扶,這聖女是不是也太老……”沈雲飛剛想嘀咕幾句,卻突然話語打住,整個人愣在那兒。

之前沈雲飛早就透過紗簾看到,那轎內之人有著一頭白發,還以為是個年老垂幕的婦人,可等到此時才發現,那擁有一頭銀絲白發的,竟然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那少女身著一身素白紗裙,形容恬淡,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一頭銀發直披而下,如瀑布一般垂至後跟,隨步伐輕動,猶如月光散落。再看其臉色,肌膚蒼白如玉,幾近透明,美得無一絲瑕疵;而她的雙眼緊閉,兩排睫毛微微發顫,竟然是天生目盲!

怪不得走路要人抬、要人摻,這少女不僅形容嬌弱,就連整個人的氣質都如同一縷煙,仿佛被風輕輕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沈雲飛看得連呼吸都快忘了,生怕自己嗬上一口氣,這少女就要被吹走了。直到皇甫華扯了扯他的袖子才反應過來,連連吐了兩口長氣,尚未平複心中驚訝。

再看整個大殿,無論男女老少,都紛紛衝那少女彎腰行禮,沈雲飛這才想起來,蓬萊聖女,就相當於華夏神官,其地位比龍城天官還要崇高。雖還隻是侯選人,但既然能代表蓬萊閣前來參加鳳翔郡主的婚禮,那麽她的地位多半已經定下了,隻是還不曾正式繼位而已。

也幸爾沒有繼位,否則的話,這滿殿的人就不是彎腰行禮,而是直接跪下了。

沈雲飛也趕緊欠了欠身,準備行禮,眼睛卻瞟到那妙真聖女推開身邊女侍,雙手合於胸前,輕側了身子,似乎也正在彎腰行禮,臉卻是半衝著門外。

“咦?這滿殿人都在衝她行禮呢,她這又是行的哪門子禮?”

三少正在這兒琢磨著,就聽得殿外一聲高喊“軒轅太子到——”

這一聲可不得了,剛剛還在彎腰行禮的眾人呼啦啦頓時跪了一地。沈雲飛也趕緊跟著跪下,低頭叩拜,心中卻又在想:那聖女既然衝著外麵行禮,那多半是知道太子到了,隻是她眼睛看不見,那時候外麵也未通傳,她是怎麽知道的?

少時,隻聽得有一人跨入大殿之中,朗聲說道:“諸位平身,免禮。”聽聲音,這太子還很年輕。

“謝殿下——”

一陣衣袍抖動聲中,沈雲飛也跟著站了起來,卻見太子已轉過身,跟那妙真真人說話去了,看不到真容。隻是從背影上來看,這位軒轅太子的身體頗有些單薄,恐怕有什麽不足之症。

正想向皇甫華打聽點兒什麽,忽見太子轉過頭來,朝著這邊笑了笑,直嚇得沈雲飛差點叫出聲來。

到不是說這太子長得有多嚇人,那笑容有多恐怖,隻是三少心裏正挑著人家的毛病呢,突然被人這麽看了一眼,能不倍受驚嚇麽?

事實上,那太子看上去也不過二十上下,長相頗為秀氣白淨,一張鵝蛋臉,劍眉高挑,雙目有神,鼻梁直挺,嘴唇微薄,眉宇之間,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皇家貴氣,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沈雲飛被看得心中一陣撲通亂跳,又見那太子突然點了點頭,心中納悶,才發覺太子的目光根本不是衝著自己,而是在看身邊的皇甫華。

見太子又轉過頭去,而皇甫華臉上的笑容還沒收,三少趕緊問道:“大哥,我還不知道你這麽厲害,連軒轅太子都認識你,還跟你打招呼?你真的隻是個義陽軍致果校尉?不是什麽皇親國戚,有意瞞著我吧?”

“什麽話啊。”皇甫華笑道:“曉白……就是太子殿下,以前曾跟著主婿大人學習治國之道,從名份上來講,我跟他算是師兄弟,關係一直不錯。他其實性子很隨和的,以後你就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我以後也能單獨見著太子,未來的皇帝陛下?”沈雲飛突然一把抓住皇甫華的胳膊,“咬牙切齒”地說道:“你給我老實交待,你到底是什麽身份?還認識什麽大人物?統統給我引見引見。”

皇甫華抓了抓鼻子,假裝很認真地想了想,說道:“大人物嘛……我好像還認識俠義堂的幾位英雄,你要不要我給你引見引見?”

一聽“俠義堂”這三個字,沈雲飛頓時偃旗息鼓,趕緊閃到皇甫華身後,揪著他的衣服小聲說道:“有你這麽當大哥的,專挑兄弟痛腳捏!”

皇甫華嗬嗬一笑,又正色說道:“不開玩笑了,再過一會兒主上就該出來了。趁著這功夫還有表演,你就偷著樂會兒,一會兒主上出來可就要說正事了。我也不能老跟你在這兒站著,也得四處轉轉,你自己留點兒神,那溫小姐認不出你來的。”

聽了這話,沈雲才鬆開手。他知道皇甫華在這兒陪了他半天,實在是擔心自己受了冷落。大哥仔細到這份兒上,他這個當兄弟的,也不能死纏著人家不放,不然那成什麽樣子了?

雲飛原還想問,這太子跟聖女都來了,怎麽城主跟新郎還不出場?不過他自己一想也就明白了——華夏諸城,除上京城早年敗落、蓬萊閣超脫世俗之外,另外各城的城主與軒轅皇室都為平起平坐,得神王正統。

鳳翔府為女媧所建,而身為城主,必然要接掌女媧之位。除非軒轅皇帝親自駕臨,否則的話,城主女虞都是不必出來親自迎接的。太子跟聖女的地位雖然也無比尊崇,但是二人都還尚未及位,算起來地位還不及這鳳翔城主與姑蘇城主,因爾女虞與新郎燕山不出現,也是正常的。至於新娘子不出現,那就更正常不過了。

*******

皇甫華去四周巡視,沈雲飛這才小心翼翼地躲著謝問等人的目光溜到門邊角落,眼角卻瞅到那殿上台邊,有人正抬了一架冰頸鳳凰玉箜篌上台,擺在台間右側,顯然是要進行樂器演奏了。

三少素來對音律歌舞也有些喜好,他自己就是洞簫高手,之前聽那些樂師演奏,雖然一絲不苟,但未脫人間凡氣,歌舞也甚是平淡無奇。

他師從封慕寒,眼界也就跟著高了,對那些紅塵俗調、尋常歌舞自然是看不上眼的。此時突然乍見這玉箜篌,不由得便眼睛一亮。

要知道,世間能奏箜篌的樂師本就不多,個中好手更是少見。既然能被這鳳翔王宮選來演奏,又是獨奏,那水平肯定低不了。沈雲飛聽膩了前麵的笛鼓鍾瑟,這時能聽聽這清心移魂的箜篌曲,不失為一大享受。

要知道,對這箜篌的音調,早已有古詩形容:

叩玉聯珠兮,意入魔,行去暫遏兮,渺微波。蕭蕭仙子兮,箜篌引,惆悵千秋兮,憶渡河……

可見這箜篌的聲音不同尋常,非心境達到一定境界,根本無法將其韻味體現出來。

沈雲飛正伸頸抬頭,想見看看那樂師長什麽模樣,卻見那妙真真人正在兩名侍女的摻扶下走上台去,盈盈坐到箜篌側邊,調息寧神,竟是要進行演奏?

三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隻可惜皇甫華已不在近前,不能問個仔細。

幸好旁邊有其他賓客也有此疑惑,他的朋友便替他解釋道:“這妙真真人在入蓬萊閣之前,跟語夢郡主是至交,今日郡主出嫁,她於公於私都要盡點心意的。能夠聽到這號稱蓬萊仙音的大手筆,你我今天可算是大有耳福了。要知道,除了蓬萊閣祭祀大典,妙真真人可是輕易不會演奏的。”

那人說話聲音雖低,沈雲飛還是聽了個一字不漏,心中不由得歎道:原來這妙真聖女,居然還有此稱號,那一定要仔細聽聽了。

正想著,就聽得殿上已響起一串輕若風鈴的細響,刹那間,仿佛一陣微風吹過,整個大殿頓時寂靜無聲,每個人都屏息靜氣,生怕打亂了這細微的琴音。

那妙真真人輕輕頓了頓,身體前傾,雙手又是一陣輕柔舞動,手背如水波一般浮動,指尖輕點在那琴弦之上,似彈非彈,似拂非拂。一時之間,隻覺得那陣拂入大殿的微風又重新吹起,仿佛撞碎紗窗樹影,蕩出點點柳絮……

既而,那蕩起的柳絮在微風之中飛舞,穿過柳蔭,在一片平靜的湖麵上飄蕩著。湖裏倒映著山的影子,樹的影子,天的影子,還有那雪白的絮兒……

風,溫柔地吹過,那湖麵竟起了一層漣漪。一滴晶瑩的露珠自湖畔柳葉上滴落而下,那湖麵的漣漪,便一圈圈向外擴散開去……

沈雲飛聽著這箜篌仙音,眼中早已出現一片幻像,整個人如癡如醉,竟好像靈魂出竅一般。

正在這閉著眼睛神魂顛倒之際,忽覺耳畔風聲一動,似有人影掠過,三少趕緊睜眼,隻覺鼻間一片淡淡花香,而那殿內台上,竟然又多了一名女子,足間輕點在台邊白玉欄杆上,隨著音樂之聲盈盈地旋了個圈。

那女子一身軟煙薄紗翠綠羅裙,雙腕間各係一道絲帶,隨著那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絲帶淩空飛旋,看得人目眩神迷。

妙真聖女感覺到身邊多了個人,也不停止彈奏,隻是微微一笑,盈聲說道:“能得碎玉樓懷瑤仙姬詮釋,這首飛燕淩波曲也算是有了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