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會在這裏?”煉金術士依然掩飾不住臉上的驚訝。
他們坐在走廊的一張長椅上麵,背靠著不斷剝落磚塵的紅色牆壁。在他們的腦袋上方是一副織錦壁毯,長椅兩側則各自是一座蹲坐著的、青銅打製的小鬼。它們有一張圓形的臉——禿頭大眼睛,沒有睫毛,咧著一張空洞的嘴,露出一排細小的象牙牙齒,看起來像是無害的微笑,但惡意卻從它們全身的每一處毛孔滲透出來。一對肥胖的肉翼掛在它們的背後,身後拖著一條卷曲而惡毒的蠍尾。
它們嶄潔如新,像是剛剛打造好豎立在此。如果李歐記得不差,魔鬼的小寵物手裏抓著的是一團魔法虛無,而惡魔的奴仆手裏抓著的是一根鏽跡斑斑的三戟短叉。這兩個小家夥短小手臂裏抓著的正是一根塗抹暗紅色油漆的短叉。他們不過是為了討好女魔法師罷了。惡魔的信徒,邪惡的仆從,以及喪失理智的盲從。
“嘿,”殺手在他身邊大聲叫道,“喂!你在看什麽?”
煉金術士從雕像上收回視線,“你剛才說了什麽?”他剛才沒聽清。
殺手一副我拿你沒辦法的表情。“我說,老板吩咐,我一個小馬仔當然得為他辦事囉。”他聳聳肩,靠在牆上,“我可是從大老遠的地方趕過來的。”
“有多遠?”
殺手揉揉眉心,“海的另一邊。”他苦惱地歎息一聲,“我簡直受夠了。顛來簸去,我討厭海,知道嗎?我討厭海。”這一點倒是和羅茜很像。
但是李歐來不及道謝,也功夫關心他,他現在隻想對方為他答疑解惑。“你回去了?”
“去哪?噢,你說西大陸?艾音布洛?”殺手搖了搖頭,“不,不,哪有那麽快。那起碼得在海上熬過一個月!我可受不了。每一次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快要死了。”
“那你去了哪?”
殺手笑眯眯地舉起一根手指,“這是秘密喲,秘密。”他說,“反正呢,我的腿遠沒你們的魔法快,總是被你們呼來喚去。誰讓我拿別人的錢呢。拿人錢財,*嘛。”
煉金術士並不想知道對方到底去了哪,那跟他沒關係,他想知道的東西其實很簡單。“你是乘船而來,沒撞見些什麽東西嗎?”他略顯不安地問道,“某些妖魔鬼怪?”
殺手想了想,“哈,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麽了。”他嘻嘻傻笑,眯著眼睛看著煉金術士。“那頭章魚海怪對不對?真可惜,我沒有遇見。但是我聽見了水手們的傳言。他們說海裏到處是魚人,幽靈,章魚,還有海妖。該死的,怎麽沒有美人魚呢?”
那不過是塞壬罷了,就算他“有幸”遇見,隻怕也是無福消受。大概會同那些可憐的水手一樣被吃的連渣滓都不剩。
“喂,你那是什麽表情。”殺手不依地叫了起來。“好吧,我知道那是什麽東西,我才沒那麽傻。岸上的女孩子很多。美麗的女孩兒,雍容的貴婦人……到處都是春天的氣息。以我的本領,我可以肆意享受,知道嗎?我的腦子很正常。”他得意洋洋地吹噓著。
就靠他那一張變化莫測的臉嗎?“我不是來聽你的風流史的。”李歐果斷地打斷了他。
“是呢是呢。”殺手像雞啄米一樣點著腦袋,眼睛不安分地四處亂瞅。“我知道,你有好些女朋友。”他頓了頓,麵色古怪地看著他,“我真擔心你能不能撐得住呢。”
“住嘴。”李歐惱怒地叫道。
殺手立即舉起手作投降狀。“玩笑,玩笑罷了。”他瞧著李歐從靴子裏拽出的半截匕首幹巴巴地說,一臉苦笑,“別認真啦,我隻是說笑——”
“你最好有個限度。”煉金術士把匕首重新插回鞘內,再次警告道,“我不是來與你討論風流韻事的,所以,別轉移話題,你知道我想聽見些什麽消息。你很會偽裝。你比每一個人所認為的都更加聰明。我不信你不知道。”
殺手抓了抓腦袋,一臉虛偽的傻笑,“那我還真是榮幸,能得到你的讚美。”
“我擅長把人往更高一點的地方想。”煉金術士站了起來,一隻手抓著小鬼的腦袋,試圖將它滿臉譏笑的圓胖頭顱擰下來當球踢。“我通常會試著把矮子當做高個,把高個當做巨人;把白癡當做聰明人,而將聰明人當成智者,先知。很不幸,你在我的眼中比先知更危險。”
殺手惋惜似的歎了口氣,“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
“一個殺手能活到現在——光這樣的事實就足夠使人警覺了。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遲鈍。”李歐緊盯著對方的眼睛,“你善於偽裝,用嬉笑玩鬧的表情掩蓋內心。但那都不是真實的你,我認定了這一點,所以別以為我會被你迷惑。”
走道上沉默了一會,隻有火炬劈啪作響,昏暗的火光跳動著牽出無法安穩的影子。“好吧,盡管我很想反駁,我想說你看錯了我。但是,”殺手聳聳肩,“我們不是敵人,這沒有意義。”
“是的,這沒有任何意義。”李歐承認道,並且又坐了下來。“所以,讓我們重歸正題吧。現在已經很晚了,你可以一個人睡著,我可不行。”
三個人當中哪個陪你?他的眼睛在問。
李歐對此視而不見。
殺手無奈地埋下腦袋,“好吧好吧,言歸正傳。”他有氣無力地說,“實話實說,煉金術士,你是在擔心那個東西,還是在打算別的東西?老板說,你遇到了*煩,被人盯上。”
何止被人盯上。“情況很糟,”他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臉上難掩苦笑,“我現在都快想幹脆直接搶艘船出海逃跑了。”
“你想跑路?”殺手搖了搖頭,“不行,不行,至少現在不行。”
“為什麽?”
“現在進來容易出去難。”殺手解釋道,“港口已經被封鎖,因為海怪的原因。何況,就以你們的模樣……我保證,你們隻要離開城堡就會被一群家夥圍住,被扔雞蛋和菜葉,被人潑一頭糞水。你問我為什麽?”殺手指了指李歐,“那得問你自己。問問你要娶的是誰。”
女魔法師。愛若拉。
“她可是‘神’……的女兒。”殺手咂巴著嘴巴,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你算是走了好運,說不定還會生出個‘神之子’呢——”
惡魔之子!“走了黴運還差不多。”李歐惱怒地說,“你以為我想嗎?”
“是呀是呀,就算那女人傾國傾城,可是一個哪有三個好呢。但是愚蠢的羊羔不會這麽想,他們隻會嫉恨你,仇視你,會不惜一切殺了你。他們絕對敢這麽做。”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逃避不是辦法,先生。”殺手說,“我可以變成別人模樣,你們呢?拖家帶口,除了腦子裏滿是打鬥的戰士就是手無寸鐵的女人,怎麽出去?”
他當然明白這一點——比任何人都要明白——這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他有太多弱點被人攥在手中了。他歎了口氣,忽然不知道應該又說些什麽才好。
走道的拐角處忽然傳來了腳步聲,李歐正想提醒身旁的殺手,卻見他已經變換了麵容,換上了一張黑色的臉,跟別的黑鬼幾無區別。魔力的氣息在他的身邊若有若無,無跡可尋。他站了起來,半躬著身子,看上去就像是詢問他的侍者。
那三個巡邏的士兵掃了他們一眼,沉默地從他們麵前走過了過去,走過另一個拐角,消失在他們的視線當中。
“我真不知道到底哪張臉才屬於你自己。”李歐評論道。
殺手想了想,然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抱歉,我也忘記了。”
李歐死死盯著他,看著他毫無預兆的變回了之前的模樣。他突發奇想,“你能扮成女人嗎?”
殺手臉上止不住驚慌。“煉金術士,是你說錯了,還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扮成女人?”他大呼小叫,“這不可能!我不會這麽做。這怎麽可能,完全做不到。”
“冷靜,冷靜。我不過是說說——”
“老板說讓我聽你吩咐,可是你出的什麽餿主意?讓我去扮作女人?”他惱怒地叫道,“你覺得我的聲音聽起來很像女人嗎?”
的確不像,他的嗓音是低沉的男聲,若是裝作女人的話,一定會惹人發笑。光是想了一想……李歐沒有無禮地大笑或是壞笑出聲,雖然他很想。
“我隻是突然想了起來,我不會讓你這麽做的。”
他心有餘悸。“你保證?”
“我保證。”
殺手用不信任的眼睛打量著他。“好吧,你要我做什麽?快點說,我真怕跟你待在一起。”
要做什麽?“做衛兵,當侍從,隨你要裝成什麽模樣,總之別太接近愛若拉,就是那個被稱作‘神使’的女人。她肯定能察覺到你的破綻。”
“就算你死了,我都不會死。”殺手依然很不高興。他幹巴巴地說,“我比你更懂得珍惜自己的小命。我可以跟任何人打成一片,每一個人都能把我當成他的朋友。‘噢,蘭尼斯特,我的愛人,你比之前更強壯了。’我回答她,”他用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那是因為我在那活兒上塗抹了聖藥。’”殺手哈哈大笑起來。
李歐起身離開,頭也不回。
“嘿,你不想再聽聽嗎?我還有很多笑話,還有很多秘密啊,喂,噢,真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