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園之歌(上)
走在雨後微濕的石階上,空氣中飄著泥土和草葉的清香,四周非常安靜,除了偶爾的鳥鳴,祁穆隻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每一級平台,都整整齊齊排列著白色的墓碑,放眼望去,滿山皆白,密密麻麻占據了山頭。
封百歲問:“為什麽現在來掃墓?”
“等清明的時候人就太多了。”祁穆看看空無一人的山頭,滿意地道:“現在多好,又安靜,又寬敞。”
他環顧四周,找到一叢不知名的植物,中間開著很多嬌小的白花。小心地觀察好情況,才伸手摘下其中一朵。
“會不會被人發現?”
封百歲看看那花,又看看祁穆,“你要戴?”
祁穆白了他一眼,也不回答,繼續往上爬。
封百歲滿以為他是來看太爺爺、祖奶奶一類的人,或者就是爺爺奶奶那一輩,沒想到最後他停在一塊墓碑前,上麵貼著一張年輕女人的照片,女人看起來很麵熟。
“是我媽媽。”祁穆笑笑,“漂不漂亮?”
照片上的女人眉清目秀,表情柔和,的確是個美人。封百歲仔細看看,她的眉眼之間還能找到祁穆的影子。
祁穆俯身把手裏的小花放在墓碑上,“她最喜歡這種花了,爬山的時候看見總愛摘一朵。”說著,他又拿出幾盒小點心,一一擺在墓碑前麵,“這些也是她最愛吃的。”
“她...是殉職?”封百歲記得家裏的相片祁媽媽是穿著警服的。
“不是。”祁穆搖搖頭,頓了一下才道:“你不是問我這道疤怎麽來的...”他比劃一下肋骨的位置,“是我小時候快要被車撞到,我媽推開我,摔出去弄的,她就是那時候死的。”
封百歲的手輕輕撫過他的後頸,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癢。”祁穆笑出來。
“小鬼,既然來了,為什麽不把好東西都拿出來?”
突兀的說話聲響起,祁穆一愣,四下看看,並沒有人,連個鬼都沒有,他問封百歲:“你聽到沒有?”
封百歲點頭,目光落在墓碑後麵的骨灰盒,一隻小鳥身上。
“它是什麽時候在這裏的?”
“不會吧...”祁穆看向那隻鳥,毛色還挺漂亮,看那眼睛,好像是畫眉。“鬼就算了,連鳥都會說話?”
話音剛落,那聲音又說道:“你帶了酒吧?為什麽不拿出來?”
聲音真是從它身上發出來的!
祁穆驚訝地湊過去,問:“你會說話?”
那隻鳥也不躲,揚起它尖尖的鳥喙,驕傲道:“我學會說話的時候,你還沒有生出來呢!”
“那你會唱嗎?聽說畫眉唱歌很好聽。”祁穆問。
“你說唱就唱?”那隻畫眉很生氣,蹦了幾下,道:“人類馴養的傻鳥才會那樣,我們隻有需要的時候唱!”
“哦,那就算了。”祁穆也沒有繼續要求,對封百歲道:“那我們走吧。”
“等等!”畫眉叫道,“還有酒呢!”
“酒?我媽從來不喝酒,那是帶給別人的。”
“那個別人,也是這墓園裏的?”
“不是。”
祁穆說完,轉身要走。
“哎,小鬼,你讓我喝點吧,我都多少年沒有嚐到酒味了。”畫眉懇求道。
祁穆停下,似笑非笑地看它,“我又不認識你,把酒給你喝,豈不是太吃虧?”
“現在的小鬼一點也不善良。”畫眉像模像樣地搖頭,“我賞臉唱歌給你聽,你就給我喝,行不行?”
“不行。”祁穆輕笑,“我不想聽了。”
“你!”畫眉憤怒地在骨灰盒上蹦來蹦去,“那你到底要怎樣才給我喝酒?”
“你是一隻鳥,為什麽偏要喝酒?”祁穆覺得這個小東西實在很有趣,“還有...為什麽會說人話?你不是八哥吧?”
“八哥?不要把高貴的我和那種醜八怪混在一起!”畫眉叫了一聲,展開它的翅膀,轉眼之間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材高挑的美麗男人。
祁穆驚得退後一步,封百歲冷眼看著突然冒出來的人。
說男人美麗有一點奇怪,但是他的眼睛生得格外嫵媚,就像畫眉鳥眼睛周圍精致的毛色。
“我已經活了很久很久,你們人類的語言對我來說簡直是輕而易舉。”男人的聲音有些雌雄莫辯,但是非常悅耳,他揚起高傲的下巴,讓祁穆想起剛才那隻畫眉。
“你是...剛才的鳥?”
“真沒有禮貌,你應該尊重我的種族,而不是用普通的鳥來代替。”
“好吧,你是剛才的畫眉?”
“沒錯。”男人點點頭,.
“你穿的那是什麽?”祁穆打量他披在身上的柔順羽毛。
“這個?”男人驕傲地說:“是我的毛。”
“...你還有其他衣服嗎?”
“沒有。”男人不耐煩地回答,斜眼盯著祁穆手裏的袋子,“酒呢?你該讓我喝酒了。”
祁穆好笑地把酒瓶拿出來,提醒說:“隻能喝一點點。”
男人迫不及待地接過去,打開蓋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真香...”隨即仰頭就喝。
看他喉頭咕嚕咕嚕動,祁穆忙把酒瓶搶過來,“你喝太多了。”
“好喝。”男人意猶未盡地咂咂嘴巴,眯起眼道:“能和我喝過最好喝的酒媲美了。”
祁穆一看酒瓶裏,隻剩一半了,趕緊蓋起來藏好。
封百歲突然問道:“你是什麽東西?”
男人皺眉,“什麽叫東西?”
“你不是普通的鳥吧?”
“當然不是,我從很久以前一直活到現在...”男人說:“用你們人類的話說...就是妖仙吧?”
“妖?真有這種東西?”祁穆疑惑了一下,已經不像之前那麽驚奇了,“不過也對,山精鬼怪,連鬼都有,妖仙不算稀奇。”
“什麽叫東西?”男人不悅地瞪著他。
祁穆轉開話題道:“你什麽時候學會喝酒的?”
“記不清了...”男人歪頭想了想,“以前我受過傷,被一個人類救回家侍奉過一段時間,他很喜歡喝,家裏收藏著很多好酒,好像就是那時候開始的吧。”
“你被人類養過?他還活著嗎?”
“不知道。”男人輕描淡寫地說:“養好傷我就離開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
“十年?五十年?還是一百年?”男人想了半天沒想清楚,幹脆說:“我對時間沒什麽概念,不像你們這些生命短暫的人類。”
“好了,酒也給你喝了,我們要走了。”祁穆拉著封百歲向石階那邊走。
男人重新變回畫眉鳥,拍著翅膀跟著他們。
“我每年清明都會來墓園找好吃的東西,但是很少有人會帶酒,即使帶了,也是最下等的。”它跳上祁穆的肩膀,“你什麽時候再來?”
“明年清明。”
“太久了太久了。”畫眉在祁穆肩上蹦來蹦去,封百歲伸手把它趕開。
畫眉拚命揮動翅膀,飛在祁穆旁邊,“那我跟著你去看別人,如果那個人不喝,就讓我喝吧。”
“你那麽小,不怕喝醉嗎?”祁穆笑道。
“怕什麽!我變成人喝就好了。”畫眉驕傲地在空中飛了個來回。
走出公墓,祁穆轉進旁邊的烈士陵園。
園子門口的保衛室裏跑出一個守陵人,叫住了他。
“哎,你是來掃墓的?”
祁穆點點頭。
“你一個人?”守陵人打量著他。
祁穆又點頭。
那人眨眨眼,湊過來道:“也就看你是一個人,我才跟你說,這園子呀,有問題!”
“有什麽問題?”
守陵人一副“你真白癡”的表情,瞪眼道:“陵園嘛,還能有什麽問題?鬧鬼唄!”
他壓低聲音說道:“告訴你,以前我早上起來就會進去逛逛,有時候會聽見軍號聲和操練的口號,還有踏步的聲音!一開始我還納悶,後來一想,這裏麵埋的都是些什麽人?是那些戰死的兵呀!”
“這麽恐怖?”祁穆睜大眼睛。
“當然啦,我現在都不敢進去了。”守陵人心有戚戚地說:“你自己小心點。”
“好。”祁穆點著頭,嘴角忍不住地翹起來。
守陵人說完了鬼故事,又拿出一串紙折的白花,問祁穆:“一塊錢一朵,要不要?”
“不用了。”祁穆拒絕。
守陵人不死心地推銷道:“既然來了,總要帶點東西嘛。之前還有好些小學生組織來掃墓,個個帶一朵小白花,拴在那些樹上,多好看!”
祁穆抬眼看看園子裏的樹,鬱鬱蔥蔥,就是沒有半點白色,再看那人手裏的白花。
“被他回收了。”封百歲下了結論。
守陵人雖然聽不見封百歲的話,卻被祁穆看得渾身不自在,訕訕地收起花,擺手道:“進去吧進去吧。”
祁穆向裏走的時候,還能聽見他在後麵自顧自地嘀咕:“現在的日子真不好混,幾個月賣不出去一朵...”
繞過高聳的紀念碑,陵園裏真的傳出嘹亮的軍歌,然後是一陣嘻嘻哈哈的笑鬧聲。
走近了發現,幾排墓中間,坐著四五個穿軍裝的兵,各自靠著墓碑正在聊天,看見祁穆,就向他招招手。
祁穆微笑著點頭,看了一圈,道:“我記得去年來的時候,還有七個人。”
他們都笑起來,其中一個甩著帽子說:“老三老四去投胎了。”
“你們呢?”
“也差不多了吧,就想多陪陪咱們團長。”一個小兵說。
坐在中間的軍人揮手去扒他的頭,“我需要你們陪嗎?該去就去!”
“是!”小兵朝祁穆做了個鬼臉,大家又是一陣笑。
“又來看老吳?”那個團長問祁穆。
“嗯。”
“還帶了朋友?”團長看向封百歲,朝他點了點頭。
封百歲也回他一下。
“喲,小穆有朋友了?”
幾個大兵一聽,紛紛湊熱鬧地圍過來參觀封百歲。
“小夥子不錯嘛。”一個兵拍拍他的肩膀。
另一個一巴掌拍上他的背心,頓時發出一聲悶響。
“體格還可以。”他評價道。
封百歲黑了臉。
祁穆笑笑,向他們介紹:“他叫封百歲,活的時候是我的同學。”
“同學?”封百歲不悅地挑眉。
祁穆又補充道:“現在是我朋友...”
看一眼封百歲的表情,祁穆臉上的笑容更深,“嗯...很好的朋友。”
“真好。”團長飄過來,笑道:“小穆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會來看我們,好幾年了,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這孩子總是一個人...現在好了,有你陪著他。”
團長看著封百歲,“你們可要好好相處。”
“當然。”封百歲淡淡地道,口氣卻不容質疑。
團長滿意地拍拍他,轉向祁穆道:“老吳早就去投胎了,你不用年年來。”
“知道是知道。”祁穆走到一塊碑前蹲下來,拿出酒瓶放好,“不過總覺得還是應該來一下,算是幫我爸紀念。”
“是你爸的朋友?”封百歲問。
“戰友。”
封百歲挑起眉,“你爸還打過戰?”
“打過啊。”祁穆點頭,道:“你知不知道當年的自衛反擊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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