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跟在愛麗莎身後離開了大廳,穿過長廊,走向劍群尖塔中的一座。

黑色光輝閃耀塔尖,在劍塔頂端散發光暈。黑色使人沉淪。不知怎地,李歐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我也受到羅茜的影響了嗎?他自嘲地想到。黑色如今隻能使人想到晨曦。盡管破曉之光應該是橙色與紫色並存,在海際天邊呈現粉紅與湛藍的瑰麗精致,空氣裏彌漫的應當是刺鼻的鹹味。然而,此時它隻會代表血腥的暗紅之色。

在黑光的照耀之下,李歐踏入了高塔龐大的宛如噬人猛獸口中獠牙般的陰影,從彎著腰肢憔悴的花兒旁經過,緊跟愛麗莎步入其中。

斯圖納斯事務官所在的劍塔名為“洞察”。他們從正門步入,便能一眼瞧見一樓正廳裏垂掛著豎立眼睛的方形旗幟,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柱子兩旁屹立數具秘銀衛士。它們渾身閃爍金屬銀光,然而眼睛漆黑,宛如死物,但它們絕對能在轉眼間拔刀出鞘,將任何闖入者斬於刀下。數十名煉金術士沿著牆邊匆匆前行。他們的手裏抱著厚厚一摞紙張,神情肅然。

“走這邊。”愛麗莎在前方引領。

李歐默不作聲,緊跟其後。他從那些煉金術士身邊經過,目不斜視。他心中謹記他人的告誡:遠離洞察。他們經過一段無光的短短通道,走上了來回折疊向上的階梯。

在二樓的樓梯口,他們停下了腳步。維南拉克正朝他們走來。

“叔叔。”李歐首先打了招呼。

維南拉克今日穿著灰褐長袍,麵容枯槁,以往梳理整齊的山羊胡此時亂糟糟地在他的下巴下麵張牙舞爪地攤開,活像下巴上寄居著好幾隻章魚或烏賊,它們正炫耀著自己的觸手。他翻起眼皮掃了李歐一眼。然後便默不吭聲地垂下了腦袋,仿佛李歐毫不存在。他的雙手攏在袖子裏,低著頭繼續前行。

“叔叔。”愛麗莎也出聲叫道。

他又一次翻起了眼皮。就像死魚眼。李歐惡意地想。“是愛麗莎呀。”這一次他開了口。他的聲音比愛麗莎更顯沙啞破爛。“我還有事呢,你去做正事兒吧。”

李歐瞧得出來,他仍然竭力讓自己醜陋的麵容變得和藹,讓聲音變得慈祥動聽。再作假也掩蓋不了你的卑劣。這隻會使人感到惡心。

維南拉克邁著顫抖的腿腳走下樓梯消失在轉角。“他受到了處罰。”愛麗莎說。

灰褐長袍僅有贖罪之人才會穿戴。“這是自作自受。可他還算幸運。”他胸前的徽章仍舊是火烈鳥星座,他仍是導師。“處罰太輕了。”李歐輕聲說。即使是曾經受他照料,他也認為維南拉克的行為過於惡劣。不僅使公會損失人手,更加被冠上了惡名,潑上了髒水。

“但他此生隻會在‘洞察之塔’度過了。”愛麗莎小聲說著公會的決定。

這隻是一個插曲。犯錯之人總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他們繼續往高處前行,通往最高處事務官房間的兩側牆上掛著曆任“洞察之眼”的肖像。他們有男有女,有些凶神惡煞,也有些容貌秀麗。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雙眼仿佛能直刺心中陰影。愛麗莎始終低垂著頭——這和之前的她很像——她不敢將視線與他們重疊。李歐雖然還能維持麵上的平靜,但他的心中卻是砰砰直跳。“洞察之眼”的眼睛似乎有某種魔力,看穿了他的全部秘密,讓他無處躲藏。這種感覺隻想讓他遠遠逃開。

事務官的房間門上有一個金色顏色繪製的眼睛圖案。若心有隱秘,便會因它戰栗。李歐心想。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房門。

陽光從窄窗裏射了進來。斯圖納斯便坐在那縷陽光之下,堅榆木長桌之後。他穿著黑色製服,筆直挺拔。一副眼睛架在高挺的鼻梁之上,陽光穿透鏡片產生令人目眩的散射,使人無法看見他的眼睛。但李歐感覺得到他正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審視著他,沒有放過任何細節。

“事務官大人。”他彎腰行禮道。

“你就是李歐?”斯圖納斯的語氣仿佛永不解凍的冰湖。“坐。”

李歐順從地在斯圖納斯的左手坐下,他的對麵是胡須已顯花白的老安德魯森。他的眼窩深陷、臉頰瘦削。他套著灰白色的麻製上衣,時刻顫抖的手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他像是犯了病,李歐揣測,也有可能是故作姿態,欺瞞以博得同情。老人理應得到尊重。老年喪子也值得同情。但若對方是他,他隻會走上前去再多踹上一腳。

“弗塔先生。”斯圖納斯叫著老安德魯森的名字,“李歐已經到了。請當著當事人的麵再重複一次你的‘控告’吧。我想你還有這樣的力氣。”

老安德魯森的雙目呆滯無光,好似活死人。直到聽見斯圖納斯的話,他才轉動凍結的眼珠,慢慢地重新散發出一絲絲垂暮老朽的氣息,僵硬如屍體般抬起腦殼看著李歐。他的表情幾乎僵硬,但在短暫的對視中,李歐不出意料地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仇恨的光一閃而過。

弄虛作假。但你已經老了。李歐在心中譏諷到。老狐狸固然花樣繁多,手段百出。但也意味著頭腦不再靈活,隻要耐心十足,他們總會露出破綻。畢竟老家夥的體力不再充沛。再狡猾的獵物也鬥不過好獵人。我們走著瞧。他心說。

“當……當然……”老安德魯森顫顫巍巍地說,用手撐著扶手搖搖晃晃地試圖站起來。“坐著就好。”斯圖納斯製止了他。“多……多謝……”他抬起到一半的屁股又落回了墊著軟墊子的椅子上。看你還能假裝多久。

“說吧。”斯圖納斯的姿勢幾乎沒怎麽動過。古井無波的聲音就像是從一具雕像下傳了出來。“你們彼此認識,那麽便省略寒暄的環節。請快一點。公會正麵臨危機,我沒有很多的時間為你們解決爭端。”

他在偏袒自己。李歐意識到。他的每一句話都在給老安德魯森施加壓力,迫使他撕下令人作嘔的愚蠢偽裝。他的嘴角泛起笑意,放鬆地靠在了椅背上,靜待老安德魯森的表演。

弗塔先生飲了口冷掉的茶水,然後開始了他咳嗽連連、斷斷續續的演講。

他指責李歐用不正當的手段攫取了首次考核時應當屬於安德魯森的東西——例如那枚戒指,例如法印。“您是一位資曆過人的老前輩,您應該比我更了解公會的法則。”即使編造也得弄出一個像模像樣的理由,這算什麽?“他那時沒死已是幸運。您更應感激我手下留情。”

“也……也就是說,在那個時候你就想殺了他!”他露出了猙獰之色。

啊,原來這就是藏起來的刀子。但這刀鋒也太鈍了一點兒。“‘生死各安天命。’契約書上白紙黑字。”

“直入正題,弗塔先生。”事務官應該也聽得厭煩了。他開口做出了提醒。“我想你今天的目的不是對公會製度進行的控訴。”

“當然,當然不是。”老安德魯森掏出一條手巾擦著頭上冒出的細密汗珠。他假咳幾聲,又開了口。這一次,他添油加醋地講了一些兩家之間的衝突。當然,李歐總是作惡多端的一方。然而直到他喝幹了杯中茶,依舊沒有涉及到正題。李歐忽然明白了他的打算——他試圖潛移默化地影響斯圖納斯的判斷。先為李歐套上十惡不赦的絞索,給他鋪上入獄的木板,最後以殺害他的兒子為名拉緊絞索,抽掉木板。

真是一個好計謀。李歐不禁為他的手段擊節讚歎。他用得如此純熟,所言皆為事實,即使適當誇大也使李歐無從反駁。以至他漸落下風。李歐毫不懷疑他能憑著一張幹癟癟的嘴巴將他說得啞口無言。但他弄錯了對象。他應該去向法庭提交訴訟,而不是由洞察之眼裁決。

斯圖納斯是愛麗莎的父親,他知道是安德魯森製造了愛麗莎脖子上永遠無法痊愈的傷口。又怎會聽信老安德魯森——弗塔大人毫無根據的猜測,一麵倒的汙蔑與職責?

“繼續,還有什麽?”李歐掏了掏耳朵,“我聽著呢。”

“你殺了我的兒子!我唯一的繼承人!”

他用手指著李歐。這一回他的手一直高舉著也不見顫抖。“請管好你的手,我擔心它隨時會掉到地上。”李歐好意地提醒。“老年喪子,我為此表示遺憾。但您不能將責任全都怪罪於我。仇恨煉金術士的有許多,在共同的敵人麵前,我與安德魯森理應是並肩作戰的夥伴。”

“收起……收起你的詭辯……”他竟被自己的口水嗆住。李歐看著他憋得滿臉通紅的樣子隻想露出關切的微笑。但他忍住了。“你犯過罪,入過獄。”老安德魯森說,“會為了蠅頭小利不擇手段,何況遺跡裏遍地皆是黃金。”

他說的是自己。瘋子總認為世人都患上了精神疾病。“遍地都是鮮血。”李歐麵色肅然地糾正,“隻有鮮血!人們都在逃命,哪會留意黃金。”

“你,還有你的夥伴!”他定然做過調查,“你那位法師夥伴,她像一頭貪財的龍!”

這個比喻真是不錯。“他死於黑色晨曦之手。”李歐字正腔圓。“僥幸逃出的任何人都敢於為此作證,向神明發出毒誓。”

“神明已死!”老安德魯森扯著破嗓子大吼,“我連屍體都找不到,隻有你們逃了出來,為什麽要聽信你的一麵之詞?”

“你應該去問問雇傭兵們,問問他們是否找到了自己同伴的屍首。”李歐冷眼看著胸膛劇烈起伏,發出如破風箱呼哧作響的老安德魯森。“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情便遷怒他人。這是你一貫的做法。”李歐作出了反擊。“事務官大人,您應該調查一下他是否采取不正當競爭,我認為弗塔先生使用了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逼迫煉金術士們轉讓自己的專利給他。”

斯圖納斯一聲不吭,冷眼旁觀。

這似乎給了老安德魯森莫大的鼓勵。他拔高音量,“你這是誹謗!”

“您對我的所作所為說到底不也是誹謗與栽贓嗎?”李歐麵露微笑,“我隻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到最後他幾乎是咬著牙齒說完。所以我坐視安德魯森死在布蘭德手裏。他活該。李歐在心裏說。

“你……”

“不用說了,我聽明白了。來龍去脈。”斯圖納斯揮了揮手,製止了他的話。他做出了裁決,“李歐,我無法確認你所說的真偽。但你的確被關進了監獄,這一點無法否認。”

“是。”他早就有所準備。

“斯圖納斯大人……”老安德魯森忽然叫道。

“弗塔先生,你有何意?”他使勁咳著,用一麵方巾掩住了口鼻。他一定在手巾的遮掩下偷笑。咳吧,繼續咳吧。李歐詛咒,最好就死在這裏。站著進來,躺著出去。“您應該剝奪他的徽章!”斯圖納斯的輕柔語氣似乎讓他以為自己大獲全勝。他一站而起,吼出嗓子的聲音在房間裏嗡嗡作響。

“弗塔老先生,您的腿好了?”李歐再也忍不住露出笑容。狡詐的狐狸,卻有一雙馬腿。“瞧您跳起來的模樣,您似乎還能如駿馬一樣日行千裏。既不咳嗽,也不會氣喘籲籲。”

“我……我……”他頹然地跌坐回了椅子,狠狠捶打自己的大腿。不知是為自己有一雙健壯的腿懊惱,還是無法替安德魯森報仇痛恨。

李歐猜想會是前者。

他算是明白了,老安德魯森的目的從未改變,還是想得到一直想得到的東西。李歐一旦被剝奪徽章,便再無地位。房產自然將拱手讓出,而近水樓台的他自然占得先機。然而他後繼無人,要之何用?李歐忽然記起,似乎年老體衰的弗塔先生剛娶了一名年輕的漂亮小姐,莫非他還有力氣再搞出一個小孩?

弗塔先生拖著失望及沮喪,帶著驚懼與仇視跌跌撞撞地匆忙離開。他一刻也不敢多呆。斯圖納斯反光的眼鏡片使人無法直視,心有戚戚焉。

“李歐。”現任的洞察之眼換了一個姿勢。他斜靠椅背,肘子杵著扶手,用一種親和的語氣說道,“首先,我得感謝你救了我的女兒。”

話雖如此,李歐仍覺他維持著上位者的姿態。公事公辦,虛偽客套。人們常說,要想知道一個人說話是否真心實意,就該看看他的眼睛。但李歐自覺自己沒法與洞察之眼對視。

“身為男性就該做女性的盾牌。”他正色敷衍。既然斯圖納斯口中有首先,就必然有然後。他一向認為自己的耐心很好。

果不其然,道歉隻是假意的客氣。“你瞧見了維南拉克。”李歐點了點頭。“既然犯錯就應該為他的錯誤買單。你呢,你的代價是什麽?”他忽然質問。

他差點打了李歐一個措手不及。“我不記得我犯過任何錯。”他飛快地答道。

“安德魯森是你殺的?”

“不是。”

“死於黑色晨曦之手?”

“是。”

李歐感覺斯圖納斯的視線再一次長時間停留在他的身上,盯著他麵部的表情。“別想騙過我。”他忽然說,“我了解自己的女兒,她撒謊時總會悄悄地玩弄手指。”

“您已經認定了她在撒謊?”

“不是她在撒謊,而是你教她的謊言。”

李歐沒想到謊言這麽簡單就被戳穿。他望向洞察之眼,發現自己從對方的臉上瞧不出任何東西。他就像是一塊堅不可摧的岩石,表麵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泥土,掩蓋了原本的棱角。“我沒有教她任何東西,因為那都是事實。”我為何還要違抗到底?他已經看穿了你。李歐告訴自己。但他始終心存僥幸。

斯圖納斯輕哼一聲。李歐好像看見他的嘴角露出譏諷的冷笑。“安德魯森脅持我的女兒所為何意?”他開口詢問,扮演著審訊官的角色,而李歐就是罪大惡極的囚犯。“他用我的女兒來威脅黑色晨曦嗎?”

愛麗莎半遮半掩吐露的片段造成了這個破綻。李歐可以輕鬆地解釋此事,隻需如實相告。但這無疑會牽扯出更多的疑問。麵對洞察之眼,他不敢冒絲毫風險。他默不作聲。

“他一定是為了逃跑,對吧?”他的推斷接近真實,“你們擋住了他的求生之路,所以他鋌而走險。而你們更加急不可耐,用刀劍對付刀劍。”

李歐依然一言不發。

洞察之眼推了推鏡框,使得李歐得以短暫一瞥鏡片後的真容。他的眼睛偏小——這不像愛麗莎。他眯著小眼睛,像是盯著在岩石裂縫間奔走的野兔的老鷹。“將死因推給黑色晨曦——除了它的見證人多達數人——這簡直是完美無缺的謊言。”李歐聽他說道,“完美無缺的謊言便是事實,它終會成真。”

李歐隻覺得心髒一下就落回了原處。他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但他本能地覺察到了不妙。“您將我留下就是為了這些?”

“當然不是,我有事要你去辦。”

這才是他耗費如此唇舌的最終目的。“把柄。”一個不得不從的把柄,讓他不得不費心盡力地辦他辦事。李歐瞪著他。所謂“洞察之眼”也不過與宵小無異。

“隨你如何認為。請求或是要挾都行。”斯圖納斯的語調再度恢複淡漠。“但你需明白,我是洞察之眼,若我要挾於人,那麽將有無數人替我賣命。”

“這正是我感到擔心的。”李歐盯著他反光的鏡片,“我一點也不為此感到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