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從浴桶裏爬出來,在磚石地麵上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他抓起一張浴巾,擦幹身體,然後穿上內衣,長褲,襯衫,靴子,套上束腰外衣,鑲釘馬靴。衣服和褲子是絳紅色,配藍黑條紋。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口袋。
早餐送來的銀餐盤裏有一碟魚子醬,一隻烤海鳥,還有炸得金黃的金槍魚片和切成薄片的酥脆麵包。但他沒什麽心情,隻是為自己倒了一杯紅酒,對著它們發愣。
馬上,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被押出地牢,接受審判。
誰是主審官,誰將主持裁決,他無從知曉。
何況,就算統統一清二楚又有何用?他的罪名早已定下,如今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親王的子民喜聞樂見一名白魔鬼巫師被處以極刑,他從中收獲愛戴,展示權威,令貴族安心且心懷畏懼,可謂一舉數得。他付出了什麽?什麽都沒有。他或許會因此答應鴿子提出的一紙空談。送出幾艘象征性的戰船對他而言毫無損失。這就是國王的做法?永遠因時製宜,采取最有利的方案?他們口中所謂的公平正義永遠都是堪比魅惑的魔法,用來蠱惑民眾嗎?
他從中得到了深刻的教訓:別把國王當做普通人,當做騎士。可又如何呢?他就會快死了,現在知道已經太遲。煉金術士狠狠灌下一大口紅酒,彌漫在口中的味道甜的發膩、發苦。
地麵上肯定已經搭建起了高台,花園裏擁擠著人群。月舞和羅茜她們也許仍然會被鎖在閣樓上,也許會在侍衛的嚴密看管下出席他的審判。無論如何,他想,親王一定會讓她們親眼瞧見,讓她們收斂,或是……讓她們發怒。
但願她們能瞧清形勢,不要衝動。但……羅茜……一想到紅發飛揚的女法師,他便感到揪心的疼痛。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可那樣會害死她們所有人。希望月舞能製止她。他頭一次如此真誠地祈禱上天,向逝去的神明奉上自己的信仰,以及一切能交換的東西。
可是,別說神明,就連魔鬼也沒有聽見,也沒有回應。
一個腳步聲打破了地牢的安靜,邁著輕巧的腳步緩緩向他走來。
終於到這一刻了嗎?煉金術士喝光了杯中酒。自己真的要毫不猶豫地承認自己的罪行——即使那不是自己犯下的嗎?反複無常的衝動在他的心中激蕩,但殘酷的事實讓他掐滅了妖豔的鬼火,他冷下心腸,做出了最後的決定。當腳步聲漸近的時候,他站了起來。
出乎他意料的是,來人竟是獨眼獄卒。他的身後既沒有明盔亮甲的侍衛,也沒有凶神惡煞的紅袍子。他孤身一人。
“怎麽是你?”他大為不解。“就讓你一個人押我出去?”
“我才沒有這樣的權力。”獨眼獄卒嬉皮笑臉地說,“我隻是來瞧瞧可愛的煉金術士。瞧瞧他臨死前會是什麽表情……”
李歐認出了他是誰。“我一定讓你失望了。”他冷聲打斷了對方的話。
“是呀是呀,我原以為你會痛哭流涕,在認出我的時候馬上跪下來求我帶你出去呢。”獨眼獄卒摘下了眼罩,用一根手指甩來甩去。“你知道的,這裏我來去自如。”
李歐從不懷疑此事。但是……“別做夢了。”
他一副我早料到你會如此的表情。“所以呀,你就隻能眼睜睜看著活命的機會從眼前飄走。”他的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嘖嘖聲,像是嘲笑。
李歐一聲不吭。
“噢,別那樣看我。”他露出傷心的表情。活靈活現,瞧上去像是痛徹心扉一般。“這樣真讓我傷心,我可敢發誓自己什麽都沒做。”
通常說這話的人尤為不可信。更何況,他一直在從旁窺視。若論起暗中偷下手腳之事,無人比他們更值得懷疑了。他更加不願說話了。
他捂住胸口,傷痛地歎了口氣,“實話總是沒人相信。”
他不覺得他在玷汙誠實這個詞語嗎?他的姿態好似不入流的小醜,賣弄身體,令人作嘔。“作為一名殺手,聽到實話的人都已經死了。”他冷言譏諷。
“哎呀!”他大吃一驚,“你是如何知道的?難道你真的會讀心術?”
殺手講的笑話實在太冷,煉金術士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還是快快讓白晝到來吧,我等不及在絞刑架上沐浴陽光了。”這是他的真實想法,在地牢裏待了這麽些天,他真的覺得自己的骨頭裏恐怕都長出了海草與苔蘚。
“我保證,那感覺一點都不美妙。”殺手說,“你瞧,首先,你全身隻靠一根繩子吊著,你的舌頭會伸出來——恕我直言,那樣真的像條死狗;”他聳聳肩,吹著口哨,掰著手指逐一道來。“其次,你還會任人圍觀,被烏漆麻黑的猴子扔雞蛋,吐唾沫——那時你會慶幸自己已經死了……”
“唔,唔。”李歐不時點著頭。同殺手談話,他覺得自己心情輕鬆不少,即將踏上刑場的緊張與不安漸漸消散。他幹脆靠在了牢門上,雙手抱胸。“還有嗎?”他期待著。
“當然。當然還有最後。”殺手也靠在牢門上,與他背靠背。他的聲音透著捉弄的惡趣味。“最後啊,你的屍體會慢慢腐爛,流淌屍水,臭不可聞,所有人都對你避之不及,除了蒼蠅,烏鴉與禿鷲。它們啄走你的眼睛,吸食掉你的腦髓。”
“那時我早死了。”
“沒錯,肉體死了,靈魂還在。”他的語氣忽然透出一股寒氣。比李歐幾天前呆過的水牢更加陰寒。“你總能體會到那種痛苦。”
李歐猛然直起了身子,轉過身緊緊盯著渾身上下懶懶散散的殺手。“你究竟想說什麽?”他一字一頓地質問。
“看你怎麽理解囉。”殺手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反正總有人會讓你死也不那麽好過。”
他做了什麽,竟招致旁人無端的痛恨?答案很明顯。他忽然感到不寒而栗。“是因為艾倫伯特男爵的孩子,還是因為他的夫人,那位瑪格麗特女士?”
“我可什麽都沒說喲。”殺手提醒他。
這無異於肯定。但他所做的一切似乎無關大局。可仍有人為此發怒,乃至歇斯底裏,在背後攪動渾濁池塘,掀起吞沒他們的波瀾。
“到底是誰?”
“無可奉告。”殺手說,“因為我也不知道。我不過是替人跑腿的下手。”
“替誰?”李歐緊追不放。“他到底想要幹什麽?讓你來見我就是轉達這些?對將死之人說這些又有什麽用?他還打算把我救出去嗎?我可不認為他有這樣的好心。”
殺手麵露苦惱之色。“這麽多問題,唧唧喳喳一大堆,你要我先回答哪一個?”
“一個個來。”他沒好氣地哼道。
殺手沉默了好一陣。他像是在思考,但就李歐看來,他更像是在閉目養神。“就我所知啦——”他拖長尾音,話語裏透著嬉戲打鬧之意,總讓人覺得他口中說的話皆是虛妄。但李歐不得不耐心豎耳傾聽。他別無選擇。
“千湖城邦的一切都挺美好的。”殺手伸了個懶腰,翹著嘴角。“在西大陸我不過是二流殺手,但在這裏呢,一點小戲法就能讓我成為金牌殺手。整天懶懶散散,偷奸耍滑,愜意無比。可是你呢?你打破了平靜。把海洋激起了風暴,自然人人欲除之而後快。”
平靜?“夜魔女也屬於平靜的一部分?”
“七年了,七年了。大家都習慣她了。要是沒了她,說不準還會不會鑽出些別的東西。像是烈焰鬼,像是魅魔……”殺手吹了口口哨,“我倒是喜歡魅魔多一點。”
殺手說的再清楚不過了。夜魔女是問題的核心。她是天平上維持平衡的關鍵砝碼。他們的舉動是在破壞原本勢均力敵的局勢。但是……
“她對我們不一樣。”
“是呀是呀,誰讓你自以為是,自作多情呢。”殺手頭痛地說,“談判不去磨嘴皮子,非要動刀動槍,這多不好。瞧我,我雖是殺手,但我很久沒殺過人了喲。”
他是在說他的雇主,對方不想讓他們死掉。
“人人隻想要和平安寧。所以……”結果煉金術士已親聲體會,自然不言而喻。“隻能這樣,煉金術士。”殺手有如惋惜般地歎息一聲,“隻能這樣了。”他又一次重複。
李歐想來,他們大概也無計可施了。對於破壞一鍋好湯的螺螄來說,他們可謂仁至義盡。此時實在沒必要費盡心思再把他們撈出去。這簡直是放虎歸山。他了解自己。一旦他出去,遲早會與夜魔女碰上麵。他們的選擇正確無比。而且……詛咒如同夢魘。他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麽樣,或許也會淪為與夜魔女同樣的境地。終究也逃不過一死。
沉默良久,煉金術士忽然開了口,“殺手,我可以這樣稱呼你?”
“隨你。”殺手聳聳肩,“我沒有名字。”
李歐倒了兩杯酒,遞給了囚室外的殺手。他靠在鐵柵欄上,飲了一小口,輕聲說,“說起來,哪一張麵孔才是你的真實模樣呢?”
殺手與他碰了碰杯子。“你想知道?”他的臉上帶著笑意。“可是我想,不知道對你最好。”
“為什麽?我可快死了。對死人還需要隱瞞嗎?”
“你這是在死前了解真相……還是說,接下來就打算向我交待遺言?”
“兩者皆有。”
“那就不必了。”殺手冷笑一聲,“我才不會做你的傳話筒。”
“她們會付給你金船,或是寶石。”
“我如果傳達的是遺言,你的女法師戀人一定會殺了我。”殺手正色說,“對此我深信不移。”
“我也從沒有懷疑過。”李歐說,“她這樣算不算為我報了仇呢?”
“我想她會給我一個擁抱。”殺手板起了臉,“我被變成你的樣子去見她。”
“就算報仇,報複的對象也我?”
“沒錯!”
他們對視一眼,忽然笑出聲來。一口紅酒嗆進了煉金術士的喉嚨,他大聲咳嗽,直到淚涕橫流。
“好啦好啦,別傷心。我玩夠了”殺手說,“我最見不得男人哭了。”
玩夠了?什麽意思?
“我不會替活生生的人轉達遺言。”
“什麽意思?”
“我是說,你大概死不了。”殺手一口飲完杯中酒,“向親王,向主審官提出‘神裁’吧。別告訴我,你連什麽是‘神裁’都不知道。”
李歐一臉錯愕。“我……我當然知道……”
“那就行了。告訴他們,你要‘神裁’。由神來裁決。”殺手眼中透著笑意,“神可是已經死了喲。唯有這群黑皮猴子不信罷了。在凡間,我們自己就是各自的神。”
一切竟然在最後時刻峰回路轉。這該死的殺手!“我應該早點流下眼淚!”他惱怒地大喊,牢門被他又砸又踹,哐哐作響。
殺手耐心等著他發泄完畢,然後又心情大好地在火苗上澆了一大桶油。
“下次見麵時記得備上辣椒粉。”他嘻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