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喝多了。”嶺南王扶了扶額角,“叫相爺看笑話了。”

“在下記得當年先皇封賞時,戰死沙場的將士都有喪銀,先鋒一級喪銀都在百兩,獨獨少了世子的,本以為是王府體諒朝廷,沒想到是當今聖上掩蓋了真相。”洛寒笙看著嶺南王一臉誠摯。

“當年先帝正是準備立儲的時候,他定然不肯叫人拿了話柄。可我兒的聲名便如此輕賤嗎?”嶺南王憤恨地對著桌子就是一拳,“他如今坐了龍椅,可這仇我蕭家絕不會忘!”

“王爺愛子之心,在下深感。”

“南蠻新汗立威,卻也不是那樣容易的事。”嶺南王眸色深沉,“本身南蠻各方勢力便不齊心,這場仗打得又匆忙,舞陽公主送了消息來,南蠻的軍情已基本明了,打完這場仗最多再需要三個月,到了秋日剛好補充糧草,入冬前戰備,到了冬季便往長安城凱旋,到時候大雪封路,各地勤王的多少會被耽誤。”

“王爺當真要與在下走這條險路?”

“有生之年若不能為我兒報仇,本王枉為人父。”

觥籌交錯間,嶺南王蕭越漸漸醉了,洛寒笙卻還神誌清明,將嶺南王送回營帳後他便找了個清淨的樹底下坐在月下發呆,都說歲月不饒人,當年叱吒風雲的悍將也垂垂老矣,嶺南王妃早逝,隻留了蕭靖一個兒子,自王妃走後,老王爺再無續弦,隻為了日後不會有爭搶爵位的禍事傷了他與發妻唯一的寶貝兒子。

人生如朝露,脆弱至極,人前風光無限,到了不為人知之處寂寞與孤獨便如潮水一般洶湧而出,短短數十年,人來人往,到最後能剩下的又有幾個?

“相爺喝完酒便在這吹冷風?”

洛寒笙一怔,卻從清冷的語氣裏很快意識到是阿柒來了,玖娘子每次神出鬼沒與他調笑的聲音都帶著笑意,原來他身邊的舊人如今也已不在了。

他還記得上一次出征打仗時,秦子淮與他同去,軍營裏都是歡聲笑語,少年郎懷揣著建功立業的夢想,最開心的事是有豬腿吃,和他的玖姐說幾句話背後都會紅臉。

如今再出征打仗,秦子淮不在了,神出鬼沒的也換成了阿柒。

“怎麽了?”洛寒笙往邊上挪了挪。

阿柒就著讓出來的地衣袍一撩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朝堂上聲音很精彩,林傾寒封後的事這會鬧得滿城風雨,相爺不指揮調度怎的還在這發呆?”

“柒姑娘不也扔了手頭的事。”

“身子不好便少喝點酒。”阿柒扔給他一瓶藥,“鬼醫托我給你送來的,你若死了,後麵的事會很難辦。”

“還以為昭蓮公子的死會讓柒姑娘一蹶不振好些日子,如今看柒姑娘恢複得不錯,竟然已有心思做大事了。”

“昭蓮希望我好好活著,”阿柒依舊一臉冰冷,像是不會做出別的表情似的,“他希望我好,我便好,若有來世,我也好告訴他,我有好好活。”

“柒姑娘通透。”

“有些傷是不會好的,他永遠就在那。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死的人才不會被遺忘。”

“你同你師父很像。”

“是嗎?”

“玖娘子會為有你這樣的徒弟驕傲的。”洛寒笙站起身準備往回走,“謝謝柒姑娘的藥,我先走了。”

“相爺,”阿柒叫住他,“你說師父和秦將軍在九泉下相見了嗎?”

洛寒笙怔了怔,月色照在他身上寂寥又涼薄,明明是在夏夜裏,卻涼的出奇。他便在那裏站著,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阿柒的問題,良久才長歎出一口氣:“隻希望來生他倆別再錯過了吧。”

他背著身子向阿柒揮了揮手,大步走了。

阿柒站在樹下看著洛寒笙的背影一言不發,她希望師父和秦將軍能有來生,也希望自己和昭蓮也有。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他說那年戲台上見小姐一麵,十分傾心。

他說願來生再遇,良緣可締,成以嘉禮。必以麟囊為聘。

他給她描繪了一個極美好的來生,讓她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她希望真的有來生,希望他所希望的來生能成為真的。

“欣逢這日晴和回家望探,哪有個青絲發任你摘玩?我與你買竹馬小試庭院,這是我疼愛他嬌縱千端。新婚後不覺得光陰似箭,駐青春依舊是玉貌朱顏。攜嬌兒坐車中長街遊遍。”

阿柒輕輕哼著小調,不禁露出一個淺淡的笑來。

若有來生,她不再手染鮮血,也要做一回被捧在手心放在心尖的小女兒,要同昭蓮同遊山水,長街遊遍。

原來人生苦至如此,便隻有來生還可以盼望。

洛寒笙回到營帳裏點起燈燭,正對著燈火看送上來的軍報時忽的一口血吐了出來。他看著滲進指縫的鮮紅有些愣神,顧不得倒水便將阿柒送來的藥吞了一粒下去。

如今他的身子隻剩了外頭的一副空架子,不過是多飲了幾杯酒罷了,便到了吐血的境地,李亦哲讓他上前線怕也打的是這樣的主意,戰場凶險,事務繁雜,少不了殫精竭慮運籌帷幄,實在是將他身體拖垮的好地方。

隻希望他這身子能再多拖幾年,為他的顏兒將路鋪平。

即便是死,他也希望他的顏兒能好好地活下去。

“相爺,蕭尚書來信。”小五拿著一封信進來。

“他能來什麽信,”洛寒笙拿過信拆開,才瞥見幾個字便知道是什麽意思,“不過是想把蕭綺接回去罷了,長安城虎狼窩,多少人躲都躲不及。”

“那該如何回複?”

“隻說相府無人,我不在,沒人接,若是回便隻能回蕭家,但夫人獨自回門於禮不合,宮裏新添喜事,正是禮部用人的時候,待戰事了結,我親自去接。”

“相爺當真要接回蕭二小姐?”

“不過一個說辭罷了,若是有事耽誤了也是正常的不是麽?”

“是,屬下知道了。”

“送回長安的軍報和羊羔到了吧。”

“到了。”小五回道,“可還有什麽要交代給貴妃娘娘的?”

洛寒笙笑了笑:“不必,顏兒她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聰明,什麽人該用什麽人能用她明白的。”

“相爺真要扶持林氏為皇後?”

“鳳家那個並不是個安分好相處的,皇後的位置落到鳳家手裏不是什麽好事。”

或許正是應了洛寒笙的話,正巧到了伏天,去行宮避暑的一應事務還沒有備完,林傾寒封後的事也還沒有定論,宮裏便傳出了喜訊——鳳婕妤鳳長歌遇喜了。

這是宮裏的第二個孩子,自然寶貝的不得了,鳳長歌也因此被封了昭容。

若顏聽聞這個喜訊後無悲無喜,隻是繼續吃著一碗冰酪,眼皮也沒抬一下。待一碗冰酪見了底,她才不鹹不淡的讓雪鶯備了一雙犀角銀筷送去做賀禮。

若是原來她對李亦哲有些許情意的時候她想她是會妒的,但如今,她隻覺得累極了,什麽都懶得去想。

應付鳳長歌的事她一點都提不起興趣,帝王無情,尊榮又有什麽用呢?

李亦哲從清輝閣出來,特意帶了冰酪到若顏宮裏,唯恐若顏會因此不高興似的。

“阿顏。”

若顏懶懶的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瞥到林公公手裏捧著的東西皺了下眉頭:“又帶了冰酪?我剛吃過一份,送別處去吧。”

“不高興?”

“陛下的喜事,臣妾高興什麽,鳳昭容肚子裏的又不是臣妾的孩子。”

“吃醋了?”李亦哲見她這反應心裏暗喜。

“有什麽醋好吃?”若顏忍著不耐與他演戲,“待她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別像臣妾當初那樣小產才好。”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從若顏嘴裏說出來,李亦哲不但不惱,反而更加覺得若顏是吃醋了:“那你也再生一個?”

“臣妾可不要,臣妾身邊已經有了珂兒,宮裏人多吵得很。”

“說起珂兒,如今既已讀了書,也該有個封號了。”

“陛下做主便是。”

“林公公,叫禮部擬幾個封號來。”李亦哲吩咐道。

若顏從雪鶯手裏接過新換的涼茶,遞了李亦哲一杯:”有了封號便要賜府邸,珂兒還小,再在臣妾身邊留幾年吧,至於府邸空著原也沒什麽。”

“都依你。”

“去行宮的隨行單子裏還要家鳳昭容嗎?如今月份小,胎沒坐穩,隨行同去路上顛簸,若出了什麽差池,臣妾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若鳳長歌留下,宮裏便要留人看顧......“李亦哲沉吟。

“宮裏比她位分高的不是臣妾便是孟姐姐,留誰都不合適吧?”

“行宮離長安城不過百裏,如若為難帶上就是,行路慢些,指林公公帶幾個嬤嬤看顧便是,也脫了你們的麻煩。”

“哎喲,陛下,這可折煞老奴了,昭容娘娘金尊玉貴,可陛下身邊也不能沒人照顧啊。”林公公連忙跪下。

“那你說如何?”李亦哲看向林公公。

“老奴以為,不過百裏的路程,不如讓昭容娘娘與陛下同乘,貴妃娘娘與孟昭儀同乘也好聊些女子的私房話,豈不是兩兩相宜?”林公公諂笑道,“昭儀娘娘如今懷有龍嗣,出什麽差錯誰都擔不起責任,畢竟是陛下的龍嗣,不若陛下受點累,這樣便是有什麽不妥的,朝臣也罵不著貴妃娘娘。”

“臣妾覺著,林公公說得很有道理。”若顏抬眼看向李亦哲,揶揄道,“誰的孩子誰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