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開新卷了,上一卷太長,寫到後麵我都快瘋掉了。」
月光照耀著被厚厚積雪覆蓋的大地,使得地麵上泛著一層讓人感到心悸,忍不住想要逃離的、陰冷的銀色光輝。一位旅人是這片死寂的世界裏唯一活動著的生命。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蓬鬆的雪地上,腳下發出就像是骷髏架子晃動時咯吱咯吱的聲音。
旅人隻穿著一件不保暖的薄襯衫。被冰霜凍結了的襯衫緊緊貼著旅人的身體,他卻像是感覺不到寒冷似的,依然固執地向前挪動著身體。他劇烈地喘著氣,卻沒有白氣噴出。他的臉上呈現出失溫的鐵青,仿佛是一具死亡已久的身體。
他的理智告訴他,他已經沒辦法再堅持下去了。他的精神已經透支了,迫切地需要休息。哪怕是躺在這足以把人凍成冰雕的雪地裏,他也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覺。可是,他完全感覺不到身體的疲勞,甚至連周圍天寒地凍的冰冷也沒有半點感覺。他的身體就像是安置了能量核心的煉金傀儡,仿佛是永動的機械裝置,孜孜不倦地一路前行。截然相反的感官讓旅人感到恐懼。他努力地想要找到恐懼的源頭。然而,除了一些殘缺的,意義不明的記憶片段,他實在想不起更多的東西。
旅人的心裏充滿了悲涼的沮喪。他感到茫然無措,像是被世界所拋棄。唯一能讓他有所安慰的,是他空若無物的內心裏始終有一個聲音,一個信念。他聽不清那個不斷響起的聲音訴說著什麽,但他依稀能感覺到,那是一個誓言。一個刻印在靈魂深處,已經成為了他身體本能的誓言。正是因為它的存在,才讓旅人仿佛死去了一般的心重新煥發了了強烈的求生欲,讓他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
當一個小時之後,旅人艱難地攀登上一座山丘的山頂時,他看到了讓他歡呼雀躍的景色。
在黑漆漆的山腳下,有一團明亮的燈火。微黃的火光穿透了沒有邊際的厚重黑暗,壓製住了令人屏息和絕望的銀色月光,像是屹立在海邊懸崖上的燈塔,指引著迷失者的方向。
燈火通明的旅館裏氣氛正值**。壁爐裏熊熊燃燒的火焰伴隨著音樂舞動,發出愉快的劈啪聲。穿著暴露的女招待來回穿梭,為男人們斟滿一杯杯烈酒,而男人們則一次次高舉著酒杯對台上舞動身軀的舞娘抱以最熱情的歡呼。
“吱呀——”
旅館老舊的大門發出難聽的聲音。猛然間灌進來的寒風使得待在門邊的客人們都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他們打了個寒顫,惱怒地盯著從門外走進的家夥。
旅人站在門口。他的臉上依稀可見幾道沒有擦拭幹淨的血跡。殘破的襯衫,幾乎成了布條的長褲,以及呆滯的眼神,使得他看上去就像是被強盜光顧了的可憐蟲。
“一個倒黴鬼。”旁邊有人嘀咕著。
“真不知道這家夥究竟是怎麽活下來的。”
“幸運女神保佑唄。”
旅人對他們的評判充耳不聞,好似雕塑般一動不動,隻有一雙眼睛維持著生機。他轉動著眼眸,掃過人頭攢動的旅館,藍色的眼睛就像死神的凝視般冰冷無情,令人不寒而栗。與他對視的家夥都不由自主地避開了視線,在暗中畏懼得發抖。
唯有一名大大咧咧的家夥沒有留意到旅人的異樣,大聲地衝旅人喊道:“蠢貨!關上門!你想凍死,我可不想!”當旅人用僵硬的手指勾住把手關了門後,他依然咒罵了幾句,然後才將視線重新投向大廳的舞台上。對他而言,還是舞娘妖嬈的身軀更吸引他的眼球。
旅館老板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在臨近午夜的時候光顧自己小店的客人。他近乎本能地打算將落魄至極,無法支付房錢的旅人攆出去。然而,他一想到外麵足以凍死人的天氣,終究還是沒有狠下心腸。他走上前去。
“客人,您是第一次到小店來吧?”旅館老板用尊敬的語氣說道。他的臉上掛著生意人特有的待客的笑容,隻是他的笑容看上去十分真誠,令旅人感覺不到虛偽和厭嫌。
旅人為旅館老板的態度感到不解。“是的,你為什麽……”他澀著聲音,緩緩地說。
旅館老板微垂的目光表示著尊敬,也能夠令他在旅人察覺不到的時候,仔細打量著他。
在前一刻,眼光毒辣的旅館老板就發現了旅人身份的尊貴。對方身上僅僅能用來蔽體的襯衫是由昂貴、柔滑的絲綢製成;扣在腰帶上的劍鞘盡管滿是泥濘和冰坨,但也能看出上麵的紋章。這些都說明了旅人的身份與地位。
“我是這間旅館的老板,沃倫。請問您如何稱呼?”
沃倫微笑著,以詢問的方式巧妙地轉移了話題。
“我的名字?”旅人顯然愣了一下。他的眼神趨近於呆滯,似乎陷入了某種詭異的狀態之中。他的拳頭緊握,青筋突起,冷汗不住地溢出,仿佛是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他感到自己的腦袋裏就像是被塞入了不斷膨脹的海綿,仿佛下一刻就會爆炸。過了好一會,脹痛才有所緩解,旅人難看的臉色也逐漸恢複如常。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用沙啞的嗓音說道,“夏……你可以叫我夏洛特。”
沃倫對旅人夏洛特駭人的模樣麵露畏懼與困惑,卻明智地沒有詢問太多。他隻是禮節性地問了一句:“夏洛特先生,您是遇到了劫匪?”
“是……吧……”夏洛特含糊地回答。
說實話,就連夏洛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遭遇了什麽。他的記憶就像是一團漿糊。一團糟。無數破碎的畫麵沒有條理地雜糅在一起,就像是被人丟棄在角落裏的垃圾。
沃倫理解地點了點頭。他以為夏洛特不願過多談論可怕的記憶。
“那麽,夏洛特先生,請跟我來吧。”沃倫一邊在前引導著夏洛特穿過吵鬧的吧台,一邊說,“您現在需要的是一件厚實的衣服,一杯上好的烈酒,然後便是充足的休息,徹底忘記您遭遇到的令人同情的劫難。”
“嗯。”夏洛特心不在焉地回應。他沒有拒絕旅館老板的好意。他在沃倫的引領下,走到壁爐旁邊坐了下來。壁爐裏,薪柴熱情地燃燒著,調皮的火苗卷著令人滿足得歎息的溫暖將夏洛特包圍起來。然而,夏洛特並沒有感覺到火焰的熱度,就像是他感覺不到寒冷一樣。
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緊緊攫住了他的心髒。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到底怎麽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怪物。他的身體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即使在雪地裏艱難跋涉,神智渙散,幻象叢生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軟弱。他笨拙地想要將手伸進炙熱的火焰中。但是,當他將手伸出一半時,周圍放聲的大笑令他打了個哆嗦。他飛快地把手收了回來,像是遮掩似地將手藏在了變得濕漉漉的,升騰著水汽的襯衫底下。他的臉上一片死灰。
暫時離開的沃倫很快拿著一些東西返回。他端著一隻餐盤,胳膊上搭著一件厚厚的棉襖。
“夏洛特先生,”旅館老板歉意地說,“因為這該死的天氣旅館的房間已經滿了。如果您不嫌棄,您可以在這裏將就一晚。這裏有一杯矮人烈酒,還有一些食物。”
“謝謝你的招待。”夏洛特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竭力讓自己看起來有如常人。因此,他迫不及待地將棉襖裹在身上,接過旅館老板遞來的一杯烈酒,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翻滾著破裂的泡沫裏泛出的濃鬱的劣質麥子味道的氣體令他大聲地咳嗽。除此之外,他再也沒有別的感受——包括烈酒火辣辣的灼燒感。
怪物!怪物!一個聲音突兀地出現,在他的心裏咆哮。夏洛特試圖反駁,但他找到的所有證據都在向他證明聲音的正確。比恐懼更可怕的絕望像是瘟疫般迅速地蔓延上來,試圖占據夏洛特的神智。
“夏洛特先生?夏洛特先生?”
旅館老板及時的呼喊讓夏洛特從漆黑的深淵裏脫離。他的背如同蝦一般的拱起,像是離開了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幽藍色的眼睛裏投射出的冰冷令旅館老板為之膽寒。
沃倫咽了口唾沫,逃避似地低下身子,揀起了夏洛特掉在地上的酒杯,放在了身邊的矮桌上,示意一名女招待重新倒滿烈酒。
沃倫竭力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您還在想著您的同伴嗎?”他問。
夏洛特像是沒有聽見一樣,沉默不語。
他垂著腦袋,像是沒有了鬥誌的士兵,仿佛最低等的蛆蟲一樣癱在躺椅上。
“夏洛特先生,請恕我多嘴。”想了想,沃倫還是一邊小心斟酌著,一邊開口慢慢地說道,“您比您的同伴都要幸運。因為,您還活著。”
沃倫的話讓夏洛特豎起了耳朵,讓他生出聽一聽別人看法的打算。不過他依然沒做聲。
“無論如何,”沃倫說,“人隻要還活著就會有希望——不管是複仇,還是別的什麽。”
旅館老板也許看透了人來人往,有一種對事物最樸素的看法。然而他說的簡單,但做起來難如登天。夏洛特甚至不知道自己這幅樣子究竟還算不算還活著——他的身體像是屬於人們懼怕的鬼哭狼嚎的夜裏的怪物——他更加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什麽仇恨可言。是誰讓他變成這樣的?是巫師還是諸神?自己該不該恨他們?他統統不知道。他被困在沉重的迷霧裏被緊緊的束縛著,前後左右都是令人絕望的堅硬石壁,不見天日。他極力思考,卻始終無法找出頭緒。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以至於他沒有聽見沃倫接下來究竟還說了些什麽,就連沃倫已經離開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