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幾乎是被趕下了船。
好吧,沒關係。就像黑鬼不願見著白魔鬼,他們也同樣不想再與海盜同行。
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覆蓋積雪的凍土泥灘上前行,相互扶持。雖然天空稍微晴朗,但寒風凜冽,這讓長久以來都待在盛夏國度裏的大多數人都難以忍受。煉金術士呼出的白氣遮蔽了視線,眼前一片模糊不清,他看不見路,並且發現自己完全感覺不到手腳的存在了。
“我好冷。”娜梅利亞嬌小的身軀瑟瑟發抖,她的臉被凍得通紅,幾乎走不動路。“亞漢,我冷。”她的模樣惹人憐惜。
侍衛隊長將她抱了起來,用自己的衣服裹住了她。挨凍的換成了他。但即使是最強壯的戰士也無法撐過多久。他們許久沒有好好吃點東西了,更別提一晚安穩的休憩了。他們每一個人都已是強弩之末,在北地狂亂的冷風當中逆風而行。
“我們該往哪走,伊薇拉?”
擋在他們麵前的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山巒,在暗淡的陽光下呈現出色彩斑斕的瑰麗景致。然而對他們這群疲憊不堪的旅人而言,卻是難以逾越的屏障。
“往北邊走,”伊薇拉說,“繼續往前。”
“我們要怎麽過去?眼前是大片的群山。”李歐反問,“難道要我們翻過它們?”
“不用翻山越嶺。”伊薇拉收回視線,她呼出一口白氣。“如果我沒記錯,海豚灣附近有一個小村莊,就在山腳下麵。”她指著前方。
李歐盡力眺望。冰凍苔原一直往前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這裏看上去毫無生機,唯有雲霧繚繞的山腳有一道若隱若現的林線。他不知道那些人靠什麽謀生,但願她的記憶沒有犯錯,他祈禱著。他們實在經不起更多的折騰了。
他們步履緩慢,在泥地和數不盡的石塊當中蹣跚前行。直到天色昏暗他們才終於在一片尖銳崖壁的懷抱當中發現了木頭搭建的箭樓的影子。
謝天謝地。
他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四周,冰雪山脈連綿不斷。然而在滿眼深色的苔蘚當中,一條被壓實了的摻著碎石子的黑土路尤為顯眼。上麵清晰新鮮的車轍印對他們而言不吝於諸神的恩賜。
村莊就在眼前了。
出人意料的,這座偏僻的小山村的木製大門緊閉著,箭樓上的民兵滿懷敵意地瞧著他們,握在手裏的長弓上搭上了箭矢。他似乎對他們格外小心謹慎,防範著他們。就好像……他們是山賊,強盜,是他們的仇敵。
“停下!”裹著厚實毛皮的民兵大聲衝他們喊道,長弓瞄準了他們。“否則我就放箭了!”
熟悉的字眼,雖然有濃重的口音,足以讓他們熱淚盈眶。可是對方這幅模樣一點也不像是迎接的姿態。他站在箭樓上,似乎還想敲響警鍾。
“這裏發生了什麽?”李歐問。
“別再往前了!”民兵緊張地尖叫,呼嘯的寒風盤旋著,拽著他的聲音在山村的上空回蕩。“這不是你們應當知道的事!我說,停下來!”
李歐舉起了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敵意。
民兵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弓弦繃得緊緊的。“你們是什麽人?報上名字來。”
他們是什麽人?“一群難民。”李歐苦笑著指給他看。“我們當中既有男人也有女人,個個都帶著傷,還有重病號。我們這個樣子像是強盜嗎?”他扯著自己的衣服給對方看。一身亂七八糟、五顏六色的衣服,還有破破爛爛的毯子裹在身上。“不管怎麽看,我們才像是被洗劫的那一方吧。”
的確,他們風塵仆仆,雙眼無神。困意和疲倦顯而易見。民兵垂下了弓箭。“可是……可是,你們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為難地說。
“行行好,讓我們進去吧。”伊薇拉懇求道,“我們需要休息,還需要醫生,或者牧師。”
對方看了他們許久。“保管好你們的武器。”他最後說,“別在我們的眼皮底下玩些什麽小花樣。開門,放他們進去。”
大門伴隨著吱呀聲緩緩開啟,映入眼簾的是低矮的,用木樁和凍土夯成的厚實房屋。這裏的建築風格與盛夏國度完全不同,然而一張張白色肌膚的臉龐卻足夠讓他們感到親切。山腳底下的小村莊裏的人們對他們的到來表現出了一種戒備的疏遠,他們在路邊遠遠瞧著,眼睛裏帶著好奇和不安,以及莫名的敵意。
“這裏有旅館嗎?”
“有。”領路,或者說是監視他們的民兵回答。“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在一顆哨兵鬆的旁邊有一家鋸木客棧。不過村長應該會想要先見你們。”
“我跟你去見他。”李歐說著,吩咐其他人去旅館安頓,“我很快就回來找你們。”
他們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幾座有著三角狀屋頂的木屋在低矮的土夯房屋裏顯得格外紮眼,據領路的民兵說,村長就住在其中一間裏,而另一座則屬於村裏德高望重的長者。
“這裏,”伊薇拉詢問,“安達爾教會在這裏有教堂嗎?”
“有一間小教堂。”民兵指著與那幾棟房屋背道而馳的方向,“在那後麵,那裏有個小廣場,還立著一尊木頭雕像,你不會錯過的。但是,你與其指望牧師,還不如去請醫生。你們的同伴看上去需要調理身體,而不是莫名其妙的魔法。”
李歐跟在民兵的後麵。他敲響了房門,隨即裏麵就響起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進來。”民兵推開了門,“進去吧。”他說。
房間裏點著牛油蠟燭,大廳中間的火堆上架著一口鍋,裏麵盛滿了水,正溫著一瓶酒。空氣裏彌漫著晾曬著的肉幹的香味。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坐在爐火旁,聽見了李歐製造出的響動,他抬起了頭。
“啊,旅行者。”村長的臉上滿是皺紋和老年斑,然而說話是吐詞清晰,聲音洪亮。“遠道而來的客人,歡迎你們。”他說,“坐吧,請隨意。”
李歐在他的對麵坐了下來,村長替他倒了一杯酒。
“多謝。”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滾燙的溫度與強烈的燒灼感從他的口腔順著喉嚨一直蔓延到腹部,一下子驅散了徹骨的寒意。他滿足地歎了一大口氣,放下了杯子。
村長又為他斟滿了酒。“你們是從哪來?”他的眼睛裏閃爍著睿智的光芒。“我們這兒已經許久沒有客人來訪了。大雪封了山路——那是我們進出的唯一道路。你們也不像是難民,對嗎?我們的客人。”
李歐知道無法瞞過眼前的老人,隻好選擇實話實說。“我們從海上來。”他歎息著說,“風暴毀了一切,我們被扔下了船,自生自滅。”
“我聞出來了。”老人露出滿意的笑容。“你們的身上都飄著魚腥味。你們的遭遇令人傷感,並且值得同情。但是,你們是怎麽找到這兒的?這裏距離海灘……實在是太遠了……沼澤和泥潭會讓人瘋掉。”
“我們當中有人識得路。”李歐忽然感覺村長望向他的眼神變得不那麽信任,充滿了疑慮和警惕。“她是一位學士。她來過這兒。”
“學士?”村長點了點頭,“她是一位小姐?她現在在哪?”
“她去拜訪教堂的牧師了。”李歐回答,“我的同伴當中有人受了傷,也有人患了風寒。”
“嗯。”老人悶聲應道。
薪柴劈啪作響,火星時不時跳出火坑,然後落在石磚上熄滅。房間裏溫暖如春,嫋嫋升起的煙霧慵懶無比,讓人昏昏欲睡。
沉默了一會,李歐開了口,“老先生,我有一個問題。”
“說吧。”村長點點頭,“我知無不言。”
他在椅子上挪動著屁股,挺直了身子。“你們究竟在防範著什麽?”他問,“這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老人輕笑一聲,“你這可算是兩個問題了。”
“但是它們隻需要一個共同的答案。”李歐說。
“唔。”老人沉默了一會,似乎是在思考如何回答。“如你所見,”他遲遲疑疑地開了口,“下雪天裏,總有些快要餓死凍死的野獸在村莊附近徘徊,隨時準備啃食落單的人們。它們下手致命,並且始終也喂不飽……”
他在顧左右而言它,李歐清楚地意識到。“……我承認,有些時候人類比野獸更加不堪,但是山賊會讓你們如臨大敵,強盜更是能迫使你們糾集所有抵抗力量。”李歐評論道,“可你們都沒有這麽做。你們隻是在盤查我們,審問外來的陌生人。”
村長沒有了好語氣,“你想多了,客人。”他冷冰冰地說。
“是您的意圖太明顯。”李歐指出。
老人一聲不吭。
“這裏似乎不*寧。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帶著特別的眼神。”他說,“不安多過敵意,擔憂顯而易見。有些事肯定與偶然到來的陌生人有關對嗎?”
“你有一雙敏銳的眼睛。”沉默了許久之後,老人終於開了口。但是他並未正麵回應李歐的質疑。“好奇對你們毫無益處,客人。不過,既然你想知道來龍去脈,那就讓我先見見你口中的‘學士’吧。”老人抓起旁邊的拐杖,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盯著李歐的眼睛,帶著警告地說,“如果她真的是一位學士,那麽我也同你一樣,有無數的困惑等待解答。等到那個時候我再仔仔細細回答你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