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嚶嚶嚶」
逃難的樵夫跟他那一夥難民兄弟圍坐在旅館大廳的爐火邊。他們惴惴不安,毫無困意。
“我們救的那個家夥就是怪物嗎?”一個人極小聲地說道。他的聲音好像風中殘燭,木炭發出的劈啪聲甚至都蓋過了他的話語聲。“還是……另外的……那些家夥?”
“管、管他們是誰。”另一個中年男人沒有喝酒,但就像是喝醉了一樣舌頭打著結。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聲格外響亮——疼痛讓他的舌頭稍微聽話了一點。他惶惶不安地掃視著大廳,“我們該怎麽辦?”
誰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難兄難弟麵麵相覷,眼中全是恐懼。
“他們怎麽能把我們跟那些人關在一起?”又一個人開了口,“我們又不是怪物!這個村子裏的人難道是想讓我們送死,去喂飽那個怪物嗎?”
“我們要出去。”緊接著另一個人說出了他們的渴望。“我們要出去。”
樵夫沒有動。他看著安靜的、漆黑的樓梯口,又抬起頭盯著頭頂的天花板。他知道被他救回來的那個人就在上頭,一牆之隔。他就不由得雙腿發顫。
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好心辦了錯事,從荒郊野外把怪物帶回了村落。
如果他真是個怪物……樵夫發現自己不敢再想象下去。也用不著他去想象。一路走來,他經過的那些被毀滅的村莊已經將結局統統展現在了他的麵前。他隻是懼怕,懼怕萬一這座村莊也遭遇了那種劫難,那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就算是一死也無法為此贖罪。
樵夫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無論如何,總該做點什麽,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否則,他根本沒辦法消除內心的罪惡感。他抓起了放在腳邊、伴隨了他許多年的伐木斧,堅硬的橡木柄已經磨得光亮。熟悉的觸感,沉重的負擔暫時壓製了他劇烈跳動的心髒,
此時此刻,他的難民兄弟們圍聚在了門口。
他們恐慌、瘋狂地拍打被鎖死了的大門,門框咣咣作響,搖晃不止,灰塵隨著震顫撲簌簌直落。“讓我們出去!”他們大喊。聲音在旅館裏回響。樵夫扭頭看了眼身後的樓梯。他們一定被驚醒了,他忽然不安地想到,我們吵醒了他們。
“該死的,讓我們出去!”
“安靜,你們這群白癡。”民兵在旅館外跟他們對吼。“再鬧就把你們統統扔進牢房!”
“我們不是囚犯!”
民兵用劍柄砸著門板,“滾回去睡覺。放不放你們要由村長做決定,跟我們說沒用。”
一個男人突然喊了起來。“那就把我們關進牢房!”他大聲說,“我寧願去當強盜山賊,被你們當做犯人,也不想呆在這裏!別把我們跟怪物關在一起!”
樵夫感覺周圍停頓了數秒,然而吵鬧的喊聲仿佛能直接掀翻屋頂。
人人都想成為階下囚,他不禁為此感到悲傷:什麽時候這世道變得如此可悲了。因為就連他的心裏也心甘情願地被用腳鐐*束縛起來,甚至樂意被用繩索拴住脖頸,被醜陋而卑賤地拖拽到關進不見天日的地牢裏麵。即使是麵對刑具也好過這未知的恐懼。
“別異想、天開了。”民兵震驚地語不成句。“這……這不可能。”
“那就讓我們出去。”難民們抓起了椅子,一下接著一下使勁砸著門板。“我們會死在這裏啊,你們這群冷血的儈子手!”
“砸開這扇門,我們自己出去!”
樵夫被簇擁著走到門口。他看著在身邊喊叫的兄弟們,稍微遲疑了一會。不得不承認,安靜的二樓,漆黑的樓梯口給他帶去了莫大的壓力。他們的鼓噪更加增添了他的怒火和暴躁。他覺得自己幾乎已經不能思考。他舉起了伐木斧。
然而,他感受到了重量,沉重如山的重量仿佛都匯聚到了他的斧子上。他試圖抗拒這股莫名出現的力量,但任憑他如何賣力,斧子都像是被一個天生神力的巨人拽在手中一樣動也動不了分毫……直到他的頭上冒出汗水,他才猛然驚醒,然後冷汗濕透了衣衫。這股力量不可能來自別的東西,它可能,也隻可能會是……怪物……
樵夫艱難地扭動僵硬的脖子。他看見周圍人們嘴裏呼出的白氣化作了白霜。
生著爐火的房間裏用盡了一股極地般的寒冷,屋裏一下子鴉雀無聲。在驚心動魄的恐懼中,他們哆嗦起來,裹緊了自己的衣服,膽戰心驚地麵麵相覷。
桌子上的油燈熄滅了。蠟燭的火焰化作股股青煙。壁爐裏的火焰也被壓抑成了冷冷的藍色火光,奄奄一息。
“發……發生了什麽?”
“士兵,說話呀。”一個人幾乎快要哭出來。“求求你們,說話呀。”
外麵悄無聲息。
他們屏神凝吸,仿佛是被魔法定身了般一動也不敢動。可怕的死寂包圍了他們,但轉眼間忽然響起的驚恐的尖叫打破了沉寂,也讓他們幾乎同時叫了起來。可他們除了喉嚨裏能發出聲音之外,恐怖地發現自己即便是最簡單的動作也困難至極,就好像有無形的鏈條把他們綁住了。他們當中有好些人拚命把手伸進扣帶,掏出了他們的護身符,於是這些人終於擺脫了麻痹的窘境。然而他們的第一反應不是打開房門,而是將自己不能動彈的同伴當做了盾牌,躲在了他們的身後。他們蹲在地上,瑟瑟發抖,因為驚恐而睜大的眼睛死死盯著旅館的大門。
旅館外麵,民兵的尖叫已經變成了低聲的哀號,乞求的啜泣。“怪、怪物——”無法動彈、最為靠近大門的樵夫把他們的聲音聽的清清楚楚。怪物就在外麵?他嚇呆了,就連斧子從他的手掌裏滑落到了地上也毫不知情。
一陣突如其來的鐵蹄聲在空氣中回蕩,就像冬季的雷聲,那是一匹奔馳的戰馬發出的穩定凶殘的敲擊聲。然後一個巨大的影子遮住了門和窗子。民兵恐慌地哭號,可叫聲被截斷了,短得嚇人。
隨後,鐵蹄聲漸漸遠去。
屋裏沉默了數分鍾,直到壁爐裏的火焰重新熊熊燃燒起來。這一突發狀況讓每個人都呼吸急促,他們都丟掉了手裏的東西。可是沒有人去重新點燃燭火和油燈。所有眼睛死死盯著關閉的大門,僅有的聲音是低聲祈禱和沉重的呼吸。
黏稠的紅色**從門底下流進了酒館。男人們抓起了身旁的椅子腿,仿佛那是安達爾聖武士的佩劍,幾個女人則把護身符舉到眼前。樵夫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他哆哆嗦嗦地彎腰揀起了腳邊的伐木斧,忽然覺得它重若千鈞。他慢慢地抬起手臂,雪亮的刀刃對準了門栓的位置。他頓了頓,沒人阻攔他。於是他重重地劈了下去……木屑紛飛,一塊木頭打著旋從他的眉角擦了過去。鎖住他們的門打開了。兩具無頭的屍體倒在肮髒的塵土中。他們的頭顱被遺留在了大街中央,黑色的肉塊半隱在神聖的銀色月光中。
女人們恐懼尖叫,男人們破口大罵。椅子被撞翻,樵夫背靠在牆上,張著嘴巴好像離開了水的魚。有人開始哭,還有人嘔吐起來。一個人發了瘋地衝進了吧台,打破了酒桶,把自己淹進了酒桶裏,灼熱的酒讓他的抽搐的肚子一陣發燙。他坐倒在淌了一地的白蘭地裏,抖得更厲害了。
好像過了許久,樵夫才鼓起勇氣又往外麵瞧了一眼:
一排巨大的馬蹄印一直蔓延……那不像是凡間的馬匹……樵夫發誓他從沒見過那麽大的……腳印。他強迫自己抬起頭:在腳印的盡頭,是燈火盡滅,隱藏在黑幕下麵的村莊。
這座村莊死了?他們活了下來?樵夫不敢相信。他用盡全力,砰的關上了門。
巨大的響動稍微喚回了一些他們的神誌。他們蜷縮在壁爐邊,像是企鵝一樣緊緊擠在一起,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瑟瑟發抖、冷的好像凍僵了的身體。
“剛才,剛才……外麵的……那究竟是什麽?”
所有人頻率一致地搖著頭,他們連看都不敢看,更別提其他的什麽了。樵夫稍微看清楚了一些。在霧氣翻騰的黑潮中,那個身影忽隱忽現。身影的形狀並不怪異,是一個人騎在馬背上。他不知道那是什麽,也不想知道那個騎士究竟是什麽人。他是怪物!他隻知道這個!並且他也許……也許還殺死了村子裏的所有人。除了他們……不對,還有……
樵夫猛然抬起腦袋,盯著黑漆漆的樓梯口。
從一開始,他們大喊大叫,他們砸門,他們與民兵對罵,然後騎士出現,他們尖叫……所有的聲音都沒有驚醒他們。他們好像也……死了?就在他們的頭頂。樵夫猛然意識到,他之前還認為安全的旅館已經不再安全了。
“樓、樓上……”有另一個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用顫巍巍的手指著漆黑的樓梯口,驚恐的眼睛盯著樵夫,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所有人都挨得更緊了。他們屏住呼吸,蜷縮在角落裏,一會看著在寒風裏吱呀作響的破爛大門,一會看向死寂無聲的樓梯口,惶惶不可終日。他們不知道還有什麽會從陰影裏鑽出來。樵夫鼓起勇氣站起來,打算獨自一人去看看。
“別去!”好幾雙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我們……我們需要你的……斧子。”
樵夫隻得重新坐下來。他也離不開它。在這漫長的黑夜裏,這把冰涼的伐木斧是他唯一能夠依靠的東西了。盡管……他深深懷疑這把凡夫俗子用的凡間兵器能否傷到那個騎士。透過窗戶,樵夫最後看了一眼天色:一片陰暗。他深深地祈禱:黎明快點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