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一直燒到第二天正午才算結束,有風月天的下屬去悄悄查驗過,確認火裏頭有封殷和楚長溪的屍首後回去稟報了玖娘子。

玖娘子知道了隻點了點頭。楚長溪死不死這時候的她已經沒有任何心情去關心了。她坐在床邊陪著秦子淮,隻等著“造化”開恩,他能夠醒過來。隻是她不知道為什麽,她感覺秦子淮的呼吸隨著時間越來越弱。

到了傍晚的時候,秦子淮的氣息徹底斷了。

玖娘子不肯鬆開秦子淮的手,她不肯相信秦子淮是死了。

他還沒聽她對他表明自己的心意呢。

他不會死的。秦子淮是個有九條命的混蛋,和貓一樣,不會死的。玖娘子一遍一遍這樣告訴自己。漸漸覺得好像是真的一樣,好像她這麽想著秦子淮就真的沒有死一樣。

她近乎偏執地將腦袋貼在秦子淮的胸口上,渴求聽到哪怕再微弱的心跳。她聽著自己耳朵上血管的跳動聲告訴自己,這是秦子淮的心跳。

玖娘子瘋了,她用這樣的謊言欺騙自己,好讓自己那根早已斷掉的神經繼續繃著。

她已經兩個晚上沒有合眼了,眼睛裏全是赤紅的血絲。

有新入門的下屬過來想勸她:“天主,秦將軍已經……已經去了。讓秦將軍入土為安吧。”

玖娘子沉默了許久,終於反應過來了這個事實。她輕輕地應了聲好,聲音虛無縹緲。她像是生怕吵醒了秦子淮似的,輕輕在他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她從房間裏跌跌撞撞地出去,她好怕,好怕她再待一會秦子淮的屍體開始生出屍斑。她害怕看到這些,害怕看到這些告訴她秦子淮死了,真真正正地死了。她開始怨恨自己,怨恨老天。她坐在房頂開了一壇酒往自己嗓子裏灌。

話本子裏講那有情人,男子在戰場上出了事,女子去尋,該是有情有緣的人總是第一具屍首翻到的便是自己的愛人。她是不是真的同秦子淮沒有緣分?不然為什麽還沒等她告訴秦子淮那個呆子自己喜歡他,他便死了?如果他們有緣,那一日她早些尋到秦子淮,秦子淮是不是還救得回來?

蒼天無眼啊!她恨啊!她紅著眼睛一壇一壇地給自己灌著酒。酒是她開的那家潮生裏她釀的最好的酒,昔年。

平日裏苦中帶甜的酒,這時候喝著嚐到的,更深的成了苦味,綿密的香氣變得尖銳,辛辣,又濃烈。這酒,不同時間不同的人,喝到的總是不一樣的味道。

秦子淮不知道,隻有她還記得,她小時候出宮玩耍,恰逢秦子淮到南楚遊曆。她在廟裏頭碰上了登徒子,那時候年紀也並不是很大的秦子淮拿著一把劍將那些壞人逼退。看著很是英武不凡。她傻傻地癡笑出聲。

多俗啊!她同秦子淮的初見多俗啊!

話本子和戲裏頭唱爛了的英雄救美那一出。她本來最討厭這樣爛俗的劇情的,她那會剛懂事沒多久,自以為聰明絕倫,什麽都明白了似的。她總跟周圍的人講:英雄救美那也要看是什麽英雄才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英雄還不肯救呢。以身相許一見傾心說的都是屁話!還不是見色起意。

或許是為了懲罰她小小年紀口出狂言,這在她眼裏爛俗不堪的劇情報應在了她的身上。從此天雷勾動地火,一切都錯了。

她枕著瓦片大笑出聲,卻越哭越肝腸寸斷。秦子淮你個呆子!為什麽一直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啊?

風月天的下屬向來辦事速度驚人,很快便準備好了棺槨和葬儀。

一貫的妥帖和有效率。玖娘子從開始準備到結束沒有過問一句。她總覺得隻要葬儀她沒有經手,就可以繼續麻痹自己秦子淮那個呆子沒死。

洛寒笙那邊被瞞得死死的,秦子淮本身也沒什麽親眷,所以這葬禮便定在了第三日舉行。玖娘子喝得爛醉了好幾日。底下下屬怕她看著傷心,隻通報了一聲葬禮要舉行了,也沒敢說要她去參加的話。

直到下葬的時候,人們去搬動棺材的時候覺得棺材沉了許多,開棺驗看時發現玖娘子也躺在裏麵,已經氣絕了。

孫淼驗看的時候心裏頭卷起了驚濤駭浪,原先隻聽傳奇故事和話本子裏頭寫,到了如今他才算知道,心碎而死,肝腸寸斷是真實存在的。

洛寒笙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了,他本就在秦子淮的事裏頭痛苦萬分,沒有尋到秦子淮屍體的時候他也玖娘子一般有過奢望。

當然,火燒玉文館的事他也知道了,他沒想到這會是玖娘子的手筆。卻又覺得為玖娘子惋惜。她費盡心思想為秦子淮報仇,一手策劃了這樣大的一場行動。可楚長溪卻仍舊沒有死,被封殷救了下來。

他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將拳頭攥出了血來,問來人:“玖娘子去世前有過什麽話嗎?”

來人是風月天的一位分舵主,名叫阿柒,也是玖娘子的接班人,她說:“除了一紙安排各種事宜的遺書外。天主在秦將軍被救回去後一直守著,秦將軍去世後天主喝多了酒。在下曾聽天主曾說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便是沒能叫秦將軍知道自己的心意。”

洛寒笙忽得大笑出聲,竟流下淚來:“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阿柒被搞得莫名其妙,問道:“相爺?”

“她以為秦子淮不知道?秦子淮知道的啊!都知道的啊!那日她喝醉了酒,同秦子淮是說了的啊!秦子淮那時候高興得要死,為了早日取勝凱旋回朝向她提親才率領右翼軍深入敵營。她以為秦子淮不知道,可秦子淮都知道啊!”洛寒笙笑得滿臉都是淚,“秦子淮喜歡她,喜歡了好些年,從小時候南楚一見便喜歡,隻是他從未與她說過,她都不知道罷了。”

阿柒愣住,心裏頭隻覺得梗得厲害。

“錯過,從一開始便不是錯了,而是過了啊!”洛寒笙記得自己曾在一本書上看到的這句話,如今用起來,隻覺得正好。

洛寒笙到兩人墓前祭拜的時候心裏頭隻覺得像是墜了一塊石頭一樣,沉重極了。他看著墓碑上刻著“秦子淮與妻楚長玖之墓”。還好,二人也算是生不同衾死同穴,到底還是在一起了的,雖然是以這樣的方式。

他敬了墓碑一杯,烈酒燒得人喉嚨都疼了,他一飲而盡,又倒了兩杯撒在墓碑上。

“生願同衾死同穴,連理並蒂不分離。玖娘子,子淮,走好。”他啞著嗓子,風裹挾著沙子掛過,他隻覺得眼淚像是止不住了似的。

他艱難地站起身離開,走得越遠身姿越挺拔,卻滿滿的都是寂寥的味道,他攤開折扇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後來,人人都說,洛寒笙變了。

玉文館燒了之後,楚長溪撤兵回到了南楚皇宮,她無心再打下去。楚長溪一夜之間像是老了十歲一樣。封殷為了她死了,她雖然從小不喜歡玖娘子,如今也怨恨她,可畢竟玖娘子是她的親妹妹。愛人和親人的去世像是兩把刀插在她的心口上,她沒了曾經的淩厲鋒芒,失去了繼續打下去的心力。議和進行的很順利。兩方在這場仗裏都沒有討到便宜。南楚降了納貢,但開放了互市。

洛寒笙回到了長安城,給事中劉大人去世,林舒靖升任頂了這個肥缺。如今官職不過在洛寒笙下頭一級而已。因為這場艱難的仗洛寒笙贏了下來,議和又得到了互市的協約。朝裏一時都是讚譽之聲。

隻是同洛寒笙熟悉的人都覺得洛寒笙變了,雖然都說不上來是哪裏變了。

洛寒笙確實變了,溫潤的氣度減了,多了幾分淩厲掩在笑容之下。他與人談笑風生,卻在一言一語中無形將人收為己用,或是達成自己的目的。他喝酒開始隻喝烈酒,他揮毫之間的文章變得快意灑脫。

他在逼自己,逼自己將一切都看得無所謂起來,逼自己麻痹掉所有的痛苦。

從他回到長安開始,若顏一直想見他,卻一直都沒有機會。

好在很快趁著乞巧節,李亦哲大宴群臣,為洛寒笙慶功。宮裏開始忙碌了起來。沈太妃回到宮裏後那天找若顏無果,被李亦哲又狠狠敲打了一番,倒也沒再翻出什麽浪來。

孟昭儀身體大好,此次宴會的籌辦自然是落到了她的頭上。有孟玉參與籌辦,若顏很是放心。每日在自己宮裏澆花看書,聽聽戲。

她肚子裏的孩子已經有三個月了,胎已經穩了。此次宮宴,她取出了自己壓箱底最好看的那一身虞姬的戲服,同孟昭儀說了自己要親自登台唱那出經典的霸王別姬。

霸王別姬一直是宮裏時興的經典曲目,大些的宮宴一般都會點這一出戲。隻是由貴妃這樣身份的人親自登台唱這一出戲這倒是第一次。

若顏是有私心的,她想唱給洛寒笙。或者說,她這一輩子的戲都隻想唱給他聽。

挑了霸王別姬這一出唱,她其實也是心有所想的。她知道了玖娘子的事,便更覺得該挑這一出。霸王別姬,死生不渝。這一出,應情,也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