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的河蟹!」
李歐四處閑逛,有那麽幾次,他走到了通往聖所大廳的主路旁。那座神殿坐落在黃沙之中,位於流沙海上。傾斜的方形高塔反射著刺目的陽光,看不真切。
他想了想,決定先不回到住處。羅茜的模樣讓他的愧疚日益加深,他不知如何應對。他打算先去聖所內和男孩們練武的廣場看看。僧侶們跪在神像前麵,無聲地祈禱。偶爾有一兩個男孩在聖所裏忙碌,但是大部分男孩都在廣場上頂著烈日練習武藝。絕大多數男孩都緊盯著他們眼前的木樁,那一根根長矛練習戳刺;也有些年輕的小孩看見他便停下了練習,對他報以好奇和古怪的眼神。但無一例外,他們都遭到了僧侶的責罰。有幾個在挨了鞭子之後還叫了出來,換來的是更嚴厲的教訓。
煉金術士看著這些男孩,內疚驅使他趕快走開。離開的時候,他不由地想起派克德溫,那個盲童。他抬起頭,通過一片暗黃色的、仿佛沒有生機的建築物陰影,他努力尋找那座靜謐之廳的身影。很難說冥想有什麽成效。至少他感覺不到。
“李歐。”
“馬裏奧僧侶。我正找你呢。”
“我?”紫紅色長袍的僧侶嘴角微微上翹,語氣裏帶著些許揶揄。“不是迷了路,沒辦法回去?”
“當然不是。”他還不至於如此愚蠢。
他們邊說邊走。“那就是在找派克?”
“你也知道了?”他承認,反正這事在僧侶中大概也不是什麽秘密。隻是他期望別被其他人知道。“方便嗎?”
“現在不方便。我和亞希伯恩僧侶都不希望你現在去打擾他。他正在作準備,正在祈禱。”馬裏奧僧侶伸手引領他,他們走進一個走到的陰影裏,立即就感受到了陣陣舒適的涼意。“我們要看看能從你的冥想裏到底有什麽。這是一個精細且需要耐心的過程。”
李歐卻沒那麽多的耐心。他想離開,去席裏斯郡。“他究竟看見了些什麽?我很想知道。”他迫切地追問,“雖然亞希伯恩僧侶說毫無問題,但我知道,派克暈了過去。短暫的接觸他就暈了奪取。這很危險。無論對他,還是對我而言。”
“不,你想多了。”馬裏奧僧侶堅持他們的觀點。“這是無害的。暈厥隻是由於某種程度的自我保護。他隻是還太小,無法控製他的能力。”
“是嗎?”
“是的。”僧侶肯定地點了點頭,“我比你更清楚。他的天賦,我無法形容,但他不會有事。我保證。我們隻是還需要時間,以及一點耐心。”
“我知道。”
“如果你知道,為什麽還焦躁不安呢?你在恐懼什麽?”馬裏奧僧侶眯起眼睛,銳利的目光凝視著他。李歐避開他的視線。“怕我們引誘你在諸神像麵前磕頭,高唱聖歌嗎?白魔鬼,我們歧視無信者,卻也不會使用如此低劣的手段。”
“不是這樣。”李歐否認,“我從未這麽想過。”
“那是什麽?馬裏奧僧侶反問道,“如果不是,你為何表現出抗拒和迫不及待呢?”李歐無言以對。“你在隱瞞什麽吧。你的身體,你自己知曉。”
“我的身體很健康。”
馬裏奧僧侶冷冷地譏笑一聲。“很抱歉,我們都沒能看出這一點。”他領著李歐走過回廊,進入更陰冷的大殿,腳步聲在周圍如水波蕩漾,撞擊著凹陷的石壁。“亞希伯恩僧侶檢查過你的傷勢,他曾是一名傭兵,見多識廣,又在聖所學習了治療之術。”
李歐皺起眉頭,他感到了不耐煩和煩躁。“我知道。”他沒好語氣地說。“重點。“
“重點就是,他曾以為你那可怕的傷勢是源於你身體裏累積的毒素,但是事實上不是如此。”馬裏奧僧侶停下了腳步,向麵朝他們走來的另一位僧侶做出回應的禮節,同時比劃著禮貌的手勢。等著那僧侶走遠,他接著說道,“而是另一些東西。”
“我不清楚有什麽。”李歐冷冷地說,“就連我自己也感覺不出來。”
“你身上有某些不為人知的東西。”馬裏奧僧侶告訴他,“亞希伯恩僧侶說那屬於黑暗法術的殘留,就像是寄生的蛀蟲,正在休眠,正在像蠶一樣吐出絲線。可怕的詛咒圍繞著你,像蠶繭一樣越裹越厚,正在慢慢收緊束縛。我們都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我們無法自己完成,這必須借助那孩子的天賦。”
“我已經解除了它。“那個魅影,他殺了對方,令其魂飛魄散。
然而馬裏奧僧侶卻搖了搖頭。“好好想想。它要麽沒死,要麽它也隻是某種媒介。”他說,“你應當清楚,某些詛咒並不是簡單的殺戮就可以解除的。盡管通常如此。”
這不可能。李歐不信任他們的判斷。他的耳邊還聽得見那個魅影在羅茜的魔火燒灼中哀嚎與慘叫,還能浮現出那個魅影扭曲掙紮的身影。他十分確信,對方再也無法活過來,即使是神,也沒法複活連靈魂也消散的生物。
“既然你不肯相信,那就請安心等待吧。”馬裏奧僧侶推開一扇虛掩的石門,上麵有繁複的紋路,描繪戰爭的場景。“寂靜聖所歡迎你們在此長住。沒人能趕走你們。”
他們走過大殿,沿著一排戰士與弓手的雕像前進。“這些都是諸神的戰士。”馬裏奧僧侶介紹說,“他們為神作戰,無數年後也能享受尊重與朝拜。”
李歐一言不發,不作評論。他擔心自己一開口就會引發爭執,進而燃起怒火。“這些都是沙漠武士?”煉金術士感到寂靜聖所越發不像是虔誠的修道院,而是培養戰士的勇士教團,一個培養狂熱宗教武裝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氣,不知道寂靜聖所裏到底有多少沙漠武士聽從紅袍僧侶的指令。黑曜石啊,他不禁想到。
“他們都是聖武士。”馬裏奧僧侶解釋道。
在祭禮上亞希伯恩僧侶說過這個詞。“聖武士?”
“真正被諸神認可的勇士。”僧侶說,“然而,寂靜聖所已無人得享榮譽,布蘭迪克本有機會獲此殊榮,但的信仰發生了動搖。他還需要長時間的磨礪。”
因為老嫗的蠱惑。李歐點點頭表示了解。
“這位是聖武士卡修瑪,”馬裏奧僧侶指著一個戴著鬥篷,腰挎彎刀的男性戰士介紹道。“他也曾是寂靜聖所的一員。後來加入了聖殿軍團,參加了那場曠日持久的戰役。”
諸神隕落之戰。李歐知道對方提及的那段曆史。但他緊閉嘴巴,作為諸神的信徒,他們一定不想聽到它的名字。“我們稱呼它為火流星戰爭。”倒也形象,李歐心想,諸神的隕落正是由仿佛世界末日般鋪天蓋地的火流星之雨拉開序幕的。“卡修瑪被賦予了神力,他殺死了一頭惡魔領主,並且全身而退……”
僧侶說起曆史滔滔不絕,然而李歐並不想聽他的誇耀。他熟知那段曆史,知道那場戰役的失敗得失,雖然無人清楚前因後果,但他了解的遠比一家之言的諸神僧侶更多。諸神隕落之戰裏,諸神根本無法抵擋煉金術士,法師與惡魔的聯合大軍,他們節節敗退,被一一格殺。靈魂被拖入深淵,成為惡魔的食量。這些他怎麽不說呢。
穿過吹拂微風的過道,周圍忽然熱鬧起來,當然是相比之前而言。好些灰袍僧侶在忙碌著,幾名年長的男孩麵無表情地從他們身邊走過。然後李歐看見了布蘭迪克,他全副武裝,背著長柄斧,眼神淩厲地監督著男孩們的工作。
莫非……“有誰來拜訪嗎?”李歐問。
“自稱客人的家夥,討厭鬼和自大狂。”馬裏奧僧侶一連用了好幾個貶義的形容詞。“總之我不想見到他們。但他們找上了門來。寂靜聖所……也得屈服世俗。”他歎息了一聲。
煉金術士百思不得其解。“那麽,為什麽叫上我?”
“叛徒處處都有。”他簡短地說。
☆
“我是席裏斯郡的子爵阿諾德科。這位是泰勒斯爵士,來自哈蒙代爾。”
李歐隨意鞠了一躬,一邊打量麵前的兩位客人。他們穿著鑲銀釘扣的舒適皮甲,裹著刺著金邊的防範風沙的鬥篷,左肩有菱形徽記。他有點驚訝,這個標記太顯然,讓人不安。
從始至終板著臉的亞希伯恩察覺到了他的訝異。“這些身份高貴的紳士,”他漫不經心地說,身子在那把王座般的扶手椅上尋找更舒服的坐姿。他依然保持著戰士的姿態,顯得尤為不適應這種言辭交鋒的場合。李歐如此認為。“效命於席裏斯郡的巴頓公爵。”
“是親王。”較為年輕的泰勒斯爵士斷然糾正道,飽含敵意的灰色眼睛盯著紅袍僧侶。肌肉在那張黑炭般的臉上仿佛蠕蟲一樣攀爬。“巴頓親王。”
“別在頭銜和細節上浪費時間了。”亞希伯恩譏諷地笑了笑,“想當初,隻有皇家貴胄才會被稱作親王,如今看來已經不是這麽回事了。隨隨便便哪個家夥也能給自己冠上親王的名號。反正國王們俱無實權,你們中是誰給他加冕了嗎?”
“國王們的事,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禿頭!”
布蘭迪克的右手摸了摸冰涼的斧麵。“閉上你的臭嘴吧,別忘了你是在同誰講話。”
亞希伯恩抬手製止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這稱呼是沒錯。”他頓了頓,接著說,“我們還是來談談諸位客人為何大駕光臨聖所吧。你知道的,李歐,外麵的流沙之路,可不是人人都識得方向的。”
“他們火眼金睛。”煉金術士隨意地說,坐在椅子上打著嗬欠。他想睡覺了。
“我想你弄錯了。”紅袍僧侶冷冷地評論道,“他們可是受人指派。而另一位,我從不認為那種家夥會前來朝拜諸神,有誰替你們指路,嗯?你們的沉默代表默認。我會好好查查,看看究竟是誰接受了巴頓公爵的賄賂,或是些別的東西。在某些家夥眼中,金錢無所不能。”
“你竟敢汙蔑親王殿下?”泰勒斯大喊道,他把鬥篷甩向後麵,露出那件黃銅鑲邊的雕花皮甲,“你膽敢質疑統治者的權威?”
“是公爵,不是親王。”李歐善意的提醒對方。他沒見過巴頓公爵,不能做出更完善的評論,但是顯然,他認為有這種屬下的人,很難成為奧柏倫親王那種人。
“這裏輪不到你說話!”
“安靜!”亞希伯恩叱喝一聲,兩眼眯起縫來,“聲音放低些,小心點兒,你以為自己在和誰說話?”
“我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那爵士踏前一步。較為年長的子爵阿諾德科緊緊抓住他的手肘。泰勒斯用力抽出胳膊,“我的話代表親王殿下,代表此地的領主大人的意願!院子裏有我們帶來的士兵——”
“我知道,又一隊通過了流沙之路考驗的作弊者。”亞希伯恩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向身邊的布蘭迪克點了點頭,“諸神的武士們會好好招待他們。不勞你們費心了。”
阿諾德科子爵雙手握成拳,“你想幹什麽?”
“有人宣稱這片土地,這座聖所屬於世俗的領主。”亞希伯恩冷冷地說,“我得給他們一點教訓,才能讓他們認清形勢,這裏自古以來就屬於諸神,不是凡人。”
“好了,好了。”煉金術士不耐煩地插嘴道,“這裏就是一片黃沙,莫非有人還會對這裏起了興趣,打算建造一座城市?那他的腦袋一定被門擠爛掉了。”
“閉嘴,白魔鬼——”泰勒斯叫囂道。
“應該閉嘴的是你,下賤的狗崽子。”亞希伯恩用冰冷威嚴的聲音打斷道,“管好你的嗓子,這裏被稱作寂靜聖所,就算是遠在哈蒙代爾,我想你曾聽說過這裏是什麽地方,這裏靜止大喊大叫,同樣也禁止隨地大小便。我真應該割去你的舌頭。”
布蘭迪克幹脆把長柄斧攥到了手裏,冷冷地盯著那爵士。“夠了!”泰勒斯的喊叫尖得像假聲,“我不會坐視江湖騙子的侮辱!我不會充耳不聞!我們將統治此地,現在就是你這黑暗和迷信的騙子滾出這裏的時候——”
“閉嘴,白癡。”李歐露出冰冷和仇恨的笑意,“聽說,你們的城市如今改換了門庭,轉而信仰沙漠之母,如今你們還敢在諸神的領地大放厥詞。亞希伯恩僧侶,你們真應該把他們當做異教徒直接驅逐出去,或是掛上絞刑架與火刑柱……我想這些東西,你們不缺吧?”
亞希伯恩與他一唱一和,“是呢,你們太吵鬧,以至於我竟然忘了這一點。”他眯起眼睛,冰冷地盯著那叫囂的最起勁的爵士,展示著他膽敢這麽做的決心。
泰勒斯臉色發白,往後退了一步。
“請原諒,尊敬的亞希伯恩僧侶,巴頓親王不能容忍這個煉金術士出現在他的領地上。他到底是來幹什麽的,這並不重要——親王殿下清楚,他就像磁石那樣會招來麻煩——”
正戲終於來了。
“我不覺得李歐給我們帶來了麻煩,還必須得為公爵的不舉負責。”紅袍僧侶打斷道,“況且,什麽時候我們的事兒開始會讓公爵操心了?自從那女人躺在他的床上,用手和嘴巴幫他套|弄的時候?據我所知,他那活根本就立不起來。”
李歐實在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想他更擔心的是惡魔剪過指甲沒有。“
“夠了!”阿諾德科口氣僵硬地說,“你的汙蔑我當做沒有聽見。”
“沒聽見?你的耳朵聾了嗎?亞希伯恩譏諷著。“我根本就不在乎,我還想讓我嘲笑眾所皆知了。反正大家早已心照不宣。”
“子爵大人。“李歐壞笑著說,“你難道沒在私下裏把這當做笑料嗎?你和你的情人搞的時候,你難道沒向他炫耀你的利劍比巴頓公爵更鋒利嗎?”
阿諾德科子爵的鐵拳握得哢哢作響。
“我想李歐說的沒錯?”
“放肆!”泰勒斯爵士氣得渾身發抖,把手伸向腰間。“如果你敢動手,”布蘭迪克警告道,“我就奪走你的劍,然後用劍麵狠揍你的屁股,最後把你踹出門去。“
阿諾德科子爵盯住煉金術士的雙眼。李歐發現對方的眼裏帶著無法動搖的純粹恨意。李歐斷定,他們無法光用譏笑擊退對方。“亞希伯恩僧侶,如果你驅逐白魔鬼,這片領地依舊屬於你。無論親王殿下,還是神使小姐都不能容忍這位煉金護士在這片土地上多留一天。”
“在這座神殿裏,發號施令的人是我。”紅袍僧侶冷靜地說,“而這裏,是屬於神殿的土地,既不屬於你那精|蟲上腦的公爵,也不屬於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女人。煉金術士是我的客人,我喜歡有朋友作伴。他在這裏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即使他召喚來了惡魔你也甘願?”子爵帶著某種威脅說。
“就我看來,打破平靜的惡魔正是你們。”
“看樣子你是不肯同意了。”
“你的耳朵真的聾了。我有說‘同意’這樣的字眼嗎?”紅袍僧侶冰冷地說,“我再說一次好了。我的答案是不同意。現在給我出去。你們還記得怎麽出門吧?”
阿諾德科按住怒不可遏的泰勒斯,鞠了一躬,皮甲上的釘扣當啷作響,然後他盯住煉金術士的雙眼。“這不會是我們最後一次到訪,亞希伯恩僧侶。”他說,“我們會再來的,下一次,我想下一次你一定會同意我們的提議的。”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紅袍僧侶冷冷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