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熱氣彌漫,光是站立不動便已大汗淋漓,何況李歐還是步履匆匆,還未走到一半他便感覺腦袋發脹。他在樹蔭下稍作喘息,然後才繼續前行。他一邊趕路,一邊留神左右,警惕每一位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他可不想如傑裏提和那位不知名賓客般糊裏糊塗丟了性命。
一路長長坡道在他的麵前延伸,陽光慘白如熾在路麵扭曲發散,使其朦朧歪曲,仿佛刀山火海的考驗之路,筆直通往天堂。然而盡頭的天堂卻是始終彌漫陰暗霧氣,連上方的湛藍天際也變得灰暗迷蒙。
“你來晚了。”坡道盡頭,騎士皺眉說道。
“我可不像你,還敢明目張膽騎馬而來。”
“今日我巡邏,平時也難得有機會在城裏縱馬奔馳。”騎士一邊說著,一邊把馬兒栓在一顆樹下。那顆樹枝葉稀少,呈現灰褐色,周圍更是寸草不生。馬車不安嘶鳴,刨動馬蹄,使勁甩著腦袋,試圖掙紮逃離。“別叫。”騎士安撫著他的馬兒,但無濟於事。
“瞧吧,就連馬兒也對此畏懼不已。”動物的直覺比我們強上數百倍。他的嘴上說著笑,心中卻陰霾不定。他掃了眼矮胖圍牆之後,那裏就像正在醞釀颶風的風暴眼。連炙熱陽光都無法穿透那烏黑厚重的烏雲。“它都在抗議你讓它以身涉險的決定。”他強打精神。
騎士從豬皮口袋裏抓出一把草料放在地上,“那你還將見麵地點安排在這兒?”
“我們得檢查一番不是?也許有些線索遺留在這裏。”
“煉金術士的詭辯口才與商人不相上下。”他說了句俗語,安頓好馬兒,便與李歐一道走向看門人的小屋。他一腳踹開了破爛不堪的大門,一股腐敗的惡臭撲鼻而來。“這是什麽味道?比軍營的廁所還要臭上好幾倍。”他一手緊握長劍,一手捂住鼻子。
“這比我第一次到這來時已經不知好了多少。”李歐屏住了呼吸甕聲甕氣地說。他左右環視,之前發生的事情曆曆在目。他和陸月舞第一次踏足這裏不過是兩個月之前,此時卻忽然覺得漫長的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陽光仿佛被隔絕在外。小屋裏陰暗潮濕,青苔爬滿木板,地上蓄積汙濁的髒水,蝸牛與螺螄在這裏安家,蒼蠅在裏麵產卵,蠕蟲啃食它們的硬殼。
他們小心謹慎地前行,長劍在前方開路,唯恐撞上致命的陷阱。作為煉金術士,李歐了解同行的手段,有些東西遠比詛咒更可怕。他邊走邊灑下一些細微的銀色粉塵,它們落入潮濕的地麵,烏黑的水中消失無蹤。陷阱無所遁形,李歐蹲下身查看,“它們早已失效了。”他沉聲說,“有人先我們一步觸發了它們。”
“我樂意相信對手不是幽影修女,但我實在想不出,除了她們還能有誰?”
“老鼠或是毒蛇。”
“哈!那它們一定早就抹幹淨脖子等著我們上門了。”
可是老鼠比他的劍跑得更快。他們經過一個必須得彎腰經過的過道——頭頂就是木板與泥土、稻草的混合物,不住往下滴著水;一個堆放雜物的漆黑房間;以及一個擺放長桌及用鐵鏈吊著一張木板床的相對寬敞的房間。
他們沒能發現任何有用的東西,所有可藏東西的地方都全部損壞。衣櫥倒塌,長桌也斷了條腿,上麵的一具屍體隻剩掉著幾根肉條的骨架,蛆蟲在上麵蠕動,老鼠對他們的造訪視而不見。這裏已被洗劫一空。不知是傑裏提逃走時帶走了它們,還是後來者將其順手牽羊。
“我早就知道我們會無功而返。”騎士苦笑連連,用力甩著腿,將爬上靴子的蛆蟲甩到地上,然後狠狠一腳踩下。“她們還不至於蠢笨到留下線索。”
“不等等——”現在說失敗還為時尚早。
李歐打量四周,默算著距離。
小屋遠比外表看起來的要大,裏麵的地板呈下降趨勢,越往裏走,腳下的積水越深,房間裏開始彌漫濃濃的屍臭。他覺得麥克•傑裏提多半挖通了地道,直通一牆之隔的拋屍場。
“她們當然不會留下線索給我們,”他輕淺地笑道,“但她們會將沒發現的東西遺忘。”
“別跟我打啞謎。”
李歐用劍鞘推開不知是誰的屍首,那個空洞的腦袋便滴溜溜地滾落地麵,幾隻粉嫩的小老鼠尖叫著從眼眶裏鑽出來遁入陰影。被鮮血染紅的桌麵上刻畫著一個煉金法陣。
“這是……”騎士困惑不解。
“能令死者唱歌的活化陣。”李歐說,“他在研究禁忌。”
“這應該匯報給創造者公會。”騎士歎了口氣,“它不是我們要找的東西。”
“我知道。”李歐踢翻瘸腿長桌,“你知道嗎?與活化陣相對的,還有另一種法陣,它叫做‘瀕死’,能使活人與亡者為伍。當它們結合在一起就能夠掩蓋很多東西。”
他掃開地上的淤泥,不出所料,一塊經過防腐處理的鬆木板上正巧繪製著瀕死陣。
“你可以去私家偵探了。”
“這是煉金術士的秘聞。”李歐聳聳肩,“難道你覺得有哪位煉金術士會加入禁欲且自殘其身的幽影修女嗎?”
“我倒是忘記了,你們無懼神明,又談何信仰。”騎士指著那塊木板,“接下來怎麽做?我們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它就能打開了?”
“我有更直接的方法,一腳踹開它。”李歐一手扶住騎士肩膀,一腳狠狠踏下。木板便應聲破碎,露出一個漆黑的洞口。“看,就是這麽簡單。上麵早沒有魔力流淌了。”
他們沿著牆上的鐵環爬下,發現腳下是及踝深的髒水。騎士摸索著掏出火折,點燃了油燈。地下室內東西還算整齊。書籍在架子上排列整齊;壁櫥裏放著一疊疊記錄紙張,還有煉金台貼牆放置,上麵的試劑還未曾製備完畢,而酒精燈裏已不再有一丁點酒精了。
“這是什麽藥劑?”騎士好奇地問。
李歐取下燒瓶放在鼻間輕嗅,“安神花,蕁麻,罌粟,鬆香,還有水銀與鉛……剩下一些味道我無法分辨。”他將燒瓶裏的殘餘物倒在桌麵上,觀察其色澤。“有數種藥劑使用這些原料,但依傑裏提的工作來看,它隻會是一種極為有名的靈藥。”
騎士盯著桌上的那堆嘔吐狀殘餘,肯定地表示,“我想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死者歡歌。”李歐說,“它的效果比活化陣更好。死者能在灌下藥劑的幾分鍾內會呈現出與活人無疑的狀態——除了他們已沒有了靈魂。”
“他為什麽會研究這些?”騎士皺著眉頭,“他打算讓死者說話嗎?那我還不如期待與怨靈坐下喝杯怡情小酒。”
李歐拍掉手上的贓物,“煉金術也免不了與亡靈打交道。”
“我從不知道這一點。”騎士沒好氣地說,“別告訴我藥劑裏也摻入了骨粉與腦髓。”
您還真是答對了。“騎士先生,你知道從古至今的法師與煉金術士,亦或東方術士,蠻荒薩滿……這些神秘學者,甚至包括君王、凡人,他們共同的終極追求是什麽嗎?”
“我沒功夫去想。”
李歐瞧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無外乎點石成金,長生不老。”
“如果同屍體睡覺就能長生不老還要女人做什麽?”騎士不屑地譏諷,“而且那個家夥如今正躺在死人堆裏,他也是死人了。”
這便是我們的信仰,我們的追求不同。“曾有一位被授予‘不死創造者’稱號的煉金術士,他首先發明了死者歡歌,並且成功以此延續了自己的性命百年。”
“傳說就是傳說。”騎士打斷了他,“別兜來繞去,直接說重點。”
“沒錯,傳說不是事實。所以我們得著眼眼前。”煉金術對他而言恐怕有如天方夜譚。我說得口幹舌燥,卻隻是在對牛彈琴。他無奈地意識到。“死者歡歌隻對將死之人有特殊效用。而傑裏提不算老,他製造這些必有他用……這就是我們現在要找的答案。”
他們從壁櫥裏的紙張開始看起。上麵記載的是一條條複雜繁瑣的公式,夾雜部分暫時無法解析的密文寫成,騎士對此一無所知,所以他放下了它們,走向另一邊,翻看架上的書籍。
一張薄薄的紙片從書頁中飄落,騎士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它。他將其展開隨即皺起了眉頭。“嘿,來瞧這兒。”他叫道,“這些符號你能解讀嗎?
上麵的符號層層疊疊,筆跡繚亂,他隻能勉強分辨出其中有些字母像是茹尼文字的變體;還有些是雜亂無章的幾何圖形的集合,根本無從知曉其意。油燈昏黃的光在蕩起的水波中變得支離破碎,頭頂有些細小粉末墜落,有隻老鼠不小心落入地下室,濺起一些水花。
“也許我該寄希望於學士小姐。”他聽見騎士嘀咕自語。等待許久,騎士漸顯得不耐煩,“喂,我在問你呢?有結果了嗎?”
李歐埋著腦袋沉默不語。他不著痕跡地將紙條收入口袋,同時將那本夾雜紙條的書放進隨身包裹。然後他才慢慢抬起頭,“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從那個怨靈那裏得到了什麽東西?”
騎士愣了一下,“與這有關?”
“回答我的問題!”他厲聲喝問,“上一次,就在我們頭頂的墓園,你從那個被幽影修女謀殺的線人那知曉了什麽?”
“什麽線人?”騎士摸不著頭腦,“你是說霍蘭?可我甚至還沒能確認他的死因。”
“他死於來自背後的匕首。或者說,你也想試試?”他猛然拔出長劍,將其緊抵騎士的喉間。他終於受夠了。“我不是來跟你打馬虎眼的!回答我的問題!”
騎士盯著李歐的雙眼。“拿開它,李歐。”李歐不為所動,他總算著急起來,“見鬼,放開我,我回答你的問題。”
“就這樣回答。放開之後我怕你會說謊話。”李歐持劍的手四平八穩,“人人都知道,隻有刀劍才能讓人說真話。我想騎士也是如此。”
“沒人敢拿劍威脅一名騎士。”他的眼中蘊含怒氣,“你會被投進大牢,這一次你不會有那樣的好運。”
“我想我不是敢於這麽做的第一個。”李歐稍微垂下眼,稍微地鬆開了食指,然後又緊緊握住。“想一想,上一次把利劍懸在你頭頂的是誰呢?我記得前幾天你還被押著去參加宴會呢?他還逼迫你收拾殘局。”
“火焰白玫瑰?開什麽玩笑?”
他的手也按上了劍柄,李歐對此視而不見。“你看我有開玩笑的意思嗎?我覺得你隱瞞了很多東西。譬如,你的所作所為似乎不像你的騎士誓言那般光明正大呢。”
“這是汙蔑!我要同你決鬥!”
李歐手上發力,劍尖刺破騎士的咽喉,一滴黑紅的血珠順著劍身滾落。“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再同你決鬥。”
“做夢去吧!”騎士拔劍出鞘,閃電般挑開了李歐的長劍。
然而接下來他們同時刺出一劍卻不是朝向對方,而是一齊刺向了左側。一個灰色的影子於陰影中顯現,忽然在黑暗中燃燒起蒼白火焰的刀刃接連砍出兩次,擋下了他們並不算默契的合擊。隨後刀刃陡然失了蹤,那個灰色影子也失去了蹤跡。李歐飛快擲出一把顯影塵,卻一無所獲。他們背靠背警惕許久,才逐漸確信對方一擊未中便已離去。
“立即出去。”騎士提議。
於是騎士警戒,而李歐抓緊收拾地下室內的一切東西,然後飛快地逃出了小屋。當他們再次見到太陽時,感覺就像是重生了一般。
“幽影修女。”騎士喘著氣,盯著李歐說道。
“除了她們,還能有誰。”馬兒在向他們噴鼻,打著招呼,“她們盯上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