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扔的黑票(指!」

滿月宛如巨大的圓盤高懸於夜空。清冷的銀色月光從破敗的舊宮殿上方灑下,照進了沒有了屋頂,缺少了兩堵牆壁的房間。煉金術士被綁在一根斷裂的石柱上,無從掙脫。

李歐最後一次扭頭向宮殿外望去。灰塵紛亂地飄散在空氣中。滿月下的海麵波光粼粼,浪濤拍打舊宮殿下麵的峭壁,仿佛有無數銀魚翻起了背鰭。海灣的彼岸,千湖城的燈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然而舊宮殿附近卻是一團漆黑,所有的生機都從這裏消失。

過去七年裏,這處險惡的地方被人們從生活中剔除,隻留下片片灰燼,腐朽的梁木,還有犬牙參差的柵欄。親王將他的新住所建得盡可能的遠——幾乎在城市的另一邊。流水花園白石的弧頂塔樓在藍絲絨般的夜幕下時隱時現。

煉金術士輕輕吸盡一口充滿黴味的空氣,稍微活動了一下被捆地嚴嚴實實的手腳以免血流不暢。當他再也聽不見飛快逃離的腳步聲時,他露出了輕鬆的笑意。

他們答應了他的請求,並且認為他必死無疑。七年間,有誰能逃過夜魔女的致命親吻呢?那麽多巫師薩滿充作前車之鑒,被捆綁在石柱上的煉金術士肯定沒有存活的可能。然而,如果吟遊詩人的情報不差,他所要麵對的夜魔女就比他們想象的更加容易對付。

李歐動了動有些麻木的手臂,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嗬欠。他知道他有大把時間,午夜之前,夜魔女都不會離開她的寢宮。此時時間尚早,他大可以再打個瞌睡。中午吃的太飽,他有點昏昏欲睡了。

一個悉悉索索的響動伴隨著碎石子墜落的聲音一並傳來。煉金術士朝後看去。他什麽都看不見,動也動不了。在他的背後,一陣踩踏石板的聲音漸漸接近,隨後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我討厭麻煩。”殺手埋怨地說,“特別是爬上爬下。”

“我付過了寶石。”李歐好意提醒他,“整整一袋。”

“收錢辦事嘛。”殺手站在他的身後,一邊為他解開繩索一邊說,“我知道。所以我這不是來了嗎?完全沒有遲到,還提早了兩個小時。”

李歐揉著手腕無奈地說,“我真得謝謝你,打擾了我休息。”

殺手聳聳肩,埋頭整理他帶來的包袱。他身穿鑲銀釘扣皮甲,帶著兜帽,麵巾擋住了他的臉龐,眼睛被黑暗遮蔽著,完全看不見。“別費盡心力地瞧我了,你什麽都看不出來。”他從包袱裏拽出長劍,藥劑,統統塞到煉金術士懷裏。“這是你要的東西。”

李歐把劍帶栓在腰上,將藥劑逐一擺在一塊倒塌牆壁上。“她們呢?情況怎樣?”

“你的女朋友們被嚴密看管著,否則我就讓她們來了。我可是殺手唉,別把我當做盜賊。”殺手頓了頓,續道,“我好奇地問一問,你打算怎麽做?老板說,你試圖解除詛咒。”

“想知道?”煉金術士的指尖在一個個藥劑瓶上點著。“同你的借口一樣,這是行業機密,賴以為生的本領。與你的變臉秘術一模一樣。”

殺手聳聳肩,拍打著身上的塵土。“是呀是呀。不過是醫者無法自醫治罷了。”他輕聲低笑,“反正老板也說了,這詛咒同你身上的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你沒死也真是奇跡。”

煉金術士繃緊了身子。“他知道的可真多。”對方也是一位法師,他意識到。

殺手說的這些仿佛經過授意,模仿的全然是對方的語調。“他還說,我們小看了你。不僅知道最古老的神裁,還說服了僧侶。”

李歐不過是投其所好。“對他們而言,沒有什麽比讓一名異族無信者信仰他們的神更值得誇耀,大書特書的了。”他以嘲弄的語調回應。“我隻需裝裝樣子。神明已逝,誰知道信徒的信仰是否堅定與狂熱呢?所謂神裁,也不過是自己拚死一搏罷了。”

“你應該選擇成為一名殺手。”殺手垂下眼睛,“肯定會比我更出色。”

煉金術士笑了。“出色到流浪至魔法荒漠的二流殺手?別說笑了。這就離開了?”

“我是殺手。我拿錢辦事,隻殺人,不殺怪物。”殺手站在地板的邊緣,再跨前一步就會墜落。“何況,我可不知道如何解咒。這是你的活兒,祝你好運,煉金術士。”他一躍而下,李歐跑過去,除了一團漆黑,什麽都沒有看見。

煉金術士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盤腿坐下,因為屋內沒有一把椅子。他先嗅了嗅撲麵而來的空氣,海洋混雜著腥氣,卷著黴臭。這很好,他心想,沒有令人作嘔的味道。由此看來,這裏距離夜魔女的寢宮足夠遠,她不會很快前來。他可以等到藥效慢慢發揮。

李歐將長劍置於膝上,將一塊符文石摁入了劍柄的凹槽,替換了原來的那一枚。然後他從擺在麵前的藥劑裏挑出了三瓶,依序喝下。每喝一瓶,他的麵色都更加凝重。如果不是從孩童時代就開始受訓的人喝下,三瓶藥劑無異於致命毒藥。

可怕的副作用瞬間襲來。一股扼住喉嚨的窒息感首先抵達,隨後就是一記重錘敲打他的腦袋,血液奔騰,好似煮沸的水,然後又化作冰塊。一冷一熱之間他的汗水湧出,隨即凍結成霜末,最後化作霧氣蒸騰散開。他的呼吸急促得讓人不安,但最後,呼吸聲完全停止了。

煉金術士猛然抬頭。他的臉上毫無血色,瞳孔透著暗黃色,像是野獸般豎立著。他聽到了一聲高亢的叫聲,仿佛是月下的凶狼在宣告自己的領地。

他瞧了瞧高掛天空的一輪滿月,漫天星辰在它的皎潔銀光之下黯然失色。他估摸著時間,距離黎明還有三個小時。他站了起來,夜魔女已經從沉眠中蘇醒,而他也已確定夜魔女聞到了他的味道——對她而言,這是屬於食物的香味。

他再一次檢查了一遍他的武器,確定沒有疏漏之後,他循著聲音走了出去。這場戰鬥隻有他一人,但他從未像此時般信心十足。

她們都在等待他回去。

舊宮殿死寂無聲,透著沁骨的冰冷。李歐提劍穿過走廊,隨處可見殘破的天花板與岩石剝落的牆壁,月光就從那裏滲透進來,蒙上一層灰撲撲的光暈,拉長每一根石柱投下的陰影。

李歐在一塊塊斑駁的陰影裏穿行,避開明亮的月光——增強的視覺反而限製了他——頭頂的月光對他而言就像是正午的烈陽。如果沒估算錯,藥效消退的那一刻就是朝陽初升的瞬間。但願一切如他所料般完美,他心裏祈禱著,沿著沒了扶手的樓梯往上走去。

又一聲喊叫傳來。

這一回,她的叫聲不再尖利。透過柔弱的聲線,她的聲音仿佛帶著某種魔力,穿透古老的宮牆,向更遠處傳去。她的聲音無助且使人憐惜,讓人想將她攬入懷中好好疼愛。

她就在他的頭頂,她在向他發出邀請。

魔力的振蕩中煉金術士聽到了魅惑之音,然後,他聽見對方唱起了歌。

她用的是煉金術士聞所未聞的語言。他猜想可能是惡魔語。從某種程度來講,它比神文更加優美動聽。但是據說在惡魔的語言裏,每一個字眼都充滿了欺詐與謊言,蠱惑與陷阱。她的歌聲婉轉,調子裏透著淒美的悲涼。雖然他們之間相隔甚遠,但她的每一個字眼都清楚地傳遞到他的耳邊,在他的耳邊回響,仿佛情人之間癡纏時的絮絮低語,試圖擾動他的心靈。

李歐深吸一口氣,灰塵鑽進鼻腔,帶來一股濃重的黴味,其中摻雜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香味。慢慢平緩下來的呼吸撫平了泛起波瀾的心湖。這隻是開胃小菜,煉金術士深知夜魔女的花招,他隻能寄希望於藥劑能抵抗對方的魅惑。他已沒有了退路。

女孩兒繼續唱著歌,她換了首曲子。歌聲如水波般蕩漾著,像是在水手間流行的美人魚一般無二。她們也同她一樣唱著歌。但智者早已確定,美人魚不過是海妖的別稱,她們擁有一副美麗歌喉的唯一目的便是誘使失去神智的水手,與她們同眠於海洋底部柔軟的細沙之上,躺在張開的貝殼床之中。隻是不知夜魔女是否也如海妖般美豔動人。

她的歌聲漸入佳境,一首比一首更加動聽,在破舊的宮殿中回響,飄向寧靜的夜空之上,飛往沉靜的寶石海灣,鑽入每一個安睡之人的夢境之中。

李歐走上了宮殿的頂層,在臨近階梯的盡頭處停下哦腳步。

香味彌漫四周,煉金術士嗅出那是玫瑰與丁香,薰衣草及罌粟的味道。這是甜蜜的毒藥。煉金術士一邊想著,一邊摸向腰間,確定劍帶的位置。他活動了幾下手指,試著勾勒了一個法印。他從劍帶上抽出手套戴上,同時低聲念動幾句咒語,然後用左手輕撫出鞘的劍刃。符文倏然閃現,在瓦拉斯特鋼劍上幾個魔法文字蝕刻其上,而後迅速消失,印入劍身。煉金術士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踏上了最後幾步階梯,推門而入。

然後,他看到了她。

——一個有著羚羊角,紫色皮膚的妖嬈女性。

——一個漂亮的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