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絲,李想撐著油紙雨傘走下甲板。

南京下關碼頭冷冷清清,宋教仁站在一輛馬車旁,麵露微笑。

寒暄過後上馬車,直奔大總統府。

車內,李想笑道:“內閣製總算寫進約法,遁初兄的理想又往前走了一步。”

此前宋教仁提出的責任內閣製修正案,被代理參議院否決。本來《臨時約法》草案在擬定時,采用的是總統製,但是到參議院開始審議《臨時約法》草案時,卻正是南北議和成功,袁世凱即將繼孫中山擔任臨時大總統前夕,因此,改為所謂的責任內閣製,幾乎得到了代理參議院所有人的同意。

宋教仁沉思良久方才說道:“各省聯合之始,實有類於美利堅十三州聯合,因其自然之勢,宜建為聯邦國家,故采美之總統製。自臨時政府成立後,感於南北統一之必要,宜建為單一國家,如法蘭西之集權政府,故采法之內閣製。”

實際上,宋教仁這種說法並不能掩蓋倉促更改政體的真正動機。無疑是看到孫中山讓位袁世凱勢已必然,為了製約袁世凱,革命黨人才趨向於將總統製改為責任內閣製。臨時約法恰在這時還在討論中,革命黨人要防止總統的獨裁,必須趕緊將約法完成,如此照法國憲章,規定責任內閣製,要他就職之時,立誓遵守約法。

正是因為總統人選發生變化,參議院才猝然決定在約法中增設國務總理一職,企望通過這一變動,建立起所謂的責任內閣製,把繼任臨時大總統的袁世凱置於有名無實的地位,以實現分散、削弱、架空袁世凱權力的目的,維護革命黨人的既得利益。臨時約法草案經過三讀程序,在基本上沒有爭議的情況下,最後以全體起立表決通過。整個製憲進程不可謂不迅速,也不可謂不倉促。

孫中山鄭重宣布:在正式憲法頒布之前,《臨時約法》具有與憲法同等的效力。《臨時約法》規定,中華民國之主權屬於全體國民;全體國民一律平等;無種族、階級和宗教的區別;國民享有人身、居住、財產、營業、出版、集會、結社、信仰、遷徙的自由;有請願、陳訴、訴訟、考試、選舉和被選舉的權利;有依法納稅、服兵役等義務。中華民國政府的組織形式是:以參議院、臨時大總統、國務員和法院行使其統治權。參議院有立法、質問、複議、彈劾等權力,臨時大總統由參議院選舉產生——《臨時約法》中的眾多規定,都是為了一個目的:用責任內閣製防止袁世凱獨裁。

《臨時約法》最大的特點,其實是“因人立法”,處處體現了革命黨人對袁世凱的不信任、防範和製約。

對袁世凱的不信任,幾乎成為臨時參議院立法者們的普遍共識,而這種態度必然要在立法過程中體現出來。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的火眼金睛。”宋教仁看到李想的表情就知道這貨什麽內情都知道,歎道,“當初,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前,我堅持內閣製,中山先生堅持總統製,他理由是要想鞏固新政權必須給與總統更大的實權。而今,袁世凱在北京宣誓就職,情勢演變至此,南京方麵調虎離山,想把袁世凱誘引到南京來的計劃是完全落空了,因為擔心袁世凱權力過大或是濫用職權,於是隻好退而求其次,孫中山匆匆主持把內閣製寫進《臨時約法》,他隻有用內閣製這個最後的辦法來限製袁世凱了。”

“一紙條文就能約束他?”

“為什麽不能!”宋教仁臉上現出一絲不安。

“以後你會明白的。”李想臉上閃過一絲憐惜,停了停又道,“泗水事件,中山先生有什麽章程?”

“南京臨時政府沒有得到列強的承認,連交涉的資格都沒有,還能怎麽辦?”宋教仁道:“隻能敦促袁世凱在北京交涉。袁世凱當初在朝鮮所作所為看,他也算是強硬的主。”

“但願如此……”李想點點頭,又搖搖頭歎道,“遁初,你不懂人的本性。袁世凱在朝鮮,那時一腔熱血,正是想要建功立業的年華。現在呢?袁世凱早已不複當年之勇。這個關口,袁世凱也正需要列強支持的時候。他又能交涉出個什麽結果?最多能保存國體已是萬幸……”

宋教仁睜大了眼睛:“能保存國體還不夠?你還想怎麽招?”

“當然不夠!”李想已不是對宋教仁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對著荷蘭小國,咱們還不敢理直氣壯嗎!這次事件作為由頭交涉,至少要為國人在南洋爭取享受一切最惠國待遇。”

“享受一切最惠國待遇?”宋教仁聽李想是如此雄心,也不禁心下駭然,麵上卻毫不動聲色。看來他插手泗水交涉,卻不知道他要怎樣獲得交涉的權利?宋教仁目光如電,閃了李想一眼,朗聲道,“不愧是李大帥,這樣的要求,就是荷蘭答應,列強能答應?”

“你就拭目以待吧。”李想把豪言壯語先撂下:“借這次泗水案交涉的契機,為國人在南洋爭取享受一切最惠國待遇是我的最低目標,而謀改列強強加在我們頭上的不平等條約才是我的最終目的。”

宋教仁看了一下李想,一眼勝萬言。

他身子一躬,雙手遞上一張邀請函,輕聲說道:“李帥,明天同盟會在南京三牌樓第一舞台召開本部全體大會,臨時政府各部總、次長及重要人士均參加大會。中山先生和克強聽說李帥要來南京,早早的就備上這份請帖,還請賞光。”

“同盟會群英會聚金陵,這樣的盛況,我怎麽能夠錯過。”李想笑盈盈的打開邀請函,裏麵竟然還夾了一張同盟會的會票,這張同盟會的“黨員證”寫著李想的大名,介紹人赫然就是孫中山。李想看到這個先是一怔。

宋教仁也不知道能不能拉攏李想這樣的實力派入同盟會,畢竟先前還拒絕過他。

宋教仁正是忐忑不安的時候,李想忽然縱聲大笑,“終於入黨了!”說著向膝蓋上猛擊一拳,會票連著邀請函一並交給身旁一直默默無語管家小妹。

北京。袁世凱私邸。

袁世凱指著剛收到的電報質問:“你們看看,孫文他們來這,一手是什麽用意?”

唐紹儀和楊度把電報看了下,一時做聲不得。

“他孫文做總統就不要總理,我袁某人做總統,就來個總理牽製我,這像話嗎?”

責任內閣製本是宋教仁所積極主張的,但南京臨時政府時期,其他革命主要幹部均不讚成。到了袁世凱做總統,又怕總統權力太大,於是匆匆忙忙地訂定《臨時約法》,想借這部《約法》來限製袁的野心妄為。袁世凱並不認為一紙條文就能約束他,在崇尚實力的袁世凱的眼裏,《臨時約法》形同一堆廢紙。他氣憤的是南京因人立法的左派,明顯的不相信他嘛。

唐紹儀當然能體諒老上司的心情,但見電報上寫著總理,心裏頗為興奮,因為一隻要設總理一職,他自度此職就非他莫原製屬。他要促成總理製實施。

“慰庭兄,關於總理內閣製,你不妨接受,隻是加上一條:不能行政黨內閣製。因為若行政黨內閣製,內閣總理則由執政黨產生,明擺著總理便落到南邊去了。不行政黨內閣,則總理由總統提名,那麽事情就好辦多了。”

楊度本是最早提出政黨內閣製的,但現在顯然不能再提這碼事了,況且他也有一絲做總理的念頭。他知道袁世凱喜歡獨斷專行,也知道袁世凱氣憤什麽,話便說得委婉些:“中國目前的情況,其實最宜行美國式的總統製,不宜行法國的內閣製。不過,南方堅持要改內閣製,也犯不著為此事而影響大局。正如少川剛才說的,隻要堅持總理由總統提名,則總統製與總理製實際上是一回事。”

“哦,我明白了。”經唐、楊這麽一指點,袁世凱的氣算是徹底消了,想不到兩個家夥還能在這一層做功課,不用他動粗,又成全了南京的麵子,豈不更完美,忍不住叫道:“好,這一條接受,附上一個條件,內閣是超黨派的,不能行政黨內閣。”

袁世凱拿起電報又看了一下,皺著眉頭說道:“臨時政府外交總長王寵惠致電,述說荷蘭軍警的暴xing,痛陳此次泗水外交事‘件事關國體民命’,請‘兵艦護僑’,同時轉飭駐荷蘭公使劉鏡人與荷蘭政府進行正麵交涉,‘以存國體,而慰僑望’。民國還未得到列強的承認,這兵艦是萬萬不去得南洋,你們看有什麽好主意可以對付?”

據國際慣例,新政府事實上成立,各關係國有承認之義務。然當時各國對於中國承認問題,如俄、英、日三國,一方附重大之要求,一方主張必俟正式大總統選舉之後,乃相機承認。隻美國政府不以為然,於民國國會成立之日,首先無條件承認民國政府。巴西、秘魯二國,亦於是日承認之。其他各國,皆觀望於英、日、俄三國,而俄、英、日三列強,則各附重要之要挾,以為條件。俄、英、日三國承認民國政府之時,即中國滿蒙藏三大區域生重大搖動之日。

“先看看風向。”楊度建議道。

袁世凱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