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靠著牆,望著烏雲蔽日的天空。

雨依然下個不停,翻騰的黑雲困住的荒獸在嘲笑聲中對著這座古老城市流著貓哭耗子的眼淚,仿佛是要將積蓄許久的譏諷全都宣泄而出。幹涸的沙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了水鄉的澤國。滴滴嗒嗒的聲音混合街上響徹的咒語,李歐心裏無名的火焰肆意地膨脹。

狗屁的真理,見鬼的真相……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眯了心竅,竟然留了下來。一定是我也被某種法術蠱惑了,他無力地心想,一定是布蘭迪克背後的神靈,那個藏頭露尾的家夥影響了他的意誌,左右了他的判斷。

李歐扭頭看了一眼沙漠武士,對方眼中的信念仿佛比此前更加堅定。他知道,他說什麽也沒有用了。他明智地選擇閉上嘴巴,靜靜等待。等待結束,等待死亡,等著瞧那所謂的命運究竟會何時,會以什麽樣的模樣到來。

但願別是被操過無數次滿臉膿瘡的老處女。他惡意地想。

廣場上,最後一名金彎刀仿佛被操縱的木偶步上了高台。

班奈特麵龐扭曲,雙眼仿佛死魚的眼睛可怕地圓睜突出。他極力抗拒往前邁動的身體,渾身繃得緊緊的,然而他的腳步沒有停頓分毫。右腳抬了起來,踏上台階;然後是左腳……一步接著一步,周而複始。他走上了高台。

牧師們圍繞在門羅•塞爾特身邊,高聲唱著刺耳的禱文,他悲哀地望著班奈特,心裏的懊惱,自責,絕望與愧疚鋪天蓋地地湧來,吞噬了他,將他拖入無盡深淵。他的手在發抖,腿腳酸軟,一臉蒼白,然而他已經沒法停下來了,他徹底沒了退路。隻有按照他人寫下的劇本演下去,以期最後能覓得一點微不足道的生機。

沉悶僵硬的腳步聲停住了。

又一雙混雜著憤恨,恐懼,詛咒及絕望的眼睛。他短暫地閉上眼,試圖將其從腦海裏抹去,然而一雙雙眼睛接二連三地鑽了出來,仿佛暗影鬼魅,纏著他不肯離去。抱歉,這不是我的錯。門羅•塞爾特在心裏大聲說道。然而他們依然不肯離去,他感覺他們仿佛地獄裏的小鬼,伸出了一雙雙沒有了皮肉,隻剩骨節的手抓住了他,誓要讓他加入他們的行列。

頭頂的雨水滂沱直下,濕透了全身,然而他知道,他濕淋淋的臉上全是他懦弱的眼淚。

“班奈特,抱歉。”他帶著些許的哭腔說。

換來的僅僅是憤怒地仇視。

他同那些人一樣沒法開口,更加沒法詛咒。然而門羅•塞爾特卻極度渴望能聽到他們的指責與咒罵,因為這樣能讓他稍微好受一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忍受著沉默的恨意。

“對不起。”門羅•塞爾特訴說著毫無意義的歉意。他所做的就隻有這麽多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要如何拯救,要怎麽贖罪,他的信仰,他的神明……他隻想悲苦地淒慘大笑。所有的人,班奈特,包括他自己,他們的信仰在一瞬間統統崩潰了。

騙子!一切都是可怕的騙局!

然而他明白的太晚,已經無能為力,甚至連違背都做不到。隻能任由擺布,聽著恐嚇,服從命令。醜陋的老巫婆賜予的短矛在他的手中閃閃發光,透著邪惡的虹光。門羅•塞爾特咬著嘴唇,心中猶豫不決。

班奈特在門羅•塞爾特的麵前跪了下來。

在掙紮中他倔強地仰起了頭,肌肉及筋腱與骨骼在抗爭中發出可怕的聲響。他的嘴巴咬出了血,臉漲得通紅,皮膚下麵的血管接連爆裂,尤為駭人。“我……詛咒……你們……”他張開了嘴,喉嚨裏發出了絕望且憤恨地嘶吼。“……不得……好死……”

圍成圓圈的牧師們誦唱禱文的聲音陡然高亢,湧動的魔力席卷了他們。班奈特的話音戛然而止,頭顱猛然低下。一塊鮮血淋漓的肉掉了出來——那是班奈特的。

恐懼如同瘟疫蔓延。門羅•塞爾特隻想遠遠逃離這裏,然而他的身體禁錮了他的思想。他一邊痛哭著,一邊高舉了短矛。在他的身前,屍骸焚燒後灰燼鋪滿了腳麵。深沉的愧疚與絕望一同攫住了他的心髒。“不!”他無助地大喊,然後在抗拒之中,短矛仍舊筆直地刺進了班奈特的脖子,透頸而過。鮮血仿佛妖豔的花朵在積水的地上綻放,紅得刺眼。

妖異的黑色火焰隨著如同木偶般不住吟唱的牧師們音調升了起來,好似鬼魅,宛如煙塵。在大雨裏詭*舞動,伸展身軀,張牙舞爪,肆意嘲弄。它吞噬了班尼特的軀體,炫耀似地在他身前扭動身軀。然而門羅•塞爾特感覺不到絲毫溫度,隻有徹骨的冰寒籠罩著他,侵蝕著他的四肢百骸。痛苦的自責裏,模糊之中,有一個邪惡的汙泥般黑影在朝他耳語,說著汙穢,褻瀆的話,謾罵,詛咒,低賤……所有他能想到一切低劣的話仿佛龍卷一樣將他吞沒。“繼續啊,繼續啊,更多一點!”門羅•塞爾特哭泣著喊道,“我不就是這樣的人嗎?”

然而那聲音仿佛隻是他的幻聽。

一道霹靂刺破烏雲,他崩潰地跪倒在地,跪倒在一片腐臭的灰燼裏。“為什麽不殺了我,為什麽死的不是我?”門羅•塞爾特絕望地喊道,“為什麽就我一個人還活著?”

他仿佛孩子一樣哭泣。圍繞著他的牧師的祈禱仿佛是最刻苦銘心的嘲笑。他慢慢地抬起頭,黑壓壓的雲層一如他的心情,陰鬱黑暗,仿佛世界末日。然後,門羅•塞爾特看見他曾經跪拜的神像正咧開了嘴,快意地嘲笑,眼睛裏流露出將他玩弄於股掌的喜悅。一股衝動油然而生,他試圖跳起來,指著那個老巫婆的鼻子大罵,但一股毫無預兆的、絕然無法抗衡的力量壓抑住了他。他一下子被壓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牧師們的聲音忽然夾雜著某種痛入骨髓的痛苦,全都變了聲調,換做了門羅•塞爾特從未聽過的聲調,既像彼此摩擦的玻璃,又像被指甲刮過的利刃,一聲聲刺入耳朵,折磨神經。比夜女,女妖……比所有以聲音為武器的生物更加尖利的叫喊聲縈繞耳邊。他幾乎暈厥過去。一個個他聽不懂,認不出的單詞在他的耳邊回響,透著令人心悸的魔力。

轟隆的雷鳴不絕於耳。片刻之後,雨勢更大。積水沒過了門羅•塞爾特的下巴。他驚恐的發現,在衝散了灰燼與血跡之後,雨水竟然黑如墨水,透著腐朽的惡臭,仿佛是下水道裏惡心的淤泥,其中生滿蠕蟲,長著無數觸手的軟泥怪。

吟唱聲臻至頂峰,而後戛然而止。

短暫的寂靜之後,牧師們喉嚨裏忽然發出可怕的叫喊,仿佛承受絕大的痛苦。

門羅•塞爾特奮力抬起眼睛,在一片黑色雨珠的幕簾之中,他看見牧師們仿佛野狼般仰天長嘯。**在外的雙手,脖子,臉上的肌肉下麵仿佛有聖甲蟲爬行,一塊塊腫脹的凸起,不停地移動爬行。不過片刻,他們的袍子被整個撐大……

門羅•塞爾特瑟瑟發抖,有一種油膩的,漆黑的,深沉的恐懼抓住了他,他意識到有恐怖的事情即將發生,他屏住了呼吸,向曾被他拋棄的諸神祈禱。

接連不斷的爆裂聲驟然響起。腥臭的血花濺在門羅•塞爾特的臉上。他看見前一刻還是人類的牧師們此時的臉上一片狼藉,全然認不出此前的模樣。然而他們並未死亡,那種讓他心悸的黑暗從天空直貫而下,注滿了牧師們的身體。主教看見他那些被操控的手下們臉上的肌肉片片剝落,某種可怕的東西在骨骼上生長。他們痛苦地叫喊,越來越不似人聲。然後……僅僅是短暫的瞬間,門羅•塞爾特就看見牧師們被暗紅色的甲殼覆蓋,五官幾乎全都變了模樣:一隻暗黃色的拳頭大小的眼睛倒立在原本額頭的位置。

他們放聲大吼,聲勢震天,宛如惡魔。

我們究竟信仰的是什麽怪物?門羅•塞爾特絕望地想。

“它們究竟是什麽怪物?”沙漠武士吞咽了口唾沫,驚恐地顫聲問道。即使是牢固的信仰也沒法驅散他的恐懼。“我……我從未見過……我寧願麵對一整窩沙鰩……”

“不是怪物。”李歐難掩驚懼,“是惡魔。”

“惡……惡魔?”

李歐擠出苦澀絕望的笑容。“就是你想的那樣,就是神跡時代的那些家夥,那些東西。”

“但是,他們……他們怎麽會從人變成惡魔?”

李歐看了看窗外,漆黑的白晝烏雲匯聚,那尊銅像在閃電雷霆之下泛起冷酷笑容,一如她原本的,最初的模樣。“因為儀式。”他的喉嚨幹澀難耐。“我知道他們進行的是什麽儀式了。可是現在知道好像已經太晚了。”

“什麽儀式?”

李歐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聲音,輕聲說,“獻祭湮滅魔神克萊格。”

克萊格,創造與毀滅的魔神。“儀式也是如此。”他說。殺戮與毀滅中創造。金彎刀被獻祭,牧師被改造成惡魔,市民們自相殘殺,而此時的廣場上也隻剩下了一個勝者。

“我們……我們該怎麽辦?”沙漠武士全然沒了自信。

該怎麽辦?他們能殺死對方嗎?顯然堪比登天。但是……李歐看著宛如牢籠的城市,能逃得出去嗎?他心中充滿絕望。“能走多遠,算多遠。”他無力地說,“以及……自求多福。”