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像是電擊一樣直起身子,他聞到了那種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種特別的味道,是他夢裏的味道,是朱灰身上的味道,而這種味道的源頭卻是手裏的這瓶洗發水。

此時的蘇檀,冒著傾盆大雨,站在那棵老楊樹下,漸漸恢複了記憶。

一道耀眼的閃電,把蘇檀從痛苦的回憶中拉回到現實。雨還在下,伴隨著滾滾雷聲,他看著那棵樹幹上的三隻眼睛,看著泥土裏那張已經變成白骨的孩子的臉,那雙黑洞洞的眼睛還在注視著他。

蘇檀的腿軟了,跪了下來,或許,這隻是為了錯開那孩子恐怖的注視。

周圍的土被雨水澆得有些酥軟,使得蘇檀的膝蓋深深地陷進泥土裏。

向日葵早就不見了,這裏越來越荒涼。蘇檀垂下頭,低聲說了些什麽,然後費力地站直身子,抄起那把生鏽的鐵鍬,鏟了一鍁土,蓋在了那孩子的臉上。接著又是一鍁土,很快,孩子的墳墓被填平了。

蘇檀杵著鐵鍬佇立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過去的事已成往事,何必再把它攪動起來呢!會爺已經瘋了,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蘇檀雖很無辜,但精神上也遭受了不少痛苦與磨難。那孩子已經死了,就讓他在另一個世界安息吧!

蘇檀回到家裏,把沾滿泥土的髒衣服脫下來,躺在**,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這麽多年來,這是少有的一次安靜的睡眠,安靜得像死亡一樣。隱隱約約,他夢見了一個人,恍恍惚惚,是一個女孩。

她模糊的臉上掛著微笑,說著蘇檀怎麽也聽不清的話。蘇檀隻能聞到一種熟悉的味道,那味道令他想起她——朱灰!

太陽照在了蘇檀的臉上,像一隻溫柔的手在撫摸他的臉頰。蘇檀睜開眼睛,窗外一片明亮,他坐起來享受了一會兒美妙的陽光,又抬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長發。頭發潮乎乎的,看來是昨天的雨水還沒有完全幹。

他站起來走進衛生間,接了一盆涼水,把頭紮進了水裏,立刻感到了一絲清涼。接著他抬起右手摸索,很快摸到了那瓶洗發水。他把洗發水倒在了頭發上,用力搓揉。突然,他像是電擊一樣直起身子,他聞到了那種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種特別的味道,是他夢裏的味道,是朱灰身上的味道,而這種味道的源頭卻是手裏的這瓶洗發水。

“不會的!”蘇檀用力地閉上眼睛,他貪婪地聞著這股熟悉的幽香,那應該是朱灰身上特有的啊!難道是因為她一直用這個牌子的洗發水的緣故?難道那個推銷洗發水的女孩就是朱灰?

對了!蘇檀繼續想著,他記得那天去字畫一條街上遇到過那個女孩兒,她的玻璃門上的確貼著一張名片,那張名片上也的的確確寫著“朱灰”兩個字!

“不對!不是的!”蘇檀繼續搖著濕漉漉的頭發,他不可能不認識朱灰,那個女孩雖然很美,但她不是朱灰。

“不是的!不是的!”蘇檀用手撐著身子,自言自語道,“朱灰長得不是那樣的,她溫柔、小巧,沒有那種石膏般的堅硬感!不是的!”

他痛苦地抱住頭,眼前裏出現了一雙眼睛,一雙含淚的眼睛,那雙眼睛……

蘇檀想起來了,那雙眼睛的確是朱灰的眼睛,隻是多了一些悲涼一些怨恨。

蘇檀趕緊把頭發胡亂地擦幹,隨便找了一件衣服穿上,跑下了樓去。他要去見見那個女孩,他要問問她究竟是誰?為什麽會和朱灰擁有同樣眼神!

書畫一條街裏依舊光線昏暗,蘇檀感到自己走得很艱難。他終於停在了那扇貼有名片的玻璃門前麵。

門鎖著,裏麵很黑,沒有一個人。他把臉貼近門,仔細地看了一會兒那張名片,那上麵的確寫著“朱灰”兩個字,名片的下方還有兩行小字,分別是店址和電話。

蘇檀直起身子退後了幾步,準備離開,突然又想起了什麽,重新把頭湊近名片,他的目光停留在那行電話號碼上。他覺得這號碼很熟悉。

他趕忙掏出手機,終於在手機裏,找到了一個和名片上相同的號碼。那是一則短信,短信的署名是:紅到極時變成灰!

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對準那個號碼按下了重撥鍵。

“嘟嘟”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出來。而同時,在昏暗的街的另一邊,蘇檀聽到了一陣悅耳的鈴聲響。他沒有掛斷電話,加快腳步朝那個方向走去。

在拐角處,他看見了拿著電話卻沒有接聽的那個女孩。

蘇檀的突然出現,她顯然看到了。

“你是朱灰嗎?”蘇檀上前小心地問道。

她沒有說話,沉默了片刻便把臉轉過去。

“對不起!我以前也認識一個叫朱灰的女孩,你和她很像,尤其是你們的眼睛……”蘇檀說。

“是嗎?”那女孩冷冷的,說完,就徑直朝自己的畫廊走去。

就在她與蘇檀擦肩而過的一瞬間,蘇檀又聞到了那種熟悉的味道。他跟著朱灰朝前走。

朱灰打開玻璃門,蘇檀也緊緊地跟了進去。朱灰坐在了那張紅木椅上,蘇檀就站在了她對麵。

“我現在記起了很多事,有美好的,也有痛苦的,我覺得你似乎知道很多……希望你能告訴我!”蘇檀緊緊地盯著朱灰的眼睛,他覺得她的眼睛越來越熟悉,很快,就被她特有的眼神融化了……

她不是別人,正是蘇檀心中的朱灰!

“你——你為什麽不像原來的朱灰了?你變得……”蘇檀無所顧忌地問。

“為什麽變了?”朱灰依舊冷冷地說。

蘇檀沒敢接話,他看到朱灰的眼睛開始濕潤了。

她哽咽著,喃喃自語:“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如果那天你沒有上樓,如果我沒有下樓,也許我們永遠不會相識!可命運就是這麽捉摸不定,我們認識了。當時你很多事情都不了解,你很無辜,可我又不能和你說。我很痛苦,每天醒來都怕你會出現什麽意外。我勸你搬出那間房子,可你不聽。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了那間屋子裏滿地的血跡,就知道是出事了,我——我幾乎要瘋了!我四處打聽你的下落,可根本沒人知道。是我害了你,那些事情我不應該瞞著你……”

朱灰把臉轉向了玻璃門,從玻璃的反光裏,她看見了蘇檀那張惆悵的臉。

“我以為你死了,這令我更加痛苦。我想找人傾訴,可卻不知從何說起,沒有辦法,我隻有借助酒精來麻醉自己……

“在那些惶恐的日子,我經常喝得爛醉如泥,隻有這樣我才能減少一些對你的愧疚。這種醉生夢死的日子持續了一年多,終於有一天,我……”

蘇檀站在那裏已經淚流滿麵,他想說些什麽,但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我——我——”朱灰斷斷續續地說,“一天晚上,我喝醉了,酒吧裏走出一個我認識的男人,他也喝得醉醺醺的,要送我回家,我當時暈暈乎乎就上了他的車……

“在車上,我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當我被巨大的撞擊驚醒時,發現自己滿臉都是血,這才知道出事了!我好怕……”

說著,朱灰全身顫抖起來。蘇檀上前一步,想上去安慰她。

“我當時好怕好怕,我的頭撞在了擋風玻璃上,臉上都是血,而我身邊的那個男人,整個頭都陷進了玻璃中!

“我搖搖晃晃地走下車子,看著那被玻璃包裹著的血淋淋的頭,我害怕極了,不顧一切地朝後退。突然,我被什麽東西絆倒了!我轉頭朝後看,我——我看見了地上還躺著一個男人!

“那男人一動不動地躺著,身邊是打碎的紅酒瓶子。我嚇傻了,直到救護車把我拖走……

“我在醫院裏躺了好久,當醫生把我臉上的紗布揭開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張滿是傷痕的臉……

“醫生安慰我,說可以幫我整容,讓我不要太擔心。又過了幾個月,當我再次坐在鏡子前的時候,我就看見了現在這張陌生的臉……”

朱灰一頭紮在蘇檀的懷裏,哭了起來。

蘇檀撫摸著她黑色的頭發,那頭發依舊充滿著那熟悉的味道。

蘇檀說:“都是我不好!朱灰,我不知道這麽多年你遭受了這麽多痛苦,我——我們還能夠重新開始嗎?”

蘇檀盯著朱灰的眼睛:“無論你的臉變得多麽陌生,可你的眼睛,那眼中的溫柔,永遠都是我心中的那個朱灰……”

華燈初上,朱灰和蘇檀肩並肩走在燈光迷離的大街上。蘇檀扭過頭去問朱灰:“對了,我還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是怎麽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

朱灰笑了笑,說:“我是在新報上看見的,你不是登了一張照片在求職欄裏嗎?”

蘇檀笑了,想起自己寄過一張照片給齊小傑,讓他幫著在報紙上登一條求職信息。

“看來還得感謝齊小傑啊!”蘇檀說。

“蘇檀,你不要再找工作了,來我店裏和我一起做吧!你可以在店裏一邊畫畫一邊做生意。”

蘇檀笑著調侃道:“我在店裏忙乎,那你呢?”

朱灰臉一紅,說:“我在家裏當老板,給你做飯呀!”

兩個人正嬉笑著,忽然一輛黑色的轎車從後麵開過來。隻聽一腳刹車聲,朱灰被撞倒了。就在她飛離地麵的一瞬間,她的臉上還掛著幸福的微笑。

黑色轎車一下停住了,下來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那女人居然是張白淨,蘇檀一眼就認出了她……

在救護車裏,蘇檀緊緊地抓著朱灰的手,張白淨坐在旁邊,兩眼無神。朱灰微弱地眨著眼睛,看了一眼蘇檀,又看了一眼張白淨。突然她睜大了雙眼,嘴唇蠕動,好像想說什麽。張白淨俯下身,歉疚地握住朱灰手,不知說什麽才好。

就在這時,朱灰費盡力氣張開了嘴巴,說:“是你撞的我嗎?”

張白淨點點頭,說:“對不起!都是我……”

朱灰搖搖頭,氣息微弱地說:“是我對不起你啊!你能原諒我嗎?”

聽到朱灰的話,張白淨一下子愣在了那裏……

醫院裏人來人往,蘇檀獨自坐在走廊裏,眼都不眨地盯著手術室的門。突然牆上的那盞燈滅了,手術室的門開了,蘇檀站起來,他看見了靜靜地躺在**的朱灰。

蘇檀跑上前去,醫生安慰他說:“手術很成功,但仍沒有脫離危險,你要有心理準備!”

這時,從走廊的那頭急匆匆地跑來一個人,一個男人,很高很瘦,一下就撲向朱灰的擔架,很激動,滿臉是淚地呼喊著朱灰的名字。醫生上前阻攔,那男人說:“大夫,她怎麽樣了……”

醫生問:“您是……”

“我是她的父親!我叫朱乾坤!”

朱乾坤!蘇檀吃驚地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是的,他看起來的確有些麵熟。

這時,朱乾坤轉過臉對著蘇檀,一把抓住蘇檀的肩膀搖晃著:“又是你!你已經害死了我的兒子,你又來害我的女兒!我到底欠了你什麽?!你說啊,蘇檀!”

蘇檀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他聽不明白這老人所說的每一句話,側過臉,隻是愣愣地看著朱灰,看著朱灰被兩個醫生推進了監護病房。

這時,朱乾坤身後又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大哥!小灰還好嗎?”

蘇檀聞聲看去。他一下驚呆了——居然是李胖子。

李胖子看了一眼蘇檀,吃驚地問朱乾坤說:“大哥,他——他怎麽會在這兒啊?他……”

不等李胖子把話說完,蘇檀上前兩步,指著李胖子道:“你——你來幹什麽?你……”

朱乾坤打斷了蘇檀,又製止了憤怒的李胖子,說:“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現在最重要的是小灰。你們誰也別說話了!”他又轉臉看著李胖子,說,“趕緊去取錢,把存折上的都取出來!”

李胖子看了一眼蘇檀,轉身快步向樓梯口走去。

蘇檀望著朱乾坤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朱乾坤卻說:“蘇檀,你先不要問了,以後我會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

青白的燈光下,蘇檀和朱乾坤並排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朱乾坤從口袋裏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燃,然後把煙盒遞給蘇檀。蘇檀擺擺手,什麽也沒說。

朱乾坤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緩緩地自言自語說:“小灰從小就是個好孩子,隻是她投錯了胎。唉!都是我和她母親作的孽啊!”

蘇檀這時平靜了許多,靜靜地聽著。

“蘇檀,如果小灰沒事,你還會對她好嗎?”朱乾坤的眼睛有些濕潤,側臉看著蘇檀。

蘇檀點點頭,堅定地說:“我會的!”

“那好!這樣我就放心了!”朱乾坤又吸了一口煙,眼睛望著黑黢黢的窗外,似乎在回憶著遙遠的往事。

“蘇檀,我和朱灰的媽媽都不是什麽好人,雖然沒有做過什麽殺人放火的事,但為了自己的一點點兒利益,我們的確傷害了不少人。但這些都和小灰沒有關係,都是我們大人作的孽,可老天卻把災難幾次三番地降臨在小灰身上……

“小灰的媽媽其實你也認識,就是幾年前你的那個房東老太太。因為她的脾氣不太好,我早就不和她一起住了。以前她不是這樣的,都是因為我們的兒子,她才性情大變。朱灰三歲的時候,我們又有了一個兒子,那時我們生活雖不富裕,但過得幸福快樂。誰知道短短的幾年後,兒子生了一場怪病,從那以後,個子就不再長了,總停留在五六歲的樣子。那時的我就覺得天都塌了,抱著兒子四處求醫。雖然看了不少醫生吃了不少藥,但他的病卻一直沒有好轉。兒子的脾氣開始變了,變得冷漠孤僻。以前和他一起玩兒的小朋友都長高了,就嘲笑他,這令他更加自卑。他除了呆在家裏,就是一個人跑到樓頂去,有時一坐就是一天……唉,可憐的孩子呀!”

“原來那孩子就是你的兒子呀!”蘇檀說。

朱乾坤點點頭,懊悔地說:“都是那場病,才使得他的性情變得孤僻怪異,行為異常。大約四五年前,我家隔壁——就是你住過的301,因煤氣泄漏一家人都死了。那間屋子空著,沒有人敢住,更沒有人願意買,後來小灰的媽媽就用很低的價格把它買下來,想租出去,也能賺些生活費。301有兩間房,一大一小,小屋又小又黑,我的兒子卻偏偏喜歡那間小屋……”

“原來半夜裏那種指甲撓牆聲就是他發出來的?”蘇檀好像明白了什麽說。

“是的。兒子搬進那間小屋後,幾乎整天呆在裏邊,變得更不愛說話、更加孤僻了。因為301要出租,為了不走一個門,他媽找人在小屋的牆上打了一個洞直接通到外麵。這樣一來,兒子出入就不用再走301的門了。

“他每天都是這樣,吃飯的時候從洞裏爬出來,吃完飯,又獨自地爬回去躺在他的小**。

“直到有一天,一個外地的打工的說想租隔壁的301,他說他不怕什麽凶宅,隻要房租便宜。談好後,那人付了一年的租金。於是,小灰的媽就把那間小房門鎖上,說裏麵隻是些沒用的雜物。房客也沒多想,就安心地住了下來。

“沒過幾天,那房客就發覺那間小屋子裏有響動。開始以為有老鼠,後來他就聯想到了凶宅,沒住多久,就收拾行李跑了。小灰的媽一看竟然這麽容易就賺了一年的房租,就找到了一個生財之道。從那以後這詐騙的行為就一發不可收。從此我的兒子也就變成了‘鬼’。他白天睡覺,晚上故意發出各種聲音來嚇唬房客。這一招真的很靈,301既是凶宅又有奇怪的聲音,所有在這裏住的房客,沒有超過一個月的。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我的兒子因為長期的精神壓抑,心理已經變態,他非常喜歡這種惡作劇,或許是要報複,或許是想發泄。

“我小的時候出過家,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是有因果相報,作了孽的人是會橫死的。我不止一次地跟他們母子說,把那間301趕快賣掉,這樣下去,早晚要出大事的。

“我是個給人看相的所謂算命先生。從那以後,我就借此行當勸人買那間凶宅,就說:要想發財,快買凶宅!

“雖然有幾個老板模樣的人去看過那間凶宅,都是走到301門口,連門都不敢進就跑了。即便這樣,我還是沒有放棄,一直在尋找機會,直到找到一個真正的買主——會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