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醒醒。”有誰在叫他。李歐警覺地挺身坐了起來,發現陸月舞正在嚐試叫醒他和羅茜兩人。“出什麽事了?”陸月舞的眉頭緊縮,臉上爬滿不安。她的鏈甲在從舷窗透進來的月光下閃爍銀色光澤——她全副武裝。

“我說過,別在我睡覺的時候叫醒我!”羅茜惱怒地斥責,“是船要沉了?還是我們受了詛咒,馬上就會死了?讓他們的白癡神明見鬼去吧!我要睡覺!”

陸月舞沒有搭話。她移開視線,緊盯房門。沉默片刻之後,她輕聲說,“屏住呼吸。”她將右手放到耳後,以口型說道,“仔細聽。”

她的神態不似作偽,她也不會開這樣的玩笑。李歐捂住了羅茜發泄憤怒的嘴巴,以眼神示意她照陸月舞的話去做。

房間裏變得死寂,一些微不足道的響動悄然傳來。

一雙雙靴子踩在木板上,空洞的嘎吱聲從艙門外、從他們頭頂的甲板上傳來。那些腳步行動整齊,好似一隻軍隊排成隊列在行進。李歐竭力傾聽,然而除了這一聲聲回響,哪怕半點軍令的呼號也沒有。黃金泰坦號仿佛成了他們列陣排兵的訓練場,好像龐大得沒有邊際。到底是什麽人在外玩弄把戲?李歐猜測不出。

羅茜忽然使勁掐著李歐的胳膊,她一手指著舷窗外。“看那裏!”她以口型說。

月色不知何時悄然退去,隻有一點淡淡的頑強的灰色光線穿透了忽然在海麵上彌漫開來的濃霧。在視線陡然下降的霧色午夜,一個龐大的流線型黑影好似一隻怪獸巨鯨從霧氣裏漸漸顯露出身形。與它相比,黃金泰坦就像一名幼兒。

他們默不作聲,自覺地屏住呼吸,唯恐被漸近的恐怖陰影發現他們的所在——即使他們相隔甚遠。他們緊貼舷窗的玻璃,凝視著對方步步逼近。

最先刺穿濃霧的是鼓風而漲滿的破爛風帆,隨後一隻深海章魚的船首像揮舞著生滿綠色銅鏽的觸手顯露了出來。巨大的五桅帆船猙獰且恐怖,主桅上撕裂的旗幟上麵刀劍交叉。一個久遠的傳說自李歐的心底浮現。

“幽靈巨艦。”李歐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嘶啞且顫抖。

“什麽?”她們好似沒有聽清。

李歐喃喃自語:“原來這不是傳說……”

艦船龐大的黑影漸行漸近,圍繞幽靈艦船的濃霧徹底吞沒了黃金泰坦。然而霧氣並未阻礙他們的視線,而是將他們拖入了另一個世界。行軍的腳步聲已經傾聽不到,另一些聲音取代了它。他們的耳邊響起一些人的談笑,竊竊私語之聲。那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緊貼他們的耳旁,透著空洞及冰冷。即使笑聲中也帶著了無生機的寒意。

陸月舞望向李歐,她的眼睛在詢問:是那一晚墓園裏的怪物嗎?幽靈嗎?

李歐搖搖頭,他沒法解釋。

細細碎碎的低語就像擁有魔力,讓他們無法逃脫。“別睡著了。”李歐使勁掐了自己一下,出聲提醒。不過他低估了自己同伴的意誌,她們都清醒無比,謹慎地留意四周。因此,當催人如夢的細語停歇,他們看見了一幕令人驚異的奇特景象。

一張張長桌座椅出現在他們身旁,銀製燭台上蠟燭綻放光亮。餐盤上擺著刀叉,盛放熱氣騰騰的食物。他們從自己的艙室忽然置身於一個熱鬧且燈火通明的大廳裏。左右都是歡歌笑語的人群,他們大笑著交談,痛飲美酒。數名士兵身披沉重板甲,朝他們巡邏而來。

“別動。”李歐摁住陸月舞拔劍的手,“先等等看。”

兩名士兵並列著朝他們走來。他們麵甲下的眼睛透著幽藍色的靈魂之光,然而他們似是沒有看見李歐三人,筆直地撞了過來——李歐繃緊了身體,他感到身旁的少女肌肉也瞬間緊繃——他們穿過了他們的身體,毫無阻礙。

“這怎麽可能?”陸月舞低聲驚呼。

“沒什麽不可能的。”李歐說,“如果我沒猜錯,我們雙眼所見皆是幻象。我們仍然身處原地。朝你的右邊摸去——我沒記錯的話,那是艙壁。”

“李歐,李歐。”羅茜出聲叫道,“瞧他們的徽記。”羅茜指著那些腰挎彎刀的水手說道,她似乎辨認出了他們的來曆,隻想要確認。“李歐,你應該能辨認得出。在他們的左手腕上。”

他們的手腕上有一個張牙舞爪的海怪刺青。李歐記得清清楚楚,在他們的船長裴迪南的手上也有相同的徽記。“它是列奧島民崇拜的海神圖騰。”他不會認錯。

“他們都是列奧島民。”他們全都意識到。

李歐環視四周。在大廳的主座上坐著一位頭戴鎦金海怪頭盔的壯年男人,他赤著的上身上用顏料繪著海蛇與巨鯨的圖案,肌肉賁張。一柄沉重的大斧子就放在他的腳邊,垂手可及。

“他是誰?”陸月舞問。

“我不知道。”李歐感到一絲疑慮,“你不覺得他看上去有些熟悉嗎?”

“他是死人。”羅茜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死人就與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死人把我們困在這兒了。”陸月舞提醒她。

“我們出去看看。”李歐下定決心。他不知道寫下幽靈巨艦傳說故事的人是如何逃出生天的,但在船艙裏坐以待斃顯然不會覓得生機。“有辦法破除幻象嗎?”他問。

“你要自殺嗎?還是打算毀掉整艘船?”羅茜睜大眼睛看著他,“幻象建立在真實之上。破除幻象等於毀滅現實存在的一切。放逐他們的後果也許就是自身的滅亡。”

“我當然知道這些。”李歐說,“幻象即是真實。這都是曾經發生的事。”

“那你打算如何?”

“法術魅惑。”李歐自信地說,“既然幻象根植腦海,那就用另一種幻象取代它!”

一切順利得出乎意料。羅茜成功地用另一種幻象驅逐了入侵的敵人。當法術的效果消退,他們看見的和雙手觸摸到的不再有區別。打著蠟的牆壁,冰涼的酒杯都帶給了他們強烈的安全感。而之前富麗堂皇的畫卷則像是鏡中花水中月般了無痕跡。

四周寂靜無聲。李歐從舷窗向外張望。窗外看似毫無異狀,唯有薄霧彌漫海上,蒙蔽月光。那艘龐然大物般的艦船好似是他們共同的幻覺,不見絲毫蹤跡。

“難道我們都看錯了?”陸月舞不確定地說。

她道出了李歐與羅茜的心聲,但他們心中的驚悸莫不在提醒他們,前一刻的黑暗與絢爛不是他們的妄想。李歐覺得自己快要分辨不清:究竟哪是真實,哪是幻境?

“我的法術不會出錯!”羅茜不容置疑地回應李歐的憂慮,“出錯的隻會是我們的眼睛。”

可眼睛出了錯看到的是什麽?從沒有人知道。

“那就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好了。”陸月舞拔出長劍,“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李歐。”

李歐深吸一口氣,將體內蠢蠢欲動的魔力安撫至平穩。然後他握緊了劍柄,伸手拉住門把手。他向陸月舞及羅茜示意,然後猛地拽開了門。

門外的走廊一如既往的安靜。通向各個房間的門都緊閉著,懸在頭頂罩子裏的油燈搖搖晃晃地散發昏黃的光亮。一切似乎毫無異常。

然而,周圍濕漉漉的。不止是他們的腳下積著一串串水窪,牆上也爬滿了流水侵蝕的痕跡。一縷縷水草從船板的縫隙裏鑽了出來,上麵住著海洋居民——海蝸牛,牡蠣與扇貝。

“這是黃金泰坦號嗎?”他們忍不住發問。

李歐感到他們來到的是一艘沉沒許久的船隻,正行走於深海之下。

“怎麽辦?”羅茜問。她的臉在燈光下也顯得慘白一片。“上甲板……”她的聲音帶著顫抖,不停地左右環顧,望向身後。“還是……”

未知的恐懼是吞噬意誌的惡魔;自我恐嚇是能瓦解一切抵抗的夢魘。即使麵對章魚海怪也好過毫無根據的揣測。於是李歐施展了一個法印,狂風如刀斧劈開了一間艙室的門。

房間裏一片漆黑,透著海腥味。

當羅茜召來光球,他們駭然發現水手們渾身腫脹地躺在各自的床上。他們一動不動,已成為是一具具浸泡水中多日的屍體。水草從他們的口鼻之間探了出來,好似在海中一般隨著海流搖擺著柔軟的身軀。而在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甜蜜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