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擁簇當中,伊薇拉蹲在那個可憐蟲身邊,陸月舞跟羅茜也在一旁踮著腳觀察。“都讓開點。”羅茜瞧上去恢複了些許精神,腳踏實地的感覺應該讓她的心情愉悅了不少。她不耐煩地揮舞著手臂,一邊說道:“在這裏圍著算什麽?想把我們憋死嗎?”

村長舉起拐杖,“都讓開點。”

對方的同伴一臉擔憂及不安,“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伊薇拉跟牧師埋頭不語。村長扭頭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現在還不知道。”他像是驅逐不安似地用力揮著手臂。“待會再告訴你們,現在離開這裏,去休息吧。奧普拉隊長,帶他們離開這兒,我們需要安靜。”

民兵隊長舉起了帶鞘的劍,“走吧。”他幹巴巴地說。

周圍總算空了不少,李歐這才有機會走上前去細細觀察:這是一個被凍僵了的可憐蟲。渾身僵硬有如木棍,肌膚蒼白且呈現出病態的青紫色。他的衣衫仿佛破布般襤褸,染滿了幹硬結疤血跡。他的雙眼緊緊閉著,痛苦與絕望仿佛是定格在了他的臉上。

李歐蹲了下來。剛一觸碰到對方的身體就一下子收回了手。冷,實在是太冷了,比他以往所接觸的任何東西都要冷上數十倍。他寧願在手心裏握一塊冰塊。然而當他再次小心翼翼地伸手過去的時候又與常人無異——他可不相信是他的感官出了問題。到底是哪兒有些不對勁?他找不到答案。但是他始終覺得有某種類似腐敗的味道彌漫在周圍。然而他找不到源頭。

一頭霧水的煉金術士轉向身邊的伊薇拉,“他這是怎麽了?”

“他還活著。”她隻是簡短地回答。

“然後呢?”

伊薇拉專注於手上的活,村長對他沒什麽好臉色,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牧師就不更用說了,連頭也不抬,自顧自地跟伊薇拉低聲交流。

李歐幹脆聳聳肩,招呼羅茜跟陸月舞離開,“讓他們留在這兒吧。”他朝旅館裏走去,他得吃點東西,他的肚子已經餓的咕咕叫了。然而他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轉頭對村長說,“我建議你們最好把他搬進教堂裏,升起火盆,否則還等你們找出什麽,他就真的會被凍死了。”

“教堂?”牧師迷惑地抬起頭,但是隨即他的臉上就換上了惱怒的憤恨,“神聖的教堂怎麽能收納這種奇奇怪怪的家夥……他也許就是那頭……怪物。”

“那你就看著他死吧。”李歐輕蔑地說,“偉大的安達爾牧師。”

旅館裏暖意襲人。煉金術士吃完了午餐坐在火爐邊,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一些被民兵趕進來的拜訪者同樣耷拉著腦袋坐在一旁。他們都是些逃竄的難民,臉上還有著無法掩飾的疲憊和驚恐,顯示出旅途的不平靜。

久違的太陽邁過了正午的天際,朝著西方傾斜,從窗戶外麵照射進來的陽光開始漸漸拉長了所有事物的影子。羅茜早已支撐不住地回到房間選擇去睡個午覺,旁邊隻有女劍手陪著他。他打了個嗬欠,強打起精神。“月舞。”他輕聲叫道。

“什麽?”

他想了想,斟酌著言語,“你覺得那個人有沒有問題?”

“我沒感覺到。”陸月舞毫無困惑地答道,“就我看來,他隻是被凍僵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救活。伊薇拉也許能辦到,還有那個牧師……”

“……牧師辦不到。”他說,“他的……法力低微。”

陸月舞沒有第一時間回應他。她睜開了閉目養神的雙眼,歪著頭瞧著他。她的眼睛裏似乎有著別樣的神彩,好像在試圖看穿他的內心。“你似乎認定了他有某種問題?”他並未退縮,沒有躲避她審視般的視線。“他是那個怪物嗎?”

“我不知道。”他瞅了那人的同伴一眼,壓低了聲音輕聲說,“我瞧不出來。如果是他們口中的妖魔鬼怪,羅茜也許能發現什麽異樣,但是她現在……如今隻能指望牧師了。”

“所以你讓他們把那個人安置在教堂?”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別的辦法。隻有祈求諸神能對我們稍微展露一點仁慈了。神聖總能壓製邪惡嘛。”李歐戲謔地說,有些幸災樂禍地聳聳肩。“誰讓他們不歡迎我呢。”

“還不是因為你自己。”

“我很少為錯誤的一件事感到高興。”他聽見自己在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評論。“很不幸的是,昨天就是其中之一。”他從裝著溫熱雪水的水桶裏拽出一瓶酒,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為陸月舞滿上。“月舞,信任是要靠信任來換取的。金錢不夠牢靠,謊言更加像是玩笑。”

“我了解你的擔心。”陸月舞與他幹了一杯。烈酒滾入喉頭,一股灼熱蔓延到四肢百骸,一下子就驅散了身體裏所有的寒氣。“但是李歐,”陸月舞放下杯子,接著說道,“伊薇拉告訴我,你昨天還說那不過是編造的可憎流言。”

李歐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他決定把這壺喝完就去看看那個凍僵了的可憐蟲。

“後來我又仔細想過了。”周圍稍微吵鬧了一些,有好幾名坐在爐火對麵的難民始終無法入睡,在長椅上不停地翻來覆去,嘀嘀咕咕。他提高了一點音量。“謊言裏總有些真實成分存在。伊薇拉的擔憂未嚐沒有道理……總之,未雨綢繆總是好的。”

“這可不像你。”

如果他還沒從以往的事情當中汲取到教訓,稍微改一下自己愚蠢般的自以為是,依然聽不進任何忠言逆耳的良玉之言,那麽他還不如直接從懸崖上跳下去來得比較爽快。因為要是繼續那樣,他遲早得被自己這一張臭嘴給害死。然而,這話可不能說出口。

“誰讓我們是一群招惹了厄運女神的倒黴蛋呢?”他嘻嘻笑著說。

陸月舞撇了撇嘴,“你可是說過你不信諸神。”

“不,不。”李歐搖著頭笑著否認。“我現在深刻覺得一位智者的名言格外正確。”

“哪一句?”

李歐閉上眼睛仔細思索了一下。他咳了一聲,理了理喉嚨。“那位智者曾對他的弟子說:‘你要是聰明的話,還是相信有神的存在比較好。’”

陸月舞疑惑地問:“為什麽?”

“‘因為這樣你才能學會接受無端出現的厄運,以及無法掌握的災難。’”李歐歎了口氣,“你不覺得它跟我們一路上的遭遇很相似嗎?”他轉過頭,看著打著瞌睡的難民們,不等陸月舞回答,他就接著說,“你看看他們。對他們而言,除了將可怕的厄運歸咎於諸神,他們還能怎麽辦?這是殘酷的現實裏僅存的一點自欺欺人的安慰了。”

“呃……抱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們的交談。李歐循聲望去,一個難民坐在他們的對麵,一臉忐忑地、小心翼翼地望著他。“先生,您是在談論我們嗎?”

當著旁人的麵談論他人還被當麵戳穿,李歐跟陸月舞都是一臉尷尬。

“我沒有聽見你們在說什麽!”對方手足無措地解釋,慌亂地使勁擺著手。“我隻是聽見你們提起了我們……”

那還叫什麽都沒聽見嗎?李歐無奈地歎了口氣。他發現對方穿著與別的人截然不同的熊皮外套——盡管稍顯陳舊。他的腰間塞著一把短劍。

“你是領頭的嗎?”煉金術士問。

“誒?”那人驚訝地呆了幾秒鍾,然後才反應過來。“啊,是,是的。我是一名樵夫……那天我正好出門去砍柴……所以……整個村莊,隻有我僥幸地活了下來……”

他並沒有多提那些恐怖的場麵,但是從他顫抖的身體,痛苦的表情,李歐知道那對生者而言才是無比可怕的折磨。

“那你們都從哪來?”李歐問,“你們不是一個村落的?”

“我們素不相識。”樵夫說,“但是我們都有著相同的經曆。”他歎了口氣,做了一個歉意的手勢,“抱歉,我不想說這些了……它……我一時半會沒辦法說這些……我開不了口……”

李歐表示理解。“那麽,你剛才想對我們說什麽?”

“啊?”樵夫驚訝地抬起頭,“噢,對。您是那些學士小姐的朋友吧?我想知道,那個人到底有沒有事?他究竟是不是……”他說不下去了,隻是用一雙渴求真相的眼睛望著他。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說實話,我不知道。”李歐回答他,“你應該去詢問牧師,而不是我這樣的半吊子。”對方的臉上透著沮喪,還有深沉的擔憂。“……話說回來,你也不認識那個人?你們帶著他前行,卻不知道他是誰?”

“我們都對他一無所知。沒人認識他。”樵夫有些懊惱地說,“但是扔下一個人不管,我做不到。兩天前,我們發現了他。他一個人躺在雪地裏,就像是死了,但是還有氣。所以我們就帶上了他……謝天謝地,這裏沒有遭到鬼怪的襲擊。”

“你是一個做了善舉的好人。”李歐說,“但是現在你為什麽也在懷疑他了?”

“我一直都很懷疑。隻是……”樵夫苦笑著歎了口氣,“剛才聽見你們的談話,我覺得有些東西應該給你看看。”他把行李抱了過來,解開上麵的繩索。

“什麽東西?為什麽不給村長和牧師看看?”

“我……我擔心他們會把我們攆出去。”樵夫的動作停住了,他痛苦地說,“這是附近唯一願意收留我們的村子,我不想……我們得住下來,否則我們不是被凍死,就是會餓死……那同死在妖魔鬼怪的手裏又有什麽區別?先生,您……您不會對他們說的,對吧?”

“我保證你們不會被攆出去的,我可以向諸神發誓。”

樵夫稍微鬆了口氣,他解開了包裹,從裏麵抽出了一把刻著精致花紋的長劍。“喏,先生,我發現他的時候,他隨身帶著這個。”

托在他手中的長劍上刻著聖光火焰的紋章。李歐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它屬於安達爾教會的……聖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