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
馬蹄聲嘀嗒作響,與屋簷不斷垂落的水滴聲彼此呼應,有如一首愉快的舞曲。舞者在雨中旋轉,跳躍,濺起一片又一片跳動的水花。
秋季的風暴已然來臨。
僅僅一夜之間,沐浴日光的城市便被厚重低矮的烏雲遮蔽。大雨傾盆而下,似乎想要衝刷掉城市陰暗角落裏的汙穢。偶爾劃破天際的閃電,就是女神憤怒的雷霆。然而,它們始終在天與地之間遊蕩,無法降落凡塵。
大街上小販消失不見,行人稀少而步履匆匆。他們身披蓑衣,行走於一個個間斷的屋簷之下,對身邊的店鋪視而不見。商店裏的夥計低聲咒罵,對著如幕簾的雨水長籲短歎。
“我討厭這樣的天氣。”馬車裏一個女孩煩悶地說道。她的嗓音帶著磁性,此時卻是焦躁不已。她的雙眼毫無生氣,順直的火紅色長發也似乎喪失了光澤。有氣無力地耷拉在肩頭。“雨水會淋濕一切,澆滅火焰。”
李歐不知她的話是否別有深意。
但他扭頭看著對方,“雪黎•羅茜。”他叫道。
“雪黎是我的名,羅茜則是我的姓的一部分。”女孩糾正,“我的全名是雪黎•費德米拉•羅茜•羅耶•希爾梅耶爾。”她一口氣說出冗長的全名——這通常代表著榮耀的家族曆史。“要不你叫我雪黎,要不就直接稱呼我為羅茜。”
“羅茜。”李歐選擇了順口的稱呼。“你不覺得你的舉動就像是無賴嗎?”
當她以客人的身份打著好奇的名義參觀了煉金術士的工作室,見識到李歐種類繁多的煉金術材料之時,她便一刻不停地歡呼著烈酒、黃金與寶石。然後便擅做主張地要成為他的護衛。而李歐則直接被剝奪了拒絕的權利。
“你亟需一名法師成為你的助手。”她的借口理直氣壯。“看看你繪製的法陣,我能從上麵挑出五十處錯誤與疏漏。”
她的話讓李歐無從辯駁;就連一旁的陸月舞也盯著他的法陣圖樣瞧了好一陣,試圖找出羅茜口中危險得足以引發爆炸,掀飛房屋的謬誤。
羅茜的魔法學識出乎意料的廣博;操控魔力得心應手,堪稱精妙;動手能力尤為出眾。無一不超出李歐許多。
最終的結果顯而易見。
然而就在李歐以為她忘記了她找上門來的目的時,她在不厭其煩地複述了多次她應該獲得的報酬之後,又厚著臉皮地加上一句:“我已是你的護衛以及魔法顧問,那麽是不是應該把我的法杖歸還呢?”
坐在車廂裏的法師小姐讓李歐感到頭疼。他覺得當日自己所做的決定可能是這些年來最愚蠢的一個。當時一定是頭腦發熱了。李歐將後腦靠在硬邦邦的車廂壁上煩惱地想到。要不然就是被她施予了魅惑的法術。
“無賴總好過小偷。”她回應之前李歐的話。雨水從車簾的縫隙鑽了進來,打濕了她的長袍,她的發梢。“見鬼的天氣。”她低聲咒罵,“火精靈都會在這個時候休假,可我們還得冒雨出門。我的雇主,我們這是要去幹嗎?”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李歐不耐煩地答道。
“好吧。但別指望我的法術會派上用場。”紅發羅茜說道。她看了一眼馬車外被雨水遮蔽的天空,然後滿臉沮喪地轉過頭,百無聊賴地打量著李歐以及陸月舞。最後,她將視線停留在他們腰間的長劍之上。“如此一來,我想我也會需要一支長劍護身了。不介意的話,可以將你的佩劍借我使使嗎?”
“它是雙刃劍。你確定不會傷到自己?”
而陸月舞更是直截了當。“你的長袍下藏著一把匕首。”銳利的視線掃過一切便無所遁形。“它比我們所使的長劍更加鋒利。”
“真是默契呢。”法師小姐不滿地輕聲哼道,“如果不是了解你們之間的關係。還以為你們使的是情侶劍呢。”
“管好你的嘴巴。”陸月舞皺起眉頭警告她。
“否則怎樣?”
一片寒光閃過。在法師小姐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長劍便已對準了她的喉嚨。“我還沒承認你是我們的同伴。”陸月舞冷冷地注視著她,發出意圖明確的警告。
唯有陸月舞能克製住驕傲的法師小姐。
但過猶不及。
“月舞,放下劍。”李歐抓住她的手腕,“那隻是羅茜的玩笑。”
“在我看來,這已經不是玩笑了。”她如此說著,但仍舊順從地將長劍回鞘。“古怪的東方人。”羅茜忍不住腹誹。劍鞘隨即重重跺在木板上,放出“鐺”的一聲。
“先生,小姐,求求你們別在馬車裏麵打起來。”趕車的馬夫在外麵懇求。
“管好你的耳朵!”羅茜小姐一拳捶在隔板上,大聲怒吼。
馬車在行駛了進一個小時之後在臨近信天翁港的一條寬敞大街上停了下來。旁邊便是諾瓦商會的辦事處。那是一幢宛如小型城堡的石製建築,久經風雨。白玉的石頭已染上了一層滄桑的深綠色。在通往大廳的門楣之上,雕飾著海妖紋章。
李歐步入大廳。
大廳裏亂糟糟的,擠滿了避雨的人們。
既有風塵仆仆、疲態盡顯的往來各地的商隊管事、獨自上路的行腳商人;也有皮膚粗糙泛紅,綁著頭巾,眼中卻毫無生氣的船長;當然,更少不了衣著豔麗,頭發上塗抹香水,一邊彈奏魯特琴一邊扮演探子角色遊走四方的吟遊詩人。
他們如今匯聚一堂,聚成一個個小圈子。
隻是在大雨到來的現在,一切有關商業的活動似乎都停止了。此刻隻有女招待還在忙著替他們摻滿一個個酒杯,以便供他們吹噓和咒罵時潤喉。
趴在櫃台上聽著八卦的接待小姐看到他們進來,有氣無力地抬起頭,“您好,我能幫你什麽嗎?”她公式化地說道。就連臉上勉強扯出的微笑也像是對神明降下如此無聊時光的埋怨似的哭喊。
“我要拜見海爾•赫特先生。他在嗎?”
“海爾•赫特?”接待小姐掏出厚厚的本子,“請等等。”她邊埋頭查詢邊問,“您有預約嗎?”大廳裏吵鬧聲此起彼伏,女孩的聲音幾乎被淹沒在海浪的咆哮之中。
李歐指著聚在一起的人群,“這樣的天氣大家都在休假。赫特先生想必也不例外。”
“當然沒有例外了。他正與我們在一起呢。”旁邊有一個頭戴尖頂氈帽的忒安人嬉笑道。他的一位同伴,一名隻套著短袖的家夥立即接上了嘴,站了起來朝著大廳的另一側大聲叫喊:“嘿,赫特,有個小子正找你你。噢,對了,還有兩位十分美麗的小姐。她們站在麵前就像是天空放晴一樣令人心情愉悅。”
他的聲音蓋過了大多數人的說話聲。一時間,李歐感覺到了無數視線投注在他的身上。絕大多數都一掃而過,但也有閑極無聊的家夥唯恐天下不亂。
“看啊,是位煉金術士呢。艾音布洛的驕傲呀。”一人語氣古怪地叫道,隱藏在哄笑的人群裏。“您的徽章竟是以五芒星為底呢。可我們的赫特先生很忙呀。他恐怕不會接見尊貴的‘煉金術學徒大人’您呢。”
“別人已是正式的煉金術士了。”另一人糾正。
“是呀是呀,隻比煉金術學徒高出一級呢。就像渡鴉比烏鴉胖一點,可它們仍舊一樣黑呢。”眾人哄堂大笑。
李歐皺著眉掃視四周,卻始終找不到是誰在與他作對,肆無忌憚地嘲弄。
“別讓我見到他!”羅茜壓抑著怒火,她的指尖蠢蠢欲動。“他最好永遠躲著!”
“在那。”陸月舞忽然抬起了手。
一個中年胖男人坐在一張圓桌旁。他的四周均是體型壯碩、作戰士打扮的擋箭牌。他一見陸月舞的動作便條件反射地縮起脖子,低下頭。
但李歐跟羅茜都已經發現他了。
他身穿灰色長袍,腰係藍色束帶,其上有寶石與魔法文字點綴。而在他的胸前則繡有法師公會的徽章。
“我以為是誰,原來是法師閣下。”李歐製止了羅茜試圖衝上去將其拽出來的舉動,提高音量大聲說,“你以為躲在人群裏一個勁地默念:‘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我的眼睛就會因你的詛咒瞎掉嗎?看樣子你跟狹海厄斯荒漠的鴕鳥一模一樣。當它們耍無賴時就會把腦袋埋入沙子裏麵。法師閣下,要我替你搬來一桶沙子嗎?海灘上多得是,我不介意跑一趟。”
他的話引來眾人一片歡呼。他們渴望在這個鬼天氣裏找點樂子。李歐正好滿足了他們的願望。
“我也不介意。”眾人舉起酒杯轟然應道。
“快來表演一次吧。這可是馬戲團裏也沒有的好戲。”
可李歐仍舊沒打算放過主客已然易位,顯得尤為可憐的法師。
“別不說話,剛才不是挺會耍嘴皮子嗎?”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才是生存之道。“真是怪了。難道你沒有因為背誦宛如長篇大論的咒語而使舌頭打結?我本打算好心替你解開。但你肯定吃多了狗嘴,不僅唾液飛濺舌頭順溜,就連惡狗亂吠的特性也繼承得分毫不差。”
一片哄堂大笑之聲。隻是這一次的對象換成了始作俑者。
羅茜狠狠地瞪了李歐一眼,隻因他把她也罵了進去。但她聽得眉飛色舞,顯然很是解氣。她痛快地拍著李歐的肩膀,“幹得不錯。”她說,“我覺得跟著你真是太明智了。你比那些死板的法師好多了。如果不像他們一樣摳門的話。”
真是三句話不離錢。李歐暗自撇嘴。
胖法師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的眼中充滿怒火,臉上的肌肉和青筋在扭曲掙紮。他忽然站了起來,肥胖的手指指向李歐,掌中閃現湛藍的冰霜之色。
大廳裏像是沸騰的開水。
女招待們歇斯底裏的尖叫直衝上天頂。膽小的客人們連滾帶爬地四處躲避,桌椅在混亂中被掀翻了,酒杯乓乓墜地。但也有見多識廣的家夥穩如泰山。他們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出難得一見的好戲。
“別在這裏施展法術!”一人好心規勸,“海鷗區禁止施放咒語!想要使用就得上稅……它足以使你破產。”“法師公會在去年已經上書市政廳申請廢除了!”另一人飛快地接道。
“我得感謝煉金術士!”胖法師大聲叫道,壓抑多時的憤怒噴薄而出。“還不是因為你們!”他的咒語短促而急切。伴隨低沉的怒吼,一道冰寒吐息從他的掌心噴出。
但隨即陡然現身的橘色耀眼火焰將他最後勉力反抗的自尊擊潰。
火焰與冰霜互相吞噬,最終化為了彌漫的水汽。
“我討厭這該死的天氣。”法師小姐甩動如火一般的長發,琥珀色的瞳孔閃閃發光,“它幾乎讓火焰熄滅。”李歐頭一次覺得她驕傲的語氣如此動聽。
這時,一名穿著絳紫色絲綢上衣,上垂金色流蘇的黑發男人走了過來。“李歐先生。”他麵露笑容、語氣客套地詢問,對身邊的混亂視而不見。“是你要拜訪我的兄弟嗎?”
“看得過癮嗎?”羅茜斜著眼瞧著他,冷冰冰地說著,“我們主演的戲劇比起奧裏維拉大劇院裏上映的歌劇來誰更好一些?”
這一回李歐絲毫沒有製止法師小姐的想法。他微笑著等她說完,欣賞了一會這位赫特先生僵硬的表情,然後才說明了來意。“我帶來了老矮人的問候。”
真難為他還保持著笑容。李歐覺得他的臉應該快要抽筋了。
“我的兄弟就在裏麵,跟我來。”他說。
他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當先轉過身帶頭朝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