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烏沉沉的夜空下,北京城披上一件雪的素衣,白溝河的大浪濤天頓失滔滔。

寒風似劍,雪花如錦鋪滿錫拉胡同,華美的袁家大宅銀裝素裹,瓊樓玉宇的猶如仙境。

高樓之上,胡子花白的一個胖子目光炯炯望著玻璃窗外,紫禁城的紅宮牆、黃琉璃瓦,被冰雪把繁華覆蓋。暗黑的天空,似乎寧靜,又似乎包藏著危機。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問旁邊侍立的風神如玉的楊度:“武漢三鎮的戰事可停了?”

楊度從眼前良辰美景中清醒,眉心舒展,瀟灑的笑道:“洋人已經出麵調解。”

刺殺了吳祿貞,撤掉了張紹曾,北方局勢安定,北京的資政院開會,正式推舉他為內閣總理大臣。袁世凱才把軍事指揮權交給親信馮國璋、段祺瑞等人,自率衛隊北上,於11月3日抵達北京,組織責任內閣。

新內閣的辦公地點,經他奏請朝廷,搬出了皇宮,改設在東城石大人胡同外交部大樓裏麵。除了萬不得已,他是不進宮的,他不願也有點怕到那裏麵去。康熙宮中演武擒鼇拜的事情,在京城的茶館裏與五鼠鬧東京齊名,他不可能不知道。要知道在京城,七俠五義的影響力不下於四書五經。

外交部大樓,他也以足疾為由,很少前去,他主要在他的私人住宅錫拉胡同辦公。現在的錫拉胡同袁家大宅,每日裏真是車馬盈門,門庭若市。各部官員,各省代表到這裏來請示機宜,解決問題的絡繹不絕。好多大事,在這裏就可以拍板定案,這裏成了北京城內的另一個中心。“皇爹”攝政王載灃實權皆無,整個清廷中樞已被他架空。

入京不久,市麵上就流傳著“國體要變”的說法。引得京中要人,社會名流紛紛前來向內閣總理大臣問詢。

“那裏,哪裏。”重入北京後,隨天時乍暖還寒的那顆心,讓袁世凱變得無比持重。他的城府,一天深似一天。他總是這樣回答大家,又接著說,“不過南方各省紛紛變亂了,我手頭的兵力就這麽點,隻有剿,撫,和並用啊!但是要和,他們的口氣也很堅決,非要實行共和不可。想我世受朝廷恩遇,隻能忠君愛國,一以朝廷社稷為念,我能依了他們而背朝廷嗎?現在南方民黨很猖狂,我們是要想一個確保社稷的萬全之策才好。”

“那麽,依總理大臣之見,我們到底實行什麽國體為好?”有的人根究得緊,非要這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作一個比較具體的回答才放心。

“唉!――”袁世凱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君主製度,萬萬不可變更,本人世受國恩,不幸局勢如此,更當捐軀圖報,隻有維持君憲到底,不知其他。”

君主立憲,載灃三年前早就下過‘切實籌辦憲政’的詔書,老奸的袁世凱把他抬了出來,作為公開回答一般社會輿論的口頭禪,是既不過份又不保守的。其實,他心中卻另有打算。

從一開始,對於武昌的革命軍,袁世凱本人胸有成算,根本沒有急赤火燎殺絕滅絕的心。人還在彰德時,他已經派出手下劉承恩,以湖北老鄉身份向黎元洪套近乎。攻克漢口後,用槍緊逼的同時,袁世凱派人勸降,遭到革命黨人明白的拒絕。而後,劉承恩得他授意,派密探王洪勝持秘信往見黎元洪,發生了一段很耐人尋味的對話,有點將要勾搭成奸的趨勢。

後來,是那個叫李想掀起民黨士氣如潮,見此局麵,不僅黎元洪態度轉為強硬,黃興也改變先前諄諄而勸的姿態,立駁劉承恩的君主立憲言論,並通諭武漢軍民,勿為袁世凱講和所動,揭發其不良居心。

於是,他加緊部署馮國璋等人的進攻,派兵攻下漢陽。“若不挫其銳氣,和議固然無望,餘半身威名,亦將盡付東流!”袁世凱在給弟弟袁世彤的家書中如此寫道。

馮軍統於孝感大勝黃興,受到朝廷封自己為“男爵”的鼓舞,加上大勝的鋪墊,好像有點昏了頭,段祺瑞就給他來過秘電,馮爵爺拿下陽夏沒有停頓,立刻在龜山架起炮轟武昌,要一舉攻下武漢三鎮。

這可把袁世凱急壞了,從一到北京,他就一再從側麵叫馮國璋把武漢的戰爭停下來,一日內七次急電,有一點當年十二道令牌叫停嶽爺爺的架勢。

於袁世凱而言,保有了武昌,給革命軍留下一塊地盤,在對外顯示了自己寬容態度以外,最重要是保留住和談的對手,證明革命軍力量不可小視,借此可繼續擠兌清朝朝廷,以免攻破武昌後載灃等人對自己再起烹狗之念。

馮國璋貪功心切,差點壞了袁世凱的好事,老袁同時準備找黎元洪談判。在“革命”和“反革命”兩個陣營間,踩穩鋼絲,拿捏有度,以求自身利益最大化,最終完成竊國大業。

這一切,就有了袁世凱前麵的一問,楊度後麵的一答。就因為段祺瑞的一個小報告,把袁世凱嚇壞了。

此刻,已經入更。袁世凱望著紫禁城的風雲變幻,這一切全在他的掌控之內。想當初,自朝鮮到直隸,袁世凱為清朝竭盡犬馬之勞。可是,他最後換來什麽呢?差一點就換來一把殺頭的鋼刀。但是,從今兒起,自己的命運完全由自己掌控。不久,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命運也將由他掌握。

“大人?”今夜的楊度一改從前閑居時的儒雅長衫,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腳下皮鞋擦得油光可鑒。白皙的麵孔上一撮小髭倍顯風神如玉的氣質,黑如點漆的眼珠放著幽幽的光,也正在為主上袁世凱的雄圖霸業而興奮。學得屠龍之術,輔佐天命之主。

“正如您所知道的,武漢的戰爭已經停了。馮軍統剛剛來的電報,漢口和武昌停戰三日。東郊民巷老英國府領事也來了信兒,證實由漢口英領事葛福出麵,雙邊簽訂三日停戰協議。機會就在眼前,唔,機會對於任何人都是公正和殘酷無情的。南方現在仍在混亂之中,當下立刻組織人員與南方談判,擴大城下之盟的戰果。”楊度侃侃而談,春風得意。

北京城飛雪連天,這居室內溫暖如春。

袁世凱帽子也沒戴,露出泛著油亮的禿腦門,他靜靜地聽著,半晌方字斟句酌地說道:“如今卻有兩個難題擺在麵前。一是南方混亂,沒有一個有力的領頭人,武昌和上海就為了爭奪一個臨時中央政府爭的頭破血流,我們跟誰去談,跟誰談的條件能使他們都承認生效?二是紫禁城裏的孤兒寡母還咬著牙,京師王公宗室也還在死撐,和議的懿旨沒有下,我總是欠缺一個名份。”

楊度平靜地等他說完,瞪著眼想了想,袁世凱是在學師多爾滾,忽然一笑,說道:“兩個問題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說是兩個問題,也是一個問題。民黨中人,大都光明磊落,以國利民福為主,決無自私權利思想,但求共和成立,即便棄甲歸田,說他們是沽名吊譽也可。就由著靳雲鵬這幾個書生上下奔走,拿著國家利害,民族大義去與民黨,與北洋將領理論糾纏,隻要大公子把好舵,以造大勢。最後,人心大勢所趨,如長江大河**,稍加遏抑便成潰決.項城身當其衝,豈不欲挽此狂瀾,歸於底定?”

說到此,袁世凱竟然親自端起紅爐上偎著的酒,一邊給楊度滿上一杯,一邊對他笑道:“造勢!到時候滿廷需要我保護愛新覺羅家天下,民黨又期待我反正革愛新覺羅家的命。兩邊有求與我,還不任我索取。嗯,我再請老英國府朱爾典公使幫幫忙,把勢造得更大一點。民黨和滿廷最怕的還是洋大人,半個世紀以來中國人實在被洋人打怕了。”

“多謝大人。”楊度受寵若驚的欠身回禮,雙手端起酒杯,一氣喝幹了,清清嗓子說道,“除了造大勢,還有其餘幾件事並行,大事方成。”

袁世凱笑道:“慢慢說,我聽著。今夜就熬個通宵,慢慢商量。”

楊度和西式的聳肩瀟灑一笑,道:“漢口事務換主戰之馮軍統為主和之段軍統。其目的,一是漢口焚燒一案中外震驚,我們我顯示和平誠意,必須給公眾這麽一個交代,二是馮軍統曾領治禁衛軍,換他回京再掌禁衛軍,北洋裏沒有比他更適合執掌禁衛軍的人了。三是馮軍統報效之心太切,真怕他一時之衝動,壞了南北和議大事。還有一件事,以為前線大軍籌餉為名,向各大宗室王府攤派軍餉。這些王公貴族目光短淺,就像明末一樣,他們寧願看著滿廷倒下,也不願掏腰包,必定會卷鋪蓋逃出北京避難,甚至流亡國外,到時候北京宗室無人,再由大公子牽頭,聯絡北洋個將領,連名上表!再給孤兒寡母施加點壓力。這時候北京城裏隻剩下這對孤兒寡母,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他們除了依靠大人,還能依靠誰?”

楊度說得又快又重,果真是大逆不道之極,袁世凱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他畢竟是給愛新覺羅家做了一輩子的奴才的人,有點心裏障礙。

半響,難熬的沉默,袁世凱終於長歎息一聲,開口說道:“就依了你。”

欲謀大事,必須要有這樣的果敢狠辣。楊度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楊度轉而又說道:“江寧張勳今夜連發急電,要如何回應?江浙民軍組成聯盟,已經向天保城發起攻擊,江寧危急!”

天保城地處南京城東朝門外的鍾山半腰,鍾山山勢高峻,居高臨下,俯瞰南京全城。天保城上築要塞,既高且峻。天保城地形窒礙,起伏無定,山路崎嶇,羊腸曲徑,利於守,而不利於攻。天保城為攻取南京之要點。南京過去一直流傳著這樣的兵諺:“要得南京城,先打天保城。”

天保城若破,南京邊再也無法堅守。

如今南京危在旦夕,張勳每天就是拚命的發報求援。前日,聯軍占領幕府山後,向城內北極閣兩江總督府、滿旗將軍府和張勳提督府等衙門轟擊,炮聲震天。1枚炮彈命中北極閣,在總督張人駿、滿旗將軍鐵良和提督張勳3人居住的廟宇內爆炸,擊毀了2尊小炮,那3位清朝大臣膽戰心驚,驚慌失措地逃入附近的日本領事館避難。由此可見南京之危。

聽楊度這樣說,袁世凱陰鷙地笑笑,說道:“不得漢陽,不足以奪革命之氣;不失南京,不足以寒清廷之膽。做到這一步,幹脆做絕了……留中不發。隨他自生自滅。”

楊度要的就是這個結果,要不他也不會留到最後才說。

他不動聲色地說道:“遵命。”

袁世凱一笑,推開這玻璃窗,一陣寒風吹過來,卷起的雪花倒灌進來,打在臉上竟是生疼,楊度打了個寒噤。

今夜無星月,厚雪潔白,朦朧的有些光印著周圍的景物,如夢幻泡影。天降瑞雪,如此祥瑞,已不屬於滿廷,自然屬於他袁世凱。

夜…………如何其?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