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蛋的和諧!」
身後是黑漆漆的深坑。他們剛從鐵環的天梯上爬了上來。
李歐扭頭看了一眼,無數雙大眼睛在黑暗的底部閃爍,惡魔們推搡著擠成一團,喉嚨裏發出暴怒的吼聲。一個惡魔不知何時竟然爬上了鐵環,然而李歐一腳將其踹了下去,對方手舞足蹈地墜落,砸在地上的響聲回蕩在天井裏。
“你們先走。”李歐告訴擠在狹窄通道裏的女孩們,“跟著騎士們,我們馬上就來。”
羅茜呆在他身邊沒走。“你打算怎麽做?”她嘻嘻笑著。
她不是已經猜到了嗎?李歐無奈地看她。他從來就拿她沒辦法。何況,她已經服下了藥劑,魔力在她的體內奔湧,一切已無可挽回,還不如徹底地利用。他知道,她也是如此想的。與陸月舞不一樣,他和羅茜從本質上來講,從來都是同一類人。
“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別把這裏弄塌了就成。”他告訴她。
“我愛死這樣的活了。”她那一雙琥珀色的眼瞳裏跳動著生命的火花,與之前那個死氣沉沉的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就是為魔法而生的那種人。“雖然有些可惜。”她砸巴著嘴巴。
伴隨著她低沉的吟唱,魔力在她的指尖匯聚成洪流。於瞬息之中,她的雙手做出了數個繁複的手勢,一道無形之力自她的指尖勃發,宛如攻城槌般衝著黑暗的深處狠狠地撞了過去,發出有如雷霆的巨響,神廟一陣晃動,巨石的崩裂聲令人心悸。惡魔們仿佛預料到了什麽,他們停止了吵鬧,統統屏氣凝息。似乎過了許久,一塊巨石仿佛融裂的冰山坍塌下來,像是多米諾骨牌一樣,在搖晃與巨響中巨石不停砸落,將惡魔們全都埋在了最下麵。
“還滿意嗎?”羅茜揚了揚好看的眉毛,在李歐眼中比太陽還要耀眼的長發飄揚飛舞。“要不要再將這裏變成真正的地獄?我可是還有很多手段沒用呢。”
“你得去問問那些惡魔。”李歐告訴她,“問問他們對自己的棺材是否滿意。”
羅茜的嘴角彎了起來。她把手放在耳後,傾聽了半晌。“他們沒說話,看樣子他們都挺滿意的。真可惜。”她撇了撇嘴。
鴉人掄圓了巨斧把牆壁砸出了一個大洞,他們耐心的等待了一陣,然後從探出了腦袋。沒有人。安全。騎士做了個手勢。他們鑽出鼠道,長長地鬆了口氣。
這裏正是之前李歐與沙漠武士窺視的那個房間。四周還能看見淩亂的痕跡,角落裏細小的碎片仍舊沒有徹底打算幹淨,牆上一片空白,但黑色方石上有織錦懸掛的痕跡。對方移走了裝飾,卻抹不去蛛絲馬跡。
“原地休息。”李歐說。
他們都累壞了。騎士們分批坐下,鴉人們負責警戒。女孩們揭開水壺大口喝著水。“足夠潤喉就行了。”學士小姐嚴肅地告訴她們,“全都省著點。我們隻有這麽多。”
李歐接過一名騎士扔過來的水袋抿了一小口|含在嘴裏,讓水汽潤濕鼻腔。他慶幸跟著他的女孩們都不是嬌生慣養的公主,沒有一人喊苦喊累,全都跟上了他們的步伐——特別是那條天梯,盡管心中和臉上都帶著強烈的恐懼與不安,但她們都全憑自己的力量堅持到底爬了上來。看樣子和他們待的久了,她們也變得無所不能了。
“接下來往哪走?”塔裏奧騎士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手裏抱著鋼盔,臉上又是灰塵又是血跡,但仍然掩飾不了深深的疲憊。騎士扯出一抹苦笑,壓低了聲音。“我覺得我們成功的機會太少,您說呢?我們可是正處於敵人腹地,哪有那麽容易脫困。”
惡魔仿佛餓狼,環伺在側,滴著口涎,虎視眈眈。“他們的數目實在是太多了。”對此李歐同樣沒有足夠的把握。“整整一個城市的居民。”
“即使是黑魔法也沒有這麽可怖。”那是你還沒見識過真正的黑魔法。“您一定有辦法對嗎?”騎士問他,似乎真認為他有逆轉乾坤的本事。但是上一次,阻止黑色晨曦的並不是他。
然而,這些話都不能說出口。事實比謊言更加傷人。真相隻會打擊人心,潰敗意誌。“我隻能說盡力而為,”李歐握緊了長劍,“拚盡全力。我們都有各自的職責,不是嗎?我將你們帶入險境,自然就有義務把你們帶出去。你也一樣。”
“為了榮耀。”騎士正色說,“為了職責。”
榮耀。李歐歎口氣。然而此時一切都與榮譽無關,隻關乎性命。“為了每一個人。”他說,“為了每一個活著的生命。”讓榮譽見鬼去吧。“我們會活著出去的,我保證。”
騎士點了點頭,“為了每一個活著的生命。”
“起來,快起來!”談話就此中止,一名鴉人發出了警訊。“惡魔來了。”
“該死的,他們怎麽這麽快就找到我們了。”羅茜咒罵著。一股惡心的臭味仿佛是下水道裏的汙穢全澆在了他們身上,沉重且密集的腳步聲響徹耳畔。她一把拽起身邊的娜麗雅,把插在腰帶上的匕首塞在女孩蒼白的手裏。“拿上它,緊緊握著。記住拿尖的那一端刺敵人,實在不行,就刺自己,記住位置,記住心髒在你的左手邊。媽的,自求多福吧。”
一記五彩虹光的咒法轟碎了一麵牆壁,然後又不停歇地將好幾個惡魔砸成肉泥。鴉人部落的勇士揮舞巨斧將擋路的惡魔砍成碎塊,肢體四濺,血肉橫飛。一陣腥風血雨之中他們殺出一條血路,在沙漠武士的引領下拐入旁邊的側殿。
“往這裏走。”沙漠武士說。
攔路的惡魔鬆鬆散散,騎士們輕而易舉地砍殺出一條道路。李歐不由慶幸神殿夠大,通往外麵的路也不止一條。通過一段走廊之後,惡魔仿佛絕了跡,連惡臭也悄然失了蹤,周圍靜謐無聲,唯有一尊無頭的神像打量著他們。
他們放慢了腳步,卻依舊保持警惕。“布蘭迪克。”李歐說,“還有多遠?”
“別說話。”沙漠武士做出噤聲的手勢。
昏暗中嗒嗒的聲音接二連三,那屬於他們的靴子;呼哧的喘息源自他們的呼吸。除此之外,他們什麽也沒有聽見。“什麽也沒有。”一名騎士說。
“我們太緊張了。”一位鴉人說。他扛著巨斧,那麽的沉重,即使再強橫的肉體也支撐不住如此長時間的激烈戰鬥。“我得換一把更輕一點的武器。”他告訴費費多。後者示意他去找騎士要一把寬刃重劍。“那也太輕了。”他抱怨著,但還是把斧頭扔在了一旁。
“閉上你們的嘴巴!”羅茜惱怒地低聲衝他們吼道。“停下來,別動!”
“惡魔會追上來。”學士小姐擔憂地說,“他們能嗅到我們的氣味。”
“我才是法師!不是你!”羅茜猛地轉過頭,盯著學士小姐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我說,別動!最好連呼吸都停止!”
儀式已經結束。然而某種竊竊私語般的呢喃傳遞至他們耳邊。那聲音既像是女妖的哀嚎,又仿佛幽靈蠱惑的言語,魔力在周圍滌蕩著空氣。但是李歐覺得那聲音不同於那些妖物,盡管充斥著無法抹去某種邪惡的絕望,但又同時暗含好意。
李歐不不知道突然傳出的聲音源自何方,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每一個人都聽見了。
“是什麽聲音?”騎士問。
即使騎士也難掩驚恐,遑論隊伍裏的女孩們了。她們擠在一起瑟瑟發抖,幾乎癱坐在地上。她們不怕殘暴的惡魔與飄蕩的幽靈,卻怕這鬼怪的低語。“究竟是什麽?”她們像是擱淺的魚,溺水的人,尋求著她們的依靠。“是什麽東西?”
“你們聽清了嗎?那個聲音說的是什麽?”學士小姐困惑地問。
“是在呼喚我們。”羅茜先李歐一步解釋道,“一個躲躲藏藏,見不得光的老鼠。”
“也許,還是陷阱。”李歐說,“但是,更有可能是對方的好意。”
“就像從另一個位麵召喚來的法術先賢?”羅茜呸了一聲,冷笑著譏諷,“弄虛作假的家夥我見多了,隻想用法術把他們轟回去。從哪來滾回哪去。”
但是這與那些頭戴畫滿星星的尖頂氈帽的騙子不同。李歐能聽出縈繞耳邊的聲音裏充滿了焦慮和孤注一擲的絕望。更像是在乞求他們,而不是施展某種騙局。
沙漠武士一言不發,掉轉了方向。
“你要去哪?”李歐問。
“我聽見了諸神的喻示,我們得遵照他的催促。”
“狗屁的諸神。”羅茜譏諷著。
沙漠武士並未發怒,他說,“我認得那個聲音。”
他們與離開神殿的方向背道而馳,朝著黑暗的更深處邁進。
遠處,好幾頭惡魔發現了他們的蹤跡,朝他們所在的地方興奮地咆哮,李歐聽見了他們奔來的腳步聲,然而轉眼之間,他們的叫聲就變成了哀嚎。他們慘叫著逃跑,仿佛這裏隱藏著他們所懼怕的,讓他們聞風喪膽的東西。這加重了他們的憂慮,他們停下了腳步。然而那個聲音卻不斷催促著他們前進,脾氣開始變得暴躁,魔力變得有如繡花針一樣不停紮刺著他們的皮膚,他們的眼睛和鼻孔,狠狠戳著他們的耳膜。
“我討厭脾氣暴躁的家夥。”羅茜說。
騎士們和鴉人們忍耐著入耳的魔音,同樣麵露憤恨。
“別去抵抗他,順他的心意。”沙漠武士說,“他對我們沒有惡意。”他再一次重複。“我認得它的聲音,我知道他是想幫助我們。”李歐不知道對方的信心從何而來,他也不願多透露一句,仿佛那是不能提及的禁忌,蘊含可怕的詛咒力量。
周圍的飄溢魔力驅散了令人作嘔的味道。過濾掉對方宛如鬼魅般的低語,其實這裏是一個能讓他們休息的好地方,激烈且殘酷的戰鬥徹底遠離了他們,隻有安逸的祥和,讓人安穩入眠的庇護。疲倦隨著他們的深入漸漸湧了上來。李歐打起了嗬欠,然後像是瘟疫般傳染了整個隊伍。那道有如催眠的聲音仿佛從四麵八方傳來。
聲音來自哪?李歐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前麵是什麽地方?”他問。
“一條死路。”學士小姐指出。
“是僧侶們反省其身的地下室。”沙漠武士解釋道,“我記得路。”
一道緊閉的石門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一條死路。李歐不由慶幸對方的魔力恐嚇住了那不計其數的惡魔——那道低語愈發急促且激動。他就在這道石門之後,在不斷催促著他們,聲音匯聚成鞭子,抽打他們的身體皮膚,顯露出主人急不可耐的焦躁。
石門嘎吱作響,徐徐開啟。
呈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個圓形的房間,地板和牆邊上布滿了魔法的紋路,熠熠生輝,閃爍或金或藍,或是紅色或是淡黃的光輝,充斥著某種邪惡魔力的殘留。一個金屬支架立在房間的正中央,一顆頭顱被擱置其上,慘白的脊椎從銀白色的支架上伸展下來,仿佛植物的根一樣插進下方的水槽裏。
“我的天,這究竟是什麽?”一名騎士驚呼道。
鴉人們不住地向他們信仰的蠻荒神明禱告。女士們驚懼地將尖叫捂在喉嚨裏,發出斷斷續續的雜亂叫聲。每一個人都握緊了武器,警惕著注視著那顆頭顱。
“你是誰?”塔裏奧騎士喉頭滾動。
一個邪惡術法的犧牲品。李歐意識到,悲哀的展覽品。若是在洛茲瓦時代,他們將看到無數的,類似這樣的,炫耀似的戰利品。然而現在,這隻是某種可怕法術的殘留。他與羅茜對視了一眼,他們都猜到了這個家夥受製於何種法術了——除了以沙漠之母為名的湮滅魔神的伎倆之外,還有何人掌握著此種將折磨視作享樂的殘忍戲法呢。
頭顱仿佛沒有打油的齒輪般艱難地轉動,脊椎的關節發出難聽刺耳的響聲。一雙發白的眼睛裏透著複仇的狂熱,熾烈的癲狂,以及令人心悸的喜悅。
“歡迎你們。”頭顱開了口,露出慘然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遠道而來的客人。”
白熾的火焰在羅茜的指尖如同調皮的精靈跳著舞蹈。“身為主人的你難道不應該奉上茶水嗎?”她說。頭顱的臉上露出驚恐。李歐輕鬆地抱胸站立,心想有時候威脅往往比談判更有效,例如現在。羅茜冷笑著,“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那顆頭顱轉動光禿禿的隻剩下蒼白骨骸的頸椎,“布蘭迪克。”
沙漠武士沒說謊話。然而他的稱呼令李歐大吃一驚。
“城主大人。”沙漠武士叫道。
☆
門羅•塞爾特跪在地上緊握短矛。
他下定了決心,但不知應該從何開始。
身旁的惡魔牧師們聚成一團,衣衫襤褸,大聲祈禱,肆意嘲笑。他們口中不斷噴出的唾沫門羅•塞爾特一句也聽不明白,但他能從他們的音調裏猜出他們的話中的含義,不外乎讚美和祈禱,不外乎對凡人的嘲弄與貶低——其中自然也包括他。
他知道,不止是身體,就連曾經溫和淡雅的牧師們的靈魂也全都成了惡魔。他們都被操控,都被當做了玩偶,唯獨除了他。
門羅•塞爾特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麽整個城市都成了鬼蜮,而他還好端端地活著,為什麽他還是不折不扣的人類,為什麽還保持著自己的理智,親手締造了這一切,並且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在他眼前發生。他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自己輕易地屈膝跪地。
廣場上傳來了陣陣不似人聲的低吼與嘶叫。一個個新生的惡魔撕破了人類的麵皮,從一個個肉繭裏掙脫出來。他感到了陣陣惡心,他從未想過惡魔會是如此誕生。但門羅•塞爾特強迫自己看著他們,他的喉頭滾動,空空如也的腹中陣陣翻湧,他忍住難受,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就像眺望的石雕。他要將這令人作嘔的景象深深刻在心底,以此激勵自己的勇氣,以免好不容易匯聚起來的瘋狂就此消散。一個勇士就得為自己的錯誤負責。他深知自己不是勇士,但他也不願成為千古的罪人,更不願繼續再做那個遭受欺騙的愚昧主教。
一陣**傳來。門羅•塞爾特看見廣場上曾經他的追隨者,如今一個又一個長相可憎的惡魔們如潮水般四散開去。他們這是怎麽了?他困惑地想。
“人類的味道。”一名牧師忽然沙啞地說。
“獻祭。”另一名牧師說。
門羅•塞爾特慶幸自己聽明白了對方簡單的言語。一定是那些白魔鬼。他想,一定是他們。隻有他們既躲藏在地下,又毫無信仰,不被謊言所騙。神明已逝。我早點相信它多好。門羅•塞爾特不由得為他們祈禱。
他曾經痛恨身為無信者的白魔鬼,認為他們是十惡不赦的罪犯。但是現在,他不想他們不能再重蹈他的覆轍。為了每一個還活著的生命。他在心中告訴自己,為了最後一點希望。自己的錯就該有自己的承擔。自責與愧疚化作了堅如鋼鐵的勇氣。“你能行的。”門羅•塞爾特告訴自己。“你能做到。勇氣就在你的心中。”他握緊短矛,站了起來。
那柄自漆黑的地下室內,在那顆肆意嘲弄的頭顱暗示下作了手腳的短矛在閃閃發光,蓋過了魔神為它賭上的黯淡金光,重新閃現銀色的,聖潔無暇的光。
“它來自諸神的饋贈。”頭顱這麽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