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25 較量背後
上班十多天了,感到好生奇怪,隻要天晴有生產隊來交售糧食,每天都會有大大小小的爭吵,小的罵罵咧咧,大的施展拳腳,甚至揮舞棍棒。
一大早打開大門,滿滿的一船稻穀緩緩向河埠靠攏,河埠的台階上、河邊的樹陰下一根篇擔擱在兩隻籮筐上已坐了十多個人,驗貨員楊關炳以標準的動作,拿著長長的扡樣管扡樣,每扡一次往小鐵篩裏倒一次,然後轉動幾圈小鐵篩抓起一顆稻穀拋入嘴中一咬,吐掉,再從小鐵篩抓起一顆稻穀拋入嘴中一咬,吐掉,連著幾次之後說:“水分太潮,回去曬。”
“不會吧?你的牙齒有問題,你用儀器來化一下。”一個個子不高瘦瘦的小青年以懷疑的語氣說。
“你們不相信,我可以用儀器來校對給你們看,不過要等半個小時才能出結果。”楊關炳說罷又一邊從船頭抽到船尾把小鐵篩裏倒得滿滿的,一邊說:“這一船稻穀不僅水分高要曬過,雜質也太多還要過風。”
這時風風火火跑來一位中年漢子嚷著:“你們圍著做啥?”
“隊長,驗貨員驗過了水分高,要曬過,癩痢頭阿三不相信要驗貨員去用儀器化驗。”
“化驗個屁,這船穀我也知道不行的,不是關照過你們別讓糧站驗,一到河埠直接挑到酒廠的曬場上。”
“那你也好當驗貨員了。”被叫作癩痢頭阿三的頂了一句。
“小鬼頭隻曉得出來磨洋工拿工分,怪不得我等你們遲遲不來。快挑,我和酒廠廠長說好借一天場地。”
下午四點左右,隊長叫了驗貨員去酒廠曬場驗貨,合格了準備進倉,他們一共來了二十多個人,從酒廠一路挑來,每一籮筐都得舉過頭頂倒在兩台手動木製風車裏扇過,再挑去過磅入倉。
姚站長派我照看著他們過風的質量,同時防止沒過風的稻穀直接往倉庫裏挑。
兩台風車按放在河埠的石磅岸上,扇出的泥灰、逼穀、雜草直接衝入河中,我頭戴梅姐給我的草帽頂著西斜的太陽站在兩台風車間照看著。
“小夥子,你不信任我們,站著做督工。”在搖風車的其中一位大伯既像開玩笑又像諷刺我。
我麵立即熱了起來,但站長安排的工作我又不能離開,正當我左右不自然時,癩痢頭阿三挑了一擔穀繞過我身後直接往裏跑,我趕上去攔住:“喂,你這擔穀還沒扇呢,請你挑回去扇一下。”
“歎,我衝過了頭。”他朝我尷尬地笑笑退了回來。
我幫他將兩籮筐舉過頭頂倒入風車的鬥裏,他換了一擔扇過的稻穀挑進了糧站。
天漸漸黑下來了,徐誌偉來調我去吃晚飯。等我吃了晚飯還沒出大門,聽到風車處吵起來了:
“你這眼睛觸瞎的,我這擔穀沒扇過?”是哪個癩痢頭阿三在罵徐誌偉。
“你從酒廠過來停也不停,直接往裏挑算過風了?你兩隻眼睛才觸瞎的”徐誌偉也不示弱回罵。
這一吵風車也停了,從酒廠挑來等過風的稻穀越來越多,跟扇過的放在一起真得分不清了,這時一個年紀約四十五歲,滿頭灰塵成了白須白臉,穿一件粗布上衣的挑起一擔稻穀就要往裏去,我迎麵攔下他問:“你這擔扇過嗎?”
“扇過了。”
我用手抄高一把稻穀來給他看,灰塵滿手,四周飛揚:“你自己看看這擔稻穀是扇過了?”
他即恬不知恥的說:“我說扇過了,就是扇過了。”說罷就猛地起身,被徐誌偉伸手拉住。
對方扔下篇擔氣勢洶洶地說:“啥路道?”又指指風車接著說:“你揣上起倒。”
還一邊講一邊指手劃腳地接著說:“你揣上起倒進去”。
“小鬼頭,有啥好神氣。”
“沒有我們鄉下人,你們街上人隻有吃毛灰、爛泥。”
“你們石板上種得出糧食嗎?”
“還不是我們鄉下人養活你們這些街上烏龜”。
旁邊的社員你一句我一句罵開了。
我第一次淹入這樣的場麵,也是鄉下土生土長,不知所措。徐誌偉回罵:“你們這些鄉下逼三。”
姚站長聞聲趕來先勸阻徐誌偉:“小徐別爭了,講道理。”
“你去跟他們這些鄉下人講道理。”徐誌偉說完扭頭就走。
一個約三十歲左右的社員說:“鄉下人從來不講道理的。”
我馬上接上起:“鄉下人也是人,你不要輕視自己。”
姚站長打圓場:“有話好好講,大家自覺一點,抓緊扇一下麽好了。”
又有一個社員直起喉嚨說:“鄉下人就這樣子,不自覺,你看怎樣?”
這時驗貨員出來問:“怎麽回事,不扇了?”
我解釋說:“他們將沒有扇過要往裏挑。”
驗貨員將身邊籮筐的稻穀隨手抄起一把看了說:“這個樣子怎麽行?去扇去扇。”一邊說邊推開圍在身邊的人。
又是癩痢頭阿三頑固不化,指手劃腳說:“你看看清楚,這擔扇過了。”
驗貨員一把捏住他伸過來的手,癩痢頭阿三“哇、哇”直叫,一個比較高大的小夥子從背後衝過來抱住驗貨員的腰說:“你想打人?”
當過兵、像受過訓練的驗貨員,雙手捏住對方的兩個胳膊用力扳開,後退一步轉身喊:“誰要打架,來,單挑。”
“我黃家門的人從來不怕對手。” 癩痢頭阿三躲在暗處右手撫摸著左手腕說。
“你想打架?”驗貨員指著癩痢頭阿三問。
“打死不管。”剛才衝上來的高個小夥子挑釁地說。
姚站長拉著驗貨員勸,他不加理睬說:“好,到酒廠場地上去,打死毫無怨心。”還脫去了上衣赤膊上陣,隨手拿起身邊的一根篇擔接著說:“走,打死不管,一人一根扁擔,你先來,我再還手。”
姚站長想奪下來,根本無能為力。
“今天還要挑穀,明天我來找你。”對方勢軟口硬。
“好的,我等你,你明天先到公社裏去寫張生死狀再來”驗貨員知道對方退卻了。姚站長硬拖著驗貨員走,驗貨員還轉過頭來舉起小拇指比劃說:“你就這點能耐,鬧點啥?”
他們的隊長也從酒廠趕來,一問情況先把癩痢頭阿三罵了頓,然後說:“要打架明天白天再來,今天都黑得這個樣子,你們還想不想回家。跟驗貨員有什麽好吵的,吃虧的還不是自己生產隊,這麽笨。”
這時姚站長拉走了驗貨員回來跟隊長商量了一下,采取從酒廠挑來稻穀用他們自己的籮筐,經風車裏扇好後的稻穀用糧站笆鬥裝。
這樣又過了一個小時才結束一天的工作。
從這十多天來的經曆,耳聞目睹,親身參與其中,感慨萬分,農民賣糧的過程或糧站收糧的過程,就像鐵針跟砂輪的較量,無時不刻都會碰出火花。鐵針是代表農民的義務、尊嚴、服從和生產隊利益,那麽砂輪就代表著糧站職工的責任、良心、權威和國家利益。鐵針在砂輪底下顯得多麽渺小,農民永遠處在劣勢,至多也就是發發牢騷,最後隻有服從,不敢輕易得罪。在個人、集體、國家三者利益關係中誰能叫響自己背後代表的主體最大,誰就有最大的發言權,誰就有最大的權威性,這就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中國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