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沙滾滾
黑夜中,一切都不甚清明,馬車卻絲毫不停,一路向東而去。
馬車上的氣氛寂靜得有點可怕,柳明溪在與趙政霖爭論一通後便陷入了沉默。
柳明溪倚著車壁,傾聽車外的馬蹄聲和呼嘯的夜風,漸漸地,一陣鋪天蓋地的困意襲來,她再也抵擋不住。
不知不覺中,她卸下滿身的利刺和一身的防備,乖順地窩在趙政霖懷裏安然睡去。
趙政霖盯著她的沉靜睡顏出神,冰雪為肌,白玉為骨,柳眉紅唇,她怎麽看都是難得的美人兒,一切都恰到好處,讓他無法不歡喜的美人兒。
他在心中反複咀嚼著,細細品味著她的乳名:嬌嬌,嗬,還真是夠嬌的。
黎明時分,趙政霖成功驅走毒蟲並順手解決掉李承啟後,他曾和明懷陽短暫交談。
盡管毒蟲的危機已經解除,但明懷陽麵上的表情並沒有一絲一毫的鬆動,他揖了揖手,語氣恭敬,聲音卻平靜而淡漠,“誠王殿下的恩情,懷陽銘記於心。”
趙政霖冷靜無波的目光掠過他略顯謹慎而不無戒備之色的麵龐,淡淡試探道:“我的女人,我會帶走。”其他的,他暫且不打算提。
琉璃長明燈暈散出明亮柔和的光芒,映照在明懷陽深不見底的眼眸中,那裏充斥著謹慎、提防、冷酷、無情,他淡漠如故道:“這是理所應當的事。”
不得不說,明懷陽的回答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過那也不錯,正合他意。
“如此,趙某便多謝明家主的體諒。”趙政霖思忖片刻,低沉的聲音忽然融進了幾分興味,他將話鋒一轉,緩聲道:“隻是,尚不知明家主與她有何淵源?”
“並無。”明懷陽的回答絲毫沒有遲疑,他的聲音渾厚而冷硬,仿佛不帶絲毫的情感,冷漠道:“先前聽聞有名外來女子長得與聖女殿的畫中人頗為相似,懷陽一看,果不其然,才會一時失態,讓誠王殿下見笑了。”
他說他隻是一時失態……趙政霖菲薄的唇角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淺弧。
幾天前,明懷陽還因為得知柳明溪居然無名無份跟了他而暴跳如雷,更當場抽出了腰間的鞭子,叫囂著要與他拚命。
明懷陽可不是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而是雄霸一方的霸主,倘若柳明溪真是不相幹的人,又豈能讓他大動肝火?
幾天後,明懷陽就驟然轉變了態度,同意他將柳明溪帶走,前後反差太大,也太讓人匪夷所思。
然而任憑趙政霖如何試探,明懷陽那隻老狐狸都隻是一味的敷衍了事,並沒有鬆口,承認柳明溪身份的意思。隻在他臨走時,明懷陽還是喚住了他。
“誠王殿下請留步。”明懷陽銳利冷酷的鷹眼染上幾許複雜之色,他意味深長道:“嬌嬌的性子算不得討喜,殿下若是真心喜歡,就應當包容她的所有,不要想著要將改頭換麵,變成別的什麽人。女人,還是要哄著,寵著,不要讓她寒了心。”
說罷,他輕闔了眸子不再言語,甚至沒有從書案後起身送他。
趙政霖微微一笑,言外之意是明懷陽就這般將柳明溪托付給他了。當時的感覺有點兒微妙,他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一句,她本就是他的妻子啊!
多可笑,柳明溪是他七年前就娶進門的妻子,還需要誰重新將她托付給他嗎?
說起來,他身為男人,有這麽一個嬌美可人,柔順乖巧的妻子在懷,還有什麽可以不滿意的?可是他當初就偏偏不滿足。
趙政霖自嘲似的笑笑,其實他已經很久沒有考慮過柳明溪是他什麽人這個問題。
若是在三年多前,他還未給她休書之前,她毫無疑問是他的妻,她的腹中還有了他的孩子。在那時,不論對她做什麽,她的歡喜之情都是溢於言表的。
後來,他居然休了她,然後,一切都脫離了他的掌控。她成了驚弓之鳥,懼怕他,抗拒他的接近,怨著他,憎恨他,就算他付出了滿腔的柔情,她仍是滿身的戒備。
她顯然很介意自己棄婦的身份,也很介意誠王妃的存在,想必她也極為介意安如玉那個孩子。
她定以為安如玉的孩子是他的骨肉吧,所以她才會每每提到子嗣的問題就炸了毛似的,當場跟他翻臉。
趙政霖也不是有意隱瞞,可柳明溪是個藏不住心事的,暫且不宜讓她知道內情。安如玉那邊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徹底解決,底牌如果太早暴露就不再是底牌了。
柳明溪或許沒有想過,安如玉的身後是敬國公府,其暗中的勢力在大周盤根錯節,根本就不是任何人可以輕易動搖的。
趙政霖暗忖,眼下就算不能與敬國公府結為同盟,也不應與之為敵。
更別說,當今的皇後姓安,當今的太後也姓安,當今的聖上和安如玉也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
就算他完全不顧及重新迎回柳明溪對自己的名聲和對所謂的大業所造成的衝擊,光是休棄安如玉這一點,對他來說都難如登天啊。
若是可以,趙政霖也想不動聲色,直接納了柳明溪,他們另外開府生活就是。
安如玉有了趙世玉,行事有所顧忌,定然不會與他在明麵上鬧騰起來,而她那點小動作,其實是無傷大雅,想要做到相安無事並非不能。
偏偏柳明溪死活不肯為妾,那他也隻能想方設法地滿足她的要求。
這個小女人腦子裏根本想不到背後會有這麽多問題,不然她不會這麽不體諒他。不,就算她知道了,也還是會離開,畢竟她都已經將他撇得那麽幹淨了。
想到她曾幾次三番踢他,踹他,打他……他也知道這個糊塗的女人,約莫真將他當成仇人來看了。就連趙政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居然可以這般包容一個女人。
難怪翼、飛羽他們都不能理解他為何還會一直將柳明溪留在身邊。
趙政霖無奈地歎了口氣,將手中的布巾覆上夜明珠,抱著她的楚腰沉沉地睡去。
柳明溪醒來時,赫然發現趙政霖就睡在她身旁,一雙鐵臂緊緊環在她的腰上,似乎還睡得很沉的樣子。
窗外,晨光正好,明媚的陽光柔柔傾灑而下,將趙政霖本就高大的身形襯得愈發挺拔,一張英俊得不似真人的俊容落在明亮陽光下,更顯得玉麵如冠。
饒是柳明溪,在看到他的俊顏時也再度失了神。
她已不記得是否曾經見過他的睡顏,在她記憶中,往往都是她睜開眼睛時,趙政霖早已起身,並將她的一切都安排妥當。
最多看著她用完早膳,趙政霖便再度不見了蹤影,算得上神龍見首不見尾。
畢竟他誌向高遠,每天要過問的大事小事那麽多,根本就不像她,除了找回一諾就再沒有別的追求。若是仔細回想,柳明溪發現,其實她這一生都沒有什麽追求。
年幼時,她渾渾噩噩地長大,年少時,她懵懵懂懂地愛上一個人,就認定了他是她全部,要死要活,非嫁他不可,鬧得滿城風雨,鬧得她老父親不得不從,鬧得趙政霖不得不娶……
婚後,她用盡她的全部力氣去迎合他,討好他,直到被休棄,直到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她終於知道這世上並沒人會無條件,一直縱著她,一直包容她。
她也知道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並沒有什麽人會一直幫襯著她,一直庇護著她。
她還知道,原來有的事,真相如何,誰是誰非根本不會有人關心。
她更知道,像她這樣失了勢又失了寵的女人根本就沒有任何資格去和人談條件。
她惟一能做的是,不論別人如何恥笑,她都隻能默默地聽著,不論別人如何折辱,她都隻能靜靜承受著。
惟有當她有能力獨立於世時,她才有底氣,有資格和人談我想和我不想。在那之前,根本就沒有人會在意她的想法,她的感受。
偶爾她也會感謝趙政霖,是他讓她早早地認清了殘酷的現實。
若是他休棄她後,幹脆一點,沒有繼續糾纏,或許她現在仍感激他對她的殘忍。
其實這世上的男女之間哪有什麽一見如故,所謂的一見如故,那不過就是相互喜歡的一種罷了。反之亦然,所謂的厭棄,也不過是不喜歡罷了。就如當年的她和他,若說她有錯,也隻是錯在太喜歡他。而他,若說有錯,也隻是不喜歡她罷了。
一個男人若是喜歡她,不論她做什麽他都會覺得歡喜,若是不喜歡她,就算她豁命出去,那人也不會多看她一眼的。
如今,趙政霖說喜歡她,可她卻不敢再輕信於人。
拜趙政霖所賜,她在經曆那些事後,終於可以妥善保管自己的內心,不再輕易被人打動,尤其是對於趙政霖。
不可否認,她對他仍有些感情,還有些留戀他給的溫暖。
在他為她做了這麽多事以後,那種留戀的感覺更甚,卻也沒有強烈到願意再次將自己托付給他的地步。
不論他為她做多少,她都不敢再度對他付出真心。
正當柳明溪兀自天馬行空之際,驀然聽到有人正低聲喚著她的名字。
“明溪。”
或許是因為剛剛睡醒,也或許是因為倦意,那道熟悉而低沉的聲音褪去平素的冷硬平漠,染上了些許的沙啞。
柳明溪聞聲回眸才發現,趙政霖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已經掀開了眼皮,他的麵容俊秀,他姿態從骨子裏透出優雅尊貴,那雙墨黑的眼眸表麵上波瀾不驚,深處卻仿佛有著濃墨重彩在四處蔓延。
麵對這樣一個眼含深情的男人,凝望著這樣一張俊美絕倫的麵龐,柳明溪的心似乎被什麽再次觸動。
良久,她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兩道灼然的目光不時掠過她的麵龐,以及微敞的領口,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她好似受到驚嚇一般,猛地掙脫他的懷抱,彈坐起身,撇開臉,望向狹小的窗外。
趙政霖伸指捏住她圓潤嬌巧的小下巴,輕輕摩挲,他的指尖清晰地感覺到她微弱的抵抗。他勾起唇角,略微使力就將她的小臉給扳回來,與自己平視。
他直直地望著她眼眸,忽然啟口道:“明溪,今日陽光明媚,你在車上悶久了也不好,我帶你去騎馬透透氣。”
“騎馬?”柳明溪一聽,腦海中無法抑製地想起了來時兩人共乘一騎的情形,他們依偎在雨中相互取暖,最終卻一發而不可收拾……一張玉白的小臉霎時泛起紅霞,她連連擺手,“不不不,我身子還沒大好。”
而且她待在馬車上可以靜心修煉《縹緲訣》,哪裏會悶?
趙政霖豈能不知道她在打什麽主意?他不容分說,仗著手長腳長的優勢,輕而易舉地將她一把抱下了馬車。
他撫著她的後背,薄唇湊近她的耳畔,半是安撫半是威脅道:“明溪乖,很多人看著呢。”
這裏可是沙漠,哪兒來的很多人看?柳明溪下意識地就要反駁他的無稽之談,可是……她赫然發現,真有很多人在圍觀他們!
這些人有老有少,有的像是平民百姓,有的身材高壯,一看就是練家子,像是誰的護衛。
不遠處還有一對兒年輕男女,她看著有些麵熟,人家也齊刷刷地看向她和他。
趙政霖才不在意別人怎麽看,他說出這番話,目的隻是為了讓柳明溪乖乖聽話,不再鬧騰就行了。趁著柳明溪愣神的機會,他利落地翻身上馬,帶著她揚長而去。
馬蹄踏踏,沙塵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