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殿堂裏一片狼藉。燭台與架子倒落於地,銀盤及油蠟鋪滿地板。到處都燃燒火光,處處都是搖曳晃動的鬼魅陰影。正在經過“升華”處理的屍首跌落地上,變得支離破碎,腹腔內的香料灑落一地,散發迷離異香。

李歐避開砸在地上的木架,繞過幾具向他伸出手乞求重生的屍體,緊跟在騎士身後通過以往死者安眠,而現在死者慘遭蹂躪的房間。幸好他們還沒被驚醒。

“傑裏提的屍體怎麽會突然消失不見?”在馬上他來不及問,現在他一邊小步奔行,一邊立即道出了心中困惑,“難道他長了腿?”

“見鬼!他本來就有腿!”騎士惱怒地低吼,“我怎麽會知道?祭司派人報告給我,我便立即去找你。我也是才來這裏。”

亡者祭司們在一旁低聲呻吟,他們大多受了傷,卷縮在角落裏像受傷的動物般默默舔舐傷口。他們靜默無語,灰色兜帽使他們藏匿於陰影。他們雖然活著卻甘願與死人為伴,仿佛與冷冰冰的亡者金字塔融為一體。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不會說。李歐這麽認為。

他躲開一具灰岩雕像手中的刀劍,對騎士說道,“看上去,他應該是被人搶走了。”

“誰會對一具沒有了五髒六腑的屍體感興趣?”騎士冷聲回應,“他們能拿回去煮著吃?燉成肉糜濃湯?還是打算烤著吃?他們會哽噎而死。”

她們不會這麽做,她們也沒這種習慣,她們隻想拷問秘密。“死者也能說話。”李歐提醒他,“別忘了我們曾遇見了什麽。”

騎士的腳步陡然放緩。“我不認為她們會這麽做。”他沉默良久之後才說,“幽影修女收錢辦事,隻殺人不用刑。”然而他當這麽說著的同時,右手卻緊緊握住了劍柄,長劍映襯燭火,反射幻化的彩光。他的身體因危險而本能地蠢蠢欲動。

“這倒是事實。”除他一人,還沒人知道傑裏提在製造萬能靈藥……他似乎已踏上了正確的真理之路。“可若是如此,那會是什麽人幹了這事?”

“隻有神和鬼才知道!”騎士盯著腳邊那些手腳斷裂的屍體,他們就像用榔頭砸碎的蠟像。他惱羞成怒地詛咒,“我現在無比期望神明尚存了,他們會懲罰玷汙死者的褻瀆者!”

李歐對此表示認同,“我會很樂意有一位司職公正與懲戒的怒麵神明存世。”

越往裏走,空氣越發汙濁,丁香與肉蔻的味道濃烈得令人想要嘔吐,而地上呈各種模樣趴著的屍體也更加多。有幾位亡者甚至從石床上爬了起來,直挺挺地站在了牆邊。這是褻瀆者的惡趣味?可是李歐的心中卻不願相信這樣的猜想。他越發感到不安。

他們避開死者橫加阻撓的手腳,進入存放屍體的石室,之前接待他們的那名祭司已等在那裏了。他的灰色鬥篷已被撕裂,變成了破爛的長條鬆鬆垮垮地搭在肩上,鬥篷下蒼白的肌膚上有著可怕的抓傷。他用布條按住血流不止的傷口,指揮另幾名祭司把別的屍體放回原處。

“騎士大人。”亡者祭司忍痛說道。

騎士快速地掃過周圍,隻是眼前的狼藉他們一路已看得夠多了,這裏不過是更加混亂一些。“究竟發生了什麽?”騎士當頭質問,“是誰潛入了這裏,還打傷了你?”

然而亡者祭司卻說道,“沒人進來。”

騎士當即發了火,“沒人進來?”他厲聲吼道,“沒人進來會變成這樣?你們在和死者開舞蹈派對,同他們相擁著翩翩起舞,還跟他們親嘴嗎?”

臉上被指甲抓出了三道血痕的亡者祭司露出慘然笑意,他的眼珠中好似冒出綠色鬼火,令人毛骨悚然,渾身發寒。“我們倒是想與死者對話,可這不是我們所長。”他陰森森地說,“亡者祭司敬重死者,為他們祈禱來生,但是我們從沒想過讓死者複活。”

複活!李歐幾乎驚叫出聲。萬能靈藥,賢者之石;不死之創造者……好似有一個世紀那麽久遠,石室裏寂靜無聲。然而亡者殿堂裏亡魂的呼喚卻如驚濤駭浪席卷而來。他們在朝他伸出手,幹枯的、隻剩骨頭的無數隻手緊緊攫住了他的心髒,在他的耳邊不住喊叫,瘋狂地呐喊,“讓我們複活,讓我們出去,讓我們重見天日!”

“如果死後還能複活,不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永生嗎?”亡者祭司垂下頭,低聲呢喃,嗓音就像街邊的賣唱小醜。“亡者不似亡者,生者不似生者。”

他不是來聽對方感慨的!他差點忍不住衝上去抓住祭司的衣領,用短劍好好審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告訴我來龍去脈!”

灰鬥篷祭司用陰冷的雙眼與他對視良久。“你們會把我的話當做胡編亂造的謊言。”他說,“你們認為我在推脫責任,撒播謠言。畢竟它太過不可思議。”

亡者複生就足夠駭人聽聞,難道還有更加天方夜譚的故事?

“說!”騎士厲聲命令。

“沒人去動他。”亡者祭司緩緩開了口,“至少我們都瞧見有人去動過他。他就這麽自己從石床上爬了起來。”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像是夜半時分老奶媽講述的恐怖故事。“一位祭司學徒發現了異樣,趕過去探查,卻被其又嘶又咬——他已全然不似人,更像是沒有理智的動物——打鬥引來了更多的人,爭鬥造成了破壞,也製造了傷口。”

“他隻是一個人……一具屍體……你們竟然沒能攔住他?”

祭司冷冰冰地回應,“騎士先生,朝向罪犯揮舞刀劍是你們的職責所在,可是當你的劍下是你的親人時呢?你又作何選擇?”騎士默然無語。“我們也一樣,隻是我們照料的是死者罷了。而且……”

“而且什麽?”

“我不知道你在麵對他時是否還會有與之作戰的勇氣。”

騎士幹巴巴地說道,“不就是一具會走會跑的屍體嗎?”

“生者不似生者,亡者不似亡者。”祭司再一次重複道。傷口的失血似乎使他感覺到了寒意,他裹緊了爛如絲絮的灰衣鬥篷。“他的肌肉萎縮,關節脆弱,但他刀槍不入,骨似鋼鐵。他的眼窩深陷,眼珠早已脫落,而他的眼中卻燃燒幽藍色火焰。”

李歐打了個寒顫。“別說了。”他貿然打斷了對方,“祭司閣下,您的勇氣令人佩服,但您最好趕快醫治。多謝您了。”

亡者祭司點了點頭,披上了一件學徒送來的嶄新鬥篷,遮住了他終年不見天日而慘白刺目又瘦骨嶙峋的身體。“騎士閣下。”他說,“懇請您多派人手守護此地。如果你不這麽做,那我們就不得不打破誓言,行走於陽光之下,親自去懇請城主大人了。”

“為什麽?”騎士迷惑不解。

然而李歐一把拽住了他,“我們走。”他不安地催促。

“可是……”

“別再問了,走!”

李歐一路飛快地前行,始終緊閉著嘴巴,對騎士的追問默不作聲。直到離開地下,瞧見了繁星密布的夜空他才喘勻了一口氣。他回頭望著黑漆漆的殿堂入口,兩旁的地獄三頭犬呲牙咧嘴好似在他嘲笑。他對騎士說道,“我保證,你如果知道了答案就會和我一樣,一刻也不會願意呆在死人堆中。”

“該死!究竟是怎麽回事?就我一人糊裏糊塗!”

“我知道他變成了什麽,又是怎麽複活的了。我也知道他要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