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眼見天色漸漸昏暗,伍庭芳真有點等急了。一席豐盛的酒菜早已放涼。桌旁坐著溫宗堯,默默審視著手中玲瓏剔透的玉杯,王寵惠背著手觀看牆上掛著的一副米芾手書,鈕永健則與旁坐的汪兆銘竊竊私語。誰也無心去吃。

民軍公推外交總長伍廷芳,為議和總代表,溫宗堯、王寵惠、汪兆銘、鈕永建為參議。又黎元洪派胡瑛、王正廷等為武昌代表,參預和議。除黎元洪派來的兩個人,其餘的也都來齊了。

“你有些什麽想法?”伍庭芳不住,開口問溫宗堯,“這一會兒,連報信的怎麽也不來了?”

溫宗堯正在苦苦思索,聽得伍庭芳發問,便沉吟道:“黃大膽今日去惜陰堂,是趙老頭送出來的信,黃金榮的得意門徒杜月笙也親眼見了,這是不致有誤的,不過……這半日不見信兒,杜月笙又突然不知下落,肯定事情有變了。”他站起身來,“天色將晚,不比白日,我們應該派人去探聽一下。”

聽到這話,王寵惠便扭轉臉來,汪兆銘和鈕永健也停止了說話,抬頭瞧著伍庭芳。

武昌起義爆發後,趙鳳昌通過電報局第一時間獲知首義勝利的消息,當天即邀約在滬上的工商巨子、社會名流來“惜陰堂”徹夜商談,預判形勢發展,並聲援義軍,表明“上海據長江下遊,集人力物力,足為武漢之聲援也”。其後趙又訪問上海商會,通知外交使團,革命軍一定會保護外商在滬利益,洋人絕不能幹涉革命軍,免生衝突引致大亂。各國公使最後集體決議,“清廷已病入膏肓,不會有所作為,各國不會主動幫助清廷”,同時宣布“嚴守中立”。

彼時全國陸續已有湖北、湖南、陝西、山西、雲南、江西、貴州、江蘇、浙江等11個省份先後宣布獨立。滿漢之間的鬥爭逐漸轉變為南方與北方漢人之間的鬥爭,南方的主力是張之洞創建的湖北新軍,北方的主力是袁世凱的北洋係,袁世凱亦開始實行“以南壓北,以北壓南”,既談講和,也兼用兵,以剿促撫,軟硬兼施之計。一來可用南軍名義逼清朝退位,二來可為其爭總統大位做好威權鋪墊。當南北會談轉移至上海時,南北雙方不約而同,以“惜陰堂”為消息中轉匯集中心。

湖北方麵,新軍是武昌起義的主體力量,其領袖與趙鳳昌關係密切,而北方,袁世凱等人也與趙鳳昌等人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趙鳳昌的妻弟洪述祖在袁世凱政府中也是高級幕僚,趙鳳昌的老友張謇與袁世凱關係更非同一般。在某種意義上,“惜陰堂”參議者便代表了“東南財賦”,這是“惜陰堂”意見舉足輕重,無論孫、黃還是袁世凱,乃至外國人必予重視的原因之一。

在上海的黃興,有空就去找趙老頭子摸摸茶杯,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汪兆銘見伍庭芳目光直往自己身上掃,忙道:“不礙事,又不是第一次去。克強此去惜陰堂,還不是被湖北方麵給逼迫的。因為李想在湖北的大捷,南方各省北伐的呼聲很高,尤其是廣東三千北伐軍叫囂的最凶!連英士也雄心壯誌,以滬軍都督的名義向南方光複各省建議組織北伐聯軍。和議在即,他們卻都像瘋了一樣,克強也是無奈,去找趙老頭這位當世諸葛討點主意。咱們不妨再等等看。”

王寵惠噓了一口氣道:“一群瘋子,和湖北的李瘋子一樣瘋狂。勝固然好,民國可成。但要是敗呢?還是克強明白人,袁宮保不是曾國藩,咱們還是不要逼他去做大清國的忠臣!”

“著,就是這話!”鈕永健雙手一合道,“庭芳兄,你是滿廷的老外交,與唐紹儀,楊士琦同官京朝,夙有交誼,與唐紹儀更共鄉裏。不如開議之前,先找他們敘敘舊情?”

“不可!”不等伍庭芳答言,汪兆銘大聲截斷道,“倘或有心人看到,豈不要砸鍋!國家大事,竟然摻雜個人私情,雖然是為了共和大業,但是傳揚出去,別人就不會這樣想了。”

鈕永健格格一笑:“在京之時,兆銘兄也時常出入錫拉胡同,世人皆知兆銘兄清風亮節,革命意誌堅定,相信兆銘兄出入袁宅是為了勸袁宮保反正,世人也未曾對兆銘兄有過任何懷疑。隻不過和唐紹儀私下碰個麵,有何懼怕?”

汪兆銘反駁道:“兄弟曾謀刺攝政王,坐過滿廷的牢,我會黨中人誰不識我玉壺一片丹心?而伍先生並非我會黨中人,會黨之中的激進人士,難免會對他做出不好的揣測,甚至引發某些激進的行為。”

伍庭芳也是搖頭,覺得鈕永健一向精明,這個點子卻出餿了。王精衛說言“某些激進的行為”也就是“炸彈環侍之”的刺殺。當初陳其美跪在伍公館外,求他去當這個外交部長的時候,他就怕出現這一天。

鈕永健並不在意,“哼”了一聲,將手中玉杯輕輕地放在桌上道:“你道我是傻子!給唐紹儀去傳個信,就說庭芳兄請他過來一敘。不就變成唐紹儀主動來找,豈不什麽麻煩也沒有?這等進退裕如、萬無一失的良策你們看不中,豈不怪哉?”

伍庭芳聽到這裏,如同撥開眼中浮翳,一迭連聲道:“對,就是這麽著。”

伍庭芳其實本不想趟著混水,所以他不求有功,但求安穩。能平安的糊弄一天是一天,他雖然名位南方和議總代表,其實他的話對這場南北和議無足輕重,關鍵人物在惜陰堂蹲著呢!要不然,他們怎麽會傻傻的等在這裏一起,等著惜陰堂傳來的動靜?

汪兆銘深知此事重大,怔了一下方道:“也好。”

溫宗堯略一思索,便很爽快地說道:“很好,就是不知道唐紹儀願不願意來!”

正在這時,門官走了進來,垂手回道:“外頭來了兩個人求見老爺!沒說姓名!”

“不見!”伍庭芳將手一擺,現在哪有心情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人物。

那門官答聲“是”回身便走。沒出幾步,鈕永健靈機一動,忽然叫道:“你回來!來人什麽裝束?”

門官答道:“一個穿洋裝,沒辮子。一個留著辮子穿長衫!”

鈕永健轉臉對伍庭芳道,“此人八成是唐紹儀和楊士琦了。不敢報上姓名,也是為了掩人耳目。是非之人於是非之時造訪是非之地,他們還真會選時間,省下咱們不少麻煩!”見伍庭芳點頭,便吩咐管家,“請他們進來!”

楊士琦長袍飄風,步履從容昂然登堂,很有名士風度。唐紹儀一身洋裝,非常顯精神。

他們又對伍庭芳他們團團作了一揖,唐紹儀還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汪兆銘,再泰然自若地站在廳中說道:“諸位都在這裏,這更好了。紹儀從京城而來,帶有共和誠意。”

這裏,很多人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麵。隻是現在處於兩個陣營,氣氛難免會有點尷尬。汪兆銘雖然和唐紹儀一路南下,卻未有機會交談。這次來了,倒要談談。

幾個人坐在宴桌旁打量了一下這位非常洋派的“北方和議總代表”,都沒有立刻回話。但“共和誠意”三個字比一篇萬言文章還能說明問題,它包含著南北之間,全部憂慮、焦急和惶惑不安。他們隻是表麵上卻顯得十分鎮靜。

武昌起義後,中國出現了南北兩種不同性質的政權,資產階級革命派也麵臨著兩種抉擇,即是揮師北上,以武力推翻清朝政府,還是通過爭取掌握清廷軍政大權的袁世凱反正,從而逼迫清帝退位。這樣的矛盾,構成他們今日全部的憂慮、焦急和惶惑不安。

唐紹儀和楊士琦也打量著伍庭芳。隻見他身著赭色湖綢袍子,也未係帶,足下穿一雙黑緞官靴,手裏撚著一串墨玉朝珠,顯露出一副瀟灑自如的神態,但另一隻扶在椅背的手卻緊攥著,暴露了心中的嚴重不安。

唐紹儀幹笑一聲,這老同學,老同鄉,竟然一身遺老的打扮。陳其美當初是吃豬油蒙了心,才會跪門求他當這個外交部長!

唐紹儀南下前,袁世凱就麵囑他到上海後,先晤張謇探其意旨。張謇早已被袁世凱拉攏。唐紹儀到上海,果然第一個晤的便是張謇。唐紹儀先代袁世凱致殷拳之意,並詢問整個局麵,應如何措理,願聽張的指示。談得入巷,唐紹儀露出口風:若推舉袁世凱為總統,則清室退位,不成問題。

張謇立刻回道:“所謂南北議和者,依照現在形勢,乃是袁項城與同盟會要人之談判;與蘇、浙兩省,並無多大關係。蘇、浙之獨立,乃被動而非主動,目的隻在不遭戰爭。尤其是蘇省各地軍隊複雜,號稱都督者有八人之多,若不擁戴程德全,不知如何收拾。因此原因,對於項城根本無所要求。但我隻能代表蘇、浙兩省人民貢獻意見,而不能保證同盟會之必能聽從。此事全仗你的手腕及能力如何。”

唐紹儀聽後,道:“先生所說,開門見山。我當聽從指示,盡力為之。”

張騫點點頭,給了他兩個意見:第一,國事找惜陰堂趙老頭。第二,和伍庭芳隻談感情不談國事。

唐紹儀謹記在心,所以他攜楊士琦在開議之前和伍庭芳敘敘舊來了。不過,他那句“帶著共和誠意而來”意見成為他的口頭禪,見誰都這麽說。因為他發現,隻要說出這句話,再如何激進的革命黨人也會對他充滿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