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離開了城堡,在紅磚構成的龐大迷宮裏穿行。

學士雷拉給予了他很大的方便,自然,威脅是最有效的手段。對他而言,他所蔑視嘲弄的絕境堡反而決定了他的一切。他如果不想被剝奪學士頭銜,繼續維持安逸生活,便隻能聽命於他們。這是一種極為有效的控製手段,比金錢更管用。

煉金術士獨自一人,既沒叫上護衛,也拒絕了騎士的跟隨。

街道上,在紅牆磚瓦之間,一個個黑不溜秋的瓦利亞人穿著亞麻的長衫,裹著棕色的頭巾,彼此高聲交談,川流不息。

煉金術士豎起耳朵聽著他們說著沙漠之母,口中滿是敬畏的語氣,臉上全是洋溢的神彩,狂熱的信仰——一如龐貝德卡爾的那些倒黴蛋。李歐的心裏忽然湧出了強烈的不安。他不確定這裏會變成什麽模樣。最好什麽都別發生,他祈禱著。

行走在黑猩猩的國度,他就是一個異數,飽受他人指指點點的目光。看吧,他在心裏說,一群不知道自己死期將近的黑猴子。連自己的未來也全都操縱在別人手裏的蠢貨,被蒙在鼓裏的瞎眼蟲子。你們甚至連自己的同族變成了什麽樣都不曾知道。

他認準了通往碼頭的方向在大街小巷裏穿梭。然而這座磚塊堆砌的城市哪裏都是一樣的,處處都是紅磚矮牆,棺材般的石屋。他發現自己好像迷了路。

“請問,往碼頭怎麽走?”他叫住了一個看上去和顏悅色的女人,反正就他看來,這些黑炭似的女人都沒什麽區別,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哪知那個女人立即扔下了菜籃子,發出了高分貝的尖叫,刺穿了他的耳膜。

“停下!”他試圖伸出手製止她。

然而那個女人卻變本加厲。“救命啊!”她竟然呼救。他又不會殺了對方。“誰能救救我。他想碰我!他要……啊……”

煉金術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閉上你的臭嘴,蠢女人!”他惱怒地叫道,“老子看不上你這個黑不溜秋的泥炭。別他媽自以為是了。”她竟然以為他想上了她!拜托!他可沒有這麽饑不擇食,對大猩猩也會產生性趣。

“唔、唔……”女人在他的鉗製下掙紮。

“閉上你的嘴巴,我就放開你——”

“白魔鬼,放開她!”一個男人從街邊的酒館裏衝了出來。他梳著光頭,套著不合身的無袖襯衫,肌肉賁張的手臂遍布被繩索勒出的傷痕。這是一名船工。李歐意識到。“沒聽見我說的嗎?放開她!否則我就殺了你。”他左右瞧瞧,似乎是在尋找趁手的武器。

李歐順從地鬆開了摁住女人的手,雙手舉了起來,示意自己並無惡意。“我隻是想問問路。”他解釋道,“但是,她——”

然而事實總是沒人相信。那男人打斷了他,“閉上你的嘴巴,白魔鬼!沒人會相信你的謊言。”他把那女人拉到一旁,“告訴我,白魔鬼要對你做什麽?”

那女人嚶嚶哭泣著,“他,他想……”

煉金術士歎了口氣,他的辯解毫無作用。周圍的人越聚越多。一些酒鬼、船工都從酒館裏湧了出來,將周圍圍了個水泄不通。“好吧,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吧。說吧,你們究竟想怎麽樣?”

“想怎麽樣?”光頭男人走上前來,狠狠推了他一掌,“白魔鬼,就是這樣!”趁著李歐失去平衡的時候,男人舉起了右手,對他抱以老拳。“好好教訓你一頓。”

李歐偏向右邊,以一個狼狽的姿勢躲開了男人的拳頭。他立即穩住了身體,一腳踢在了那男人的膝蓋上。那個男人一個趔趄,衝著他撲了過來。李歐讓到一旁。那個男人就有如狗啃屎般栽倒在地上,嘴巴上塗滿了磚紅色的泥巴。

男人低沉的咆哮,像是被折損了自尊般憤怒地大吼。他從地上一躍而起,毫無章法地揮舞起了拳頭。“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帶起一片耀眼的光華,四周忽然變得鴉雀無聲。“劍比話更管用,對嗎?”劍刃指著那男人的咽喉。

“你、你想怎麽樣?”船工的頭上流下冷汗,將磚塵密布的臉上畫下了一道道溝壑。

“告訴我怎麽去碼頭?”

“就這樣?”他依然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就這樣。我騙你做什麽。”李歐沒耐心地說道,“還有,回頭好好看看,那女人已經不見了。”

人群中忽然飛出一塊石頭,“哢嗒”一聲落在石板路上。第二塊繼而飛出,呼嘯著掠過李歐的肩膀。煉金術士繃緊身子,抬起雙手,迅速比了個手勢。人群鼓噪起來,石塊變得愈加密集。但法印保護了他。仿佛一麵無形的牆壁,將飛來之物紛紛擋開。

“夠了!”李歐大吼,“見他媽的鬼,給我住手!”

人群仿佛驚濤駭浪般咆哮起來,但石塊不再擲出。明明滅滅的長劍給了他巨大的震懾,當然也少不了他施展的魔法。“告訴我該往哪走,我受夠你們了。”李歐對那船工說。

“朝西邊走,白魔鬼。”那個男人開了口,眼中仍然帶著仇視。“但別想我會向你道歉。”

“我根本就沒指望過,也對你的歉意沒有任何期待。”

煉金術士手握長劍離開這是非之地。一路上都有黑鬼跟隨,其中不乏蠢蠢欲動的竊賊或者打手。難道他們還想試試自己的身手,為之前的女人出口惡氣?他可不認為對方有那麽好心。

果不其然,經過一條無人的小巷的時候,兩個黑鬼一前一後地朝他走了過來。其中一個瘦長的家夥滿嘴噴糞。“嘿,白魔鬼,說的就是你。”那人叫道,“停下來,別再往前走了。你這個耳朵裏塞滿狗屎的臭蟲,聽見了嗎?”

李歐冷笑著轉過頭來,“我以為你說的是畜生話。”他掏了掏耳朵,看著阻止他的兩個家夥。一個瘦長的黑鬼,一個壯碩如小山,仿佛一頭肥豬。

“該死的賤貨,閉上你那舔別人狗屎的嘴巴。”“肥豬”悶聲悶氣地叫道,“放下你的劍,然後把錢交出來。”

李歐忍不住笑了,“憑什麽?”他上下打量著他們,“憑你們的拳頭,還是你們覺得光用貪婪的眼神就可以殺了我?”

“憑這個!”那瘦長黑鬼從腰帶上拽住一把窄刃的短小匕首,惡狠狠地說,“別逼我們動手,否則你就別想回去了。”

“那我們就走著瞧好了,看誰會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你馬上就會知道了。”那個瘦長黑鬼尖叫著衝了上來,就像是被人踩中了尾巴嘶嘶直叫的老鼠。匕首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李歐舉劍回擊,將其逼了回去,但那頭“肥豬”衝了過來,撞翻一個貨攤,自己則踩著滿地的魚鱗來了個黑虎掏心。

他的速度太慢了。“肥豬”甚至沒反應過來,他臉上的表情僅僅露出一絲驚慌,煉金術士的長劍便刺穿了他的腹部。他想要還擊時又挨了刺中脖頸的一擊,傷口就在耳朵的下方。劍刃翻出了一灘惡心的黃色脂肪。“肥豬”搖搖晃晃地踏四步,砰然倒進一輛送魚的貨車中,撞得車輪轉動起來。接著,他從那堆滑溜溜的貨物上滾下,摔在紅磚路上,身上沾滿銀亮的魚鱗。

瘦長黑鬼從貨攤邊跳開,從倒地的“肥豬”頭頂越過。他沒能砍中煉金術士,又再度跳開。然而煉金術士的回劍太快也太準,他甚至沒感覺到:當他企圖再度進攻時,雙腿已經不聽使喚了。匕首從他手中滑落,他手肘下的肌腱已被割斷。“你等著……”他艱難地抬起眼睛說道,“老大不會放過你的。”

“老大?讓他去死吧,或者自己幹自己去,別他媽來煩我了。”煉金術士冷笑著說,“否則我一定會把他的腦袋當球踢。啊,我忘記了,你沒法轉達了。”

瘦長的黑鬼跪倒在地,搖搖頭,不斷重複著起身與倒下的過程。最終他的頭垂落下去,在破破爛爛的貨攤和集市貨物之間,在散落的魚兒和牡蠣之間,他的身體沉浸在不斷湧出的紅色**裏。

煉金術士走進碼頭。

他一路避開馬車和木桶,在狹窄的路邊,仿佛蜂巢板嗡嗡作響的人群紛紛安靜下來,每一個黑鬼對他抱以之前那些個奇特、蔑視、嘲弄、惡意的眼光。這一次煉金術士目不斜視,他避讓開地上熱氣騰騰的馬糞,深深淺淺的水窪,忍受著惡臭與汗味,擠進碼頭*貨物的廣場。

無數的黑鬼在*貨物,有一些正是他急需的東西。一些很貴,一些很便宜。他同黑鬼們討價還價,但多半換來的都是概不還價的拒絕。他**長劍,讓鋒利的劍刃閃現,通常都會讓這些家夥老實下來。

“嘿!看那兒!”一個黑鬼忽然對李歐麵前的攤主說道,“快過去,看看碼頭上。”

“怎麽了?”攤主問,同時小心翼翼地瞥了李歐一眼。“我有客人要招呼。”

“什麽客人——白魔鬼!”

李歐抬起眼,打量了那人一眼,一個普普通通,平淡無奇的瓦利亞人,眼中帶著驚訝和尷尬,自然也少不了些微的不安。

那人難看地擠出笑容,“原來你已經接待了他們——”

“什麽意思?”攤主問。

“來了一艘大船。”那人說,“上麵,上麵都是白魔鬼。”

還有誰會來這裏?就煉金術士所知,西大陸很少有商船往來此處,這裏遠比海的對麵排外,所以就算是商船的船員也通常是雇傭瓦利亞人。

李歐放下了手中的一根海狗牙,對那個人說,“帶我去看看。”

那人一臉驚慌,“您、您說什麽?”

“帶我去看看。”他不得不重複,“我跟他們不是一起的。”

湊熱鬧的人數眾多,他們幾乎擠不進去。堵塞住鼻子的汗臭讓人惡心。“讓讓,讓讓。”帶路的那人不斷推擠著,但他太瘦小了,隻能被推得跌跌撞撞。

煉金術士決定自己來。

他拍了拍前麵那人的肩,“讓我過去,黑鬼。”他說著,讓自己看上去凶神惡煞。雖然他覺得裝的不像,但效果挺好。“白魔鬼!”黑鬼們驚訝的叫道,仿佛躲避瘟疫般的接連讓開。管他的,李歐心想,隻要讓了他就好。

擠過人牆,李歐已經能看清那人口中“一艘大船”的模樣。那是一艘三桅大帆船。此時船帆已經降了下來,隻剩下露出光禿禿的桅杆。船體傾斜著,左舷上方破了一個洞,甲板上的一間艙室全然失了蹤,隻有斷裂的木板大大咧咧的刺向天空。在船長室的上方,懸掛著一麵方形旗幟……等等……李歐揉了揉眼睛……那是千麵手的旗幟。一隻漆黑的大手。

她來自艾音布洛!

李歐跳下木桶,莽撞地推開了人群。在碼頭邊緣,一個士兵攔住了他,“白魔鬼?”他驚訝的低呼,“你和他們一起的?”

激動讓他出言不遜,“見鬼的,你看見我從上麵下來嗎?”

“注意你的言行,白魔鬼。”那士兵橫起長戟,“否則監獄在等著你。”

“讓我上去。”

“不行,沒有隊長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隨意上下。”

煉金術士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她,”李歐指著千麵手的大船,“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別命令我。”士兵惱火地用長戟捶打地麵。

“好吧,那你行行好,告訴我。”

士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在這兒的。但是,既然你也是白魔鬼,那告訴你應該也無妨。”他朝船上望了一眼,像是在確定他的隊長沒有注意到這裏。“我們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出現在這兒的。但是你也瞧見了,她被人攻擊了。”

“我的眼睛沒瞎。”

士兵橫了他一眼,“她是剛才出現在這裏的,沒有任何許可,更加沒受到邀請。所以,出於安全考慮,在徹底檢查之前,所有人都不得登上他。你更加如此。白魔鬼,誰知道會不會因為你們的緣故給我們帶來災難。”他啐了口唾沫,“好了,我說完了,趕快滾開。”

李歐的雙腿像是紮了根,“是誰攻擊了她?”

“我又不是能預言的瞎眼老妖婆。”士兵譏笑著瞥了他一眼,“沙漠之母在上,隻有她知道。也許正是那些水手口中的怪物吧。”

列奧島民?八爪章魚?被他們盯上的家夥似乎沒有活口。

“你確定上麵還有人?”

“廢話。沒有人,這艘船怎麽能穩穩當當駛進港口,還在這裏停靠下來。”船的甲板上傳來腳步聲,士兵不耐煩地催促起來,“好了,別再問了。趕快走,否則隊長瞧見了,你就死定了。”

“我得上去看看。”李歐說。

“不行,喂,站住!該死的白魔鬼!”

士兵沒能攔住他。煉金術士撥開對方的長戟,衝了過去。一個頭上紮著布巾的士兵從船梯上走了下來,一麵撞上了他。

“白魔鬼?”那人第一反應便是去拔腰間的佩劍,“見鬼的,怎麽不攔住他!”他大叫了起來,“站住,不管你是誰,你不準上去!”

他穿著稍微精致些的皮甲,手中彎刀也更加鋒利。他就是隊長。“讓我過去。”煉金術士與對方對峙著。

“滾回去,否則我就把你扔下地牢。”

“讓我過去。”他再次重複,並且從腰帶裏拽出一塊黑鐵腰牌,毫不客氣的塞到對方手中,“我有它,好好看看。有它就行了,對吧?”

對方盯著黑漆漆的鐵腰牌,上麵寫著瓦利亞人的文字。隊長一臉詫異,他的樣子像是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你……這……這是怎麽得來的?”

“這你管不著,我隻想知道,我能不能上去。”

“當然可以。”隊長帶著一絲惱怒說,“但是……”

“你不懂白魔鬼的語言。”煉金術士一針見血的指出,“但我懂得瓦利亞語。”他看著對方,“你不想弄明白發生什麽了嗎?”

李歐爬上繩梯,跳上了甲板。這裏比在碼頭上看見的更破爛,到處都是破洞和斷裂的木茬,就連尚算完好的地方也長滿了苔蘚,縫隙處長滿海草。仿佛是剛從海底打撈出來的沉船。他的擔心也許成了真。他所見到的東西都和那隻八爪章魚的手段極為相似。

“他們在哪?”李歐詢問跟上來的隊長。

“船艙裏麵。”隊長鄙夷地回答,“我的人在看著他們。我怕的就是他們同你一樣,橫衝直撞,大喊大叫,破壞規矩。”

“堅守規矩你們都得死。”李歐惱怒地衝他吼道。他奔向船艙。

隊長在他身後飽含怒氣的叫道,“你什麽意思?”

“見鬼,讓他們出來曬曬太陽,如果不想讓他們變成怪物殺了你們的話。”

“你說什麽?”他吃了一驚。

“我說那頭八爪章魚,你不會沒聽說過。”李歐冷笑著說,“他們都是真的!”

煉金術士衝進船艙,隊長帶著驚疑和不安揮退了試圖阻擋的士兵。“他們就在這裏麵?”李歐指著緊閉的房門詢問。得到隊長肯定的回答之後,李歐一腳踹開了門。他發現,待在裏麵的竟然是他熟悉的家夥。

“——布蘭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