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黑夜降臨,宴會正式開始。摩帝馬與她的女兒一同出現。他的兩位兒子倒成了陪襯,在他的身後帶著強擠出來的醜陋笑臉。

這還是李歐頭一次見到這位臭名昭著的貴族。他的腦袋有些微禿——看見禿頂,李歐就忍不住在人群中尋找那名法師,但他一無所獲——穿著黑色禮服,手中提溜一支短杖。學士小姐穿著紫色蕾絲長裙,帶著長手套挽著她父親的手緩緩步下階梯。

摩帝馬向所有人介紹他學成歸來的女兒,學士小姐的臉上維持笑意,向每一位與她打招呼的男性輕聲細語。李歐對此沒有絲毫興趣,他瞧出這是貴族虛偽的表象,而他們的潛台詞都在一舉一動之間。揣測起來實在太費力氣。他心想,難道以後我也得如此?就像大廳裏這些外表光鮮豔麗的男性女性,老人小孩一個樣?整日活在勾心鬥角,謊言與麵具之中?

他沒有細看,端起酒一飲而盡。哪知這是度數甚高的烈酒,火辣的味道從口腔,穿過喉嚨,直達腹臍,他感覺身體好似在從內部燃燒。看吧,我的身體也在抗議了。他煩惱地放下酒杯,換上冰檸檬水。但除此之外,又有什麽方法呢?他無從知曉。

騎士在他們身邊隻待了一小會,此時已被他的上司喚了過去。現在摩帝馬正與“火焰白玫瑰”攀談,但他著重介紹的似乎並不是今晚宴會的主角——學士小姐,而像是他的大兒子——他此時正與凱伊騎士交談甚歡,至少表麵如此。李歐知道摩帝馬邀請對方所為何意了。因此這場晚宴也讓他更加沒有胃口了。我真該吃了晚飯再來的。他看著桌上精致的食物想到。

“你怎麽了?”陸月舞察覺了他的異樣。

“不,沒什麽。”他感受冰塊滑入喉嚨,驅散心中仿佛要冒起來的火,“我隻是覺得……”他感到難以啟齒,後悔有何用?他想,然而事實已經如此,有什麽不能說的呢?“我們的運氣著實太壞,如果我們遇見的不是黑荊棘……現在就不必與這些家夥打交道了。”我仍然懦弱,還將此事歸咎於運氣及命運,而不是自己愚蠢的選擇。

陸月舞沉默良久,就在李歐以為她也為之懊惱的時候,她忽然開了口,“他們與其他人有任何區別嗎?”

與其他人的區別?更正直還是更卑微?李歐細細想了想,捫心自問。他恍然發覺:“還真沒有。”他搖頭苦笑。大家都是一路貨色。

“我們不是賢者。”她說,“所以才得為自己而活拚盡全力。”話雖如此,但他抬頭一看見那些唧唧喳喳,有些豔麗羽毛的麻雀便感到厭煩。“會好起來的。”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褐色眼睛望著他,“我知道你為了我們做了多少事情,而且有許多都不是出於本意。所以我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時間,李歐覺得她完全了解了自己。

學士小姐將來訪賓客挨個認識了遍,於是旁邊的樂手便在侍從的示意下換掉了李歐聽得厭煩的曲子,吹走起明快的舞曲。

他甩開腦子裏之前陡然冒出的逃避想法,勉強扯出笑臉。他向兩位少女伸出手,與她們各自共舞了一曲。他們彼此都未發一言,直到第二曲臨近結束,羅茜才首先開了口,“我聽見了剛才你和月舞的談話。”她說,在他麵前垂下了眼睛,故作凶狠地道,“在你付清給我的報酬之前,我是不會這麽簡單地放過你的。”

人人都來安慰他。“我還沒那麽軟弱。那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她抬起了頭,琥珀色眼睛猶如寶石閃爍。

李歐稍稍偏過視線,“有些茫然無措罷了。”

一曲舞罷,李歐意外瞧見學士小姐正在長桌旁等著他,向他眨著眼睛。“我一直在等你的邀請呢。”她這麽說著,與他步入舞池。

“不是還有那麽多貴族紳士,還有優雅騎士嗎?”

“我不喜歡他們。”她說,“自以為是者眾。賣弄自誇者更是令人作嘔。我挑了幾個算是敷衍。反正著急的不會是我,不是嗎?”

是她的父親。“著急把你嫁出去?”他唐突地問。

“不是。別的一些東西。”她忽然沉默下去,李歐注意到她的眼中流露厭惡。她同他的感受似乎一模一樣。隻是她身在局中無法跳出,而他卻又不得不跳入其中。

他們的舞步正開始旋轉,忽然聽見廳內響起一聲慘叫,緊接著便是刺破耳膜的尖叫以及桌椅倒地,碗碟破碎的聲音四起。他們倏然停下舞步,轉身回望。

大廳裏混亂不堪,貴婦人及小姐臉色蒼白地尖叫著逃離門口,更有甚者當場開始嘔吐。男人們則圍了上去,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小聲談論。侍衛們試圖排開人群,但諸位賓客身份尊貴,因此進展緩慢,慢如蝸牛。

“讓開,統統讓開。”莊園的主人說。

賓客隨即四散開,隔得遠遠旁觀。透過人群,李歐竟發現處於人群中心的是陸月舞!她的劍已出鞘,上麵濺著血跡。而在她的身前,倒著一位手捂喉嚨而倒的肥胖男人。

侍衛們立即圍了上去,刀劍出鞘。羅茜傲然站立在陸月舞身前,長發飛舞,手上火焰明亮奪目。“誰敢動一下。”她右手一揮,火焰便拖出炙熱軌跡。

李歐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父親大人,發生什麽事了?”學士小姐詢問。

摩帝馬•黑荊棘陰鬱的視線輪番從他們身上掃過。“依薇拉,這就是你帶來的客人。”他的語氣陰鬱冰冷。“你該問問你的朋友。”

李歐看著地上的屍體,“月舞,這是怎麽回事?”

“不是我殺的。”她敢於與任何一位懷疑她的人對視。

“那是誰?”人群裏響起一個聲音,“你的劍上有血,這就足夠了。”

“滾出來!藏頭露尾就像老鼠!”羅茜怒不可遏,火焰有如利箭射入人群,引得一片驚叫。“出來!否則下次就沒這麽簡單了!”

飛快躲閃開的人群後是那位被羅茜戲耍了的法師,他狼狽頂著禿了頂的頭大聲叫道,“隻有你一人在此,莫非還有別的人證?”

陸月舞製止了即將發作的羅茜,平靜地回答,“沒有人證。但他的確不是我殺,而是另有其人。”

“是誰?”學士小姐緊張地問。

“一團影子,使著匕首。它試圖襲擊我,但我擋住了。而他目睹了一切,試圖大聲喊叫,於是影子便殺了他。”

“影子?”禿頂法師立即打斷了她,他哈哈大笑,直到笑出眼淚,“影子也能殺人?”

“我現在就能殺了你。”羅茜冷冷地說。

他陡然閉住了嘴巴,像被扼住喉嚨的閹公雞。但製止得了一人,卻不能製止所有人。賓客,侍衛,還有黑荊棘,他們全然不信。

“侍衛,取下她的劍,押下去看管起來。”他無情地吩咐。

陸月舞順從交出視若性命的紅鸞劍,雙手被反製到身後。

“該死!你們連真話謊話都聽不出嗎?”她的紅發上下翻滾,像發怒的巨龍,像咆哮的紅色海浪,魔力在她的眼中集聚。火焰自她的腳下燃燒,裹挾全身。然而弩箭早已對準了她的咽喉與心髒。“你為了討好這群蠢貨連反抗也不敢了嗎?”她衝伸手拽住了她的李歐咆哮,完全沒發現他的手已經焦糊,連血液也仿佛完全蒸發。

不是因為這個。李歐一直緊盯屍體,他發現了蹊蹺。

“等等。”他對黑荊棘說,“我能證明她所說不假。”

學士小姐也在一旁哀求。黑荊棘思慮片刻,“很好,我倒想看看你們還能玩出什麽花樣。”

“這個人喉嚨上的劍傷我與依薇拉小姐,以及凱伊騎士曾在亡者殿堂裏見過。”他瞧著黑荊棘,試著從他的臉上看出一些東西,但他一無所獲。“他們均死於鬼火利刃,一種亡者利器。”

“鬼火利刃?”禿頂法師沒有忍住嘴,他又一次跳了出來,“那是什麽?我們全都沒有聽過!我看是你杜撰的吧。”

“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樣孤陋寡聞。我很懷疑你是怎麽成為法師的。莫非是走了後麵塞了錢,又恰好碰上一位窮困潦倒的導師?”

禿頂法師氣得火冒三丈,而依薇拉的證詞則讓他啞口無言。“父親大人,我能證明他說的都是實話。”

“我也能證明。”騎士說,“以我的榮耀起誓。”

學士小姐與白玫瑰騎士的證詞讓他們得以順利離開。

“你知道那個影子是誰了嗎?”回家的時候,陸月舞輕聲問出了口。

“知道,在場的每一個貴族大概也都知道。”

羅茜寒聲問:“誰?”

“幽影修女。”

“是他們在自導自演嗎?”

會是黑荊棘下令的嗎?他猜不透。“我不知道。”他實話實說,“先是傑裏提,接著又是你,也許很快就會輪到我們了。”他曾以為沉寂了許久之後,修女不會找他們懺悔罪惡,但現在看起來,她們的小心眼依然很重,同時記憶力出眾。

“你在想什麽?”

“我得問問我們的騎士先生,他從怨靈得到的包裹裏麵究竟有什麽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